哭了半天，屋門吱呀一聲開了。祖奶奶拄著拐杖站在門口，身邊並無侍女攙扶。

真石與老道來到牛頭大殿。這牛頭殿，四四方方，四邊全是由兩人方能合抱的巨木鋸成四方堆疊而成，寬七八丈，高六丈許，若算上頂上那兩只巨型牛角，估摸著得有十一二丈高。窗戶便是眼睛，鼻孔便是門楣，嘴巴自然是大門了。活脫脫一顆大牢王的大腦袋。

殿內墻上皆掛著刀斧巨錘，甚是粗獷，大牢王坐於主座上，背後是一副巨大的地圖，描繪著妖界的山川地形。

聽完衛隊長通報，大牢王也不起身，就大大咧咧的坐在主座上，遠遠的招手讓真石在左手邊的兩個位子上落座。兩邊的大牢王臣屬們席地而坐，也不起身，都在交頭接耳輕聲議論著。

雖然心裏有些不快，也不好發作。真石與老道坐下，剛想說話，大牢王揮手叫上宴席，一群舞姬端著酒菜，放在真石老道面前。老道好幾天沒見肉了，見盤子裏放著一大塊煮熟的肘子，忍不住便要大快朵頤，卻不見刀具碗筷。

大牢王與在座的臣屬大口吃酒，大口吃肉，狂籌交錯，不亦樂乎，不時拉過幾個翩翩起舞的舞姬摟在懷裏，輕言戲弄。

唯獨真石與老道，無人搭理，酒肉便在眼前卻無法享用。好在真石和老道並非體面人家出生，當著一群妖怪，更無須正襟危坐。二人忍了一會，心知大牢王刻意刁難，也就不再忍了。老道一手拿起肘子一手端著酒壺，一口肉一口酒，吃得不亦樂乎。

真石也咬了兩口，大牢王見二人不上當，便將舞姬扔在一邊，說道：“今日二位道長到此，有何指教啊？”

真石放下酒肉，便將這幾日準備好的說辭，連同河西莊園，小沙莊園，黿頭石和福州的實情一一道來。

真石耐心的說著，大牢王卻一把拉過那個舞姬，依舊輕薄起來，與臣屬們大聲說笑，對真石所言之事，全然不放在心上。

待得真石說完，口幹舌燥，大牢王才幽幽說道：“真是難為二位了，道長方才所說之事，我早已盡知。今日得以證實，方知此事不虛。”

真石強忍不發，剛想再吃兩口，卻見盤中只剩些腌菜和一根大骨頭。轉頭看老道，只見老道撐著圓鼓鼓的肚子，打著飽嗝正在剔牙。

真石本來一肚子的氣，禁不住全洩了，抄起那根大骨頭便沖老道扔了過去。

大牢王見這二人說說笑笑，全然沒當回事，不由得怒從心起。

“二位道長，今日本王還有一喜事相告。”

“我等洗耳恭聽。”

“本王不日即將成親，屆時還請二位務必賞臉，為本王及新娘主婚。”

“恭喜大牢王，不知新娘是哪家閨秀？”

“便是魅族族長的親孫女菡萏姑娘。本王還要多謝二位道長將菡萏帶來妖界呢，哈哈哈哈。”

祖奶奶回身關上房門，走到床榻邊坐下，招呼菡萏過去。

“有些話，我早該告訴你了。”

“祖奶奶雖有一大群孫子孫女，可你爹娘死得早，奶奶最疼你，從小把你帶在身邊，族裏的長老們也都寵著你。好歹你妹妹還有個娘，可你卻是父母雙亡，大夥兒是可憐你，處處讓著你，可你這刁蠻性子，卻也是從小被寵出來的。你小時候到處胡鬧，闖下許多禍事，都是奶奶和長老們替你收拾，怕嚇著你，都不曾讓你知曉。”

“我們魅族啊，一直以弱者自居，在妖族中必得找一個強者作為依靠。當年我姑姑玉面狐貍精給牛魔王作了小妾，便是為此。牛魔王被抓去天庭後的幾百年，我族便無人護佑。你的爹娘，還有大長老，便是此時為保護族人而死。後來我帶著族人到了雪堡，改頭換面，總算過了幾年太平日子。”

“三百年前，蛟王勝了大牢王，作了新一代妖王，對各族甚好。我雖送了族裏幾個美艷女子與蛟王，也好作個依靠。可蛟王竟是不納，送了這幾個女子回來，讓她們選配自己的得意郎君。因此我族對蛟王感激不盡。”

“六年前，蛟王失蹤，大牢王掌管妖界，便遣人來我族。明面上是邀請去妖界居住，實則是來此遴選族裏女子的。大牢王的使臣，看中的便是你。”

菡萏聽到這裏，不由得頭皮發麻，瞪大了眼睛。

祖奶奶摸著菡萏的頭，又說道：“那時你剛成年不久，芙蕖在黃花溪出事，我便以此為借口拖了好些年。直到你偷了大長老妖丹，私自出去尋找芙蕖，帶了真石回來。我擔心你們引了沙重來雪堡報覆，傷及族人，不得不答應大牢王搬來妖界。我遣你去尋芙蕖，命你找不到族人便不得回族裏，卻是有意放了你。你倘若真找不到，不回來倒也罷了。”

“如今你不僅回來了，還帶了真石與姚道長進來，更要與大牢王相爭妖王寶座。大牢王性格剛烈倔強，如何忍得下。你們去猿族之時，大牢王便遣使來此要人，我再也無法推脫，只好答應了。今日大牢王擺下宴席招待真石，便是要當面羞辱於他。只怕此時，大牢王已攤牌了。”

菡萏此時已是泣不成聲，萬不曾想辛辛苦苦找到青青小蕓，卻把自己送入虎口。想到大牢王那大嘴大鼻，一身黑毛，不禁一陣惡心。

“孫女誓死不從。”

“孩子，這是我族人的宿命。若你不從，我眾多族人便無立錐之地了。”

“蛟王不知下落，這大牢王雖不稱妖王，卻掌管妖界之事。你若嫁了他，便是妖界之後，族人無虞，你也有享不盡的福分。真石對你雖好，可他妖仙二氣相沖，命都難保。何況在這妖界裏，他一個小道士如何立足？回到凡間，也不過普通一人，哪裏比得上大牢王。不僅為了你自己，也為了族人，你便忍忍吧。嫁女從夫，習慣了便好。”

“孫女寧可隨真石漂泊一世，也不願與那頭臭牛相處一日！”

“人妖殊徒。雖然真石體制特殊，可吸取妖氣。可你方成人形，控制不住妖氣，哪怕結為夫妻，也難行夫妻之事。你想跟真石一輩子，那這輩子只怕要守活寡了。”

“我不管。。。只要不嫁那頭臭牛，去哪裏都行，守活寡也認了。。。”菡萏大哭道。

“你若棄族人於不顧，那奶奶也顧不得你了。來人！”

房門打開，進來幾個侍女。祖奶奶吩咐道：“你們看住她，好生伺候，莫要出事。”

幾個侍女應了，祖奶奶長嘆一聲，顫顫巍巍的出去了，只留下菡萏哭倒在地。

真石完全不記得宴席是如何結束的，也不記得大牢王與臣屬們是如何瘋狂嘲笑他，更不記得他被老道拉著出了大殿，一路牽著往回走，他只記得大牢王說的那句，“多謝二位將菡萏帶來妖界。”

千辛萬苦，出生入死，終於送菡萏回來與族人團聚，卻不想最後卻是親手為他人作了嫁衣裳。

難怪菡萏數日不見，難怪祖奶奶抱病不見，難怪大牢王盛情設宴，這便是弱小的魅族生存之道，竟是連自己孫女兒也要獻了出去，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真石恍惚之間，電光火石般閃過些許念頭，又轉眼飛逝。

老道牽著真石回到屋裏，按著真石坐下，真石就那麽坐著，面無表情。老道嘆了口氣，轉身便去大屋裏找祖奶奶。

祖奶奶已知牛頭殿之事，見老道只身前來，便讓侍女放了老道進來。

“老姐姐，我知你難處，我今日來找你，只求你無論如何拖上一個月。”老道央求道。

“為何要拖一個月？”

“將菡萏嫁與大牢王，無非是想找個依靠，若是大牢王依靠不了呢？”

“這是何話？蛟王不知是死是活，妖界還有比大牢王更強的？何況即便蛟王回來了，也不會計較這個。”

“姐姐，你聽我說。大牢王剛愎自用，不恤民情，許多妖族皆是敢怒不敢言。”

“那又如何？還不是一樣當縮頭烏龜。”

“真石雖弱，可這小子性格堅忍，且天賦異稟，比之剛見他之時，已是天翻地覆。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再假以時日，也不可能在一月之內。”

“我只求姐姐，拖上一個月，或許便有轉機。我來妖界這幾日，細心觀察，已有些主意，只是我不會道術，還需與真石商議。若是可行，一月之內便可見端倪。”

“若我不從呢？你等又能如何？”

“老姐姐，容我說句實話。這幾個月的事，都與你說了。以真石的道行，自然不是大牢王的對手，可他既然能殺了玉成子，若是換作魅族，只怕這幾百個族人，不消一柱香便沒了。。。姐姐只怕得罪了大牢王，卻不怕得罪真石麼？”

祖奶奶顯然沒想到這一層，一時語塞。

真石確與數月前來雪堡之時，已是大不相同了。莫說真石吸取了三顆狼妖丹，便只是一顆，若要下手，魅族也得死傷大半。

“姐姐，大牢王姬妾無數，若是得不到菡萏，送十個八個美艷女子給他，也就是了。可真石眼裏心裏卻只得菡萏一個，無可代替。你將一個無可代替之人，送與一個可有可無之人，可值得？”

“只是我已答應了大牢王，又如何拖得一個月？”

“便稱菡萏寧死不從，失手將姐姐打傷。菡萏性子高傲，姐姐怕送去大牢王處，反而傷了大牢王。因此要得一個月時間，好好勸慰菡萏。若一個月後依舊不從，則姐姐會親手捆了菡萏，送至大牢王床榻之上。”

祖奶奶沈默良久，說道：“如今，我是連真石也不敢得罪。罷了罷了，便照你說的試試吧。”

老道跪謝後回到屋內，將方才之事告訴真石。真石聽得還有一月期限，方才來了些精神。還不及商議，門口有人來請。說是猿族長老已派人打掃了蛟王宮，特來此請新任妖王及丞相前往。

老道也是一楞，來妖界二日，便成了丞相，心中不免有些得意。

又有數個仆人打扮的進屋來收拾東西。真石和老道至村口一看，旌旗招展，鑼鼓喧天，約莫有數十人擡著轎子來迎接真石。轎子前還站著一名金發的美麗少女，正是香桃。

接著又有數十人的隊伍來到村口，領頭的宣稱是大牢王派來接送真石去蛟王宮的。大牢王與禺戎王勢同水火，可在這樁事上卻是不約而同。

真石幾乎是被押著上了轎子，依舊習慣的回頭張望，眾多的族人中唯獨不見那個翠綠色的窈窕身影。

此時的凈室裏，菡萏正扒著窗口，撕心裂肺的哭喊著，呼叫著。可除了她自己，誰也聽不見，誰也看不見。

又一次，菡萏眼睜睜的看著真石一步三回頭的出了村口。這一次，更是多了一大群人來迎接，還有一個金發的美艷少女。

哭到筋疲力盡，嗓子也喊啞了，真石依然沒有看到這裏，被那個妖艷賤貨攙進了轎子，兩人共乘一轎，帶著菡萏最後的希望，緩緩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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