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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衫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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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衫女子

西湖之濱,湧金門。

李記生藥鋪裏,白若月與許宣聊著天。當她發現自己“恩怨未清”的緣由是一介凡人時,她已將“怨”舍去,只當自己欠這人“恩”。

白若月想知道自己這個恩人有何願望,不論許宣是有冤家要覆仇,還是有恩公要報答,只要是許宣想做但是能力不逮做不得的,她一定在不違反天條的情況下,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幫助他。

若是直接問來,怕是會當成圖謀不軌的歹人看待,白若月已經打定主意,總歸自己要等司賢和安和回來,眼下也沒什麽要緊的事情,那就循序漸進,先同這個凡人交個朋友。慢慢去了解他的為人,他所需要的東西,然後予他,滿足他,將這恩報了,自己也便能升仙了。

藥鋪裏對外的那一道墻,是由整片草藥抽屜組成,每一個抽屜上都寫了幾味藥材的名字,抽屜裏依次有幾個格子,放置著不同的藥材。許宣進了鋪子,便道:“白姑娘等我一下,我找玉竹來。”說著,登著一條長凳,在草藥格子裏翻找著。

白若月站在櫃臺前,問道:“許公子是此間主管,可是懂得醫術?”

許宣笑答:“略懂皮毛罷了,只是若有人來看個頭疼腦熱的風寒,我能號個脈,淺淺斟酌幾味藥罷了。或是有人需進補食療,我也能給出一二建議,什麽藥材藥性如何,該與什麽東西同吃,又該忌口些什麽。”

“如此,也是厲害了。”白若月說著:“我師兄乃是松鶴堂的大夫,我同他也學了些皮毛,回頭我們可以一起探討探討。我最近看著一些前朝留下的古方,頗有些疑惑。我師兄出去尋藥,剛好可以請教許公子一二。”

“白姑娘客套了,”許宣拿著一桿極小的黃銅秤,撥弄了些玉竹片放在上頭,從凳子上邁步下來,“這實在是當不得一個‘請’字。松鶴堂乃是臨安城中數一數二的大醫館,能在裏面做大夫的,那可都是為達官顯貴謀長壽的。我同姑娘請教才是。”

又道:“姑娘且看這玉竹,新到的,極是不錯,用來煲湯,對女子最是滋補。”

白若月看著那已被切成片的玉竹,停頓了一刻。她要看那玉竹的根部長成什麽樣,這都切成片了,什麽都瞧不出來了。可想著許宣畢竟是在這藥鋪裏做生意的,自己不能勞人家折騰一回,就說:“麻煩這些幫我包起來,只是還有一件,需麻煩許公子。”

許宣:“但說無妨。”

“我還想要整個玉竹根莖,未切片的那種,不知這鋪子裏,有也沒有?”

“哦,曉得。”許宣一聽,還有生意來,笑著應道:“有人買這東西,今日煮湯,就用現成的片。若要囤一些放到家裏,以便日後用來,都是買整根的。畢竟這味東西,時常會缺。你且在這裏等等,我去後頭倉庫去翻找。應是有的。”

白若月打量著李記生藥鋪,顯然,這鋪子後面的掌櫃是姓李的,這許宣不過是給掌櫃售賣藥材看鋪的人。若他乃是普普通通的凡人命格,也許蠅營狗茍一世,大抵就為了房屋兩間、店鋪一個,也未可知。

若是如此,報恩倒也簡單,幫他賺些銀錢便是。她轉念又一想,自己於此間的花費,全是師兄司賢所贈,半分沒有自己所得。自己使著也就罷了,怎好再拿著師兄的錢,去給外人花呢?她得盡快找些賺錢的門道,若是許宣的夢想只是些營生,她盡力而為便是。

思量間,就見那玄衣錦袍的神仙走了過來。昨夜裏鬧得不歡而散,怎麽今日又遇見了?白若月左右看看,這臨安城如此大,怎麽偏自己在哪,他就在哪,此人定是來者不善。

白若月語氣冷淡,還帶著防備:“你怎麽在這裏?”

青廣陵在看見白衣姑娘轉身的一瞬,心上怦然一動,可見她眼神中的不安和防備時,又覺得心上一緊。他不急不慢地尋著那個許宣的身影,嘴上冷冷回道:“看病。”

外堂和倉庫間的簾子被人打起,許宣從內走了出來,看著鋪子裏又來了兩個客人,心裏由衷一笑,想來今日生意不錯。見那公子在同白姑娘聊天,便問:“兩位可是認識?”

青廣陵:“認識。”

白若月:“不認識。”

許宣看著貌美水靈如湖夏芙蓉的小娘子,又看著這氣宇軒昂如松柏挺拔的公子,覺得兩人甚是般配。這種般配,是從外貌到氣韻的一致,兩廂比較,看看這公子,再看看自己,明顯,白姑娘是自己心泛春情所不能的。只好心底一聲嘆息,若自己也投胎得好,必能與這小娘子共成一段佳話,何來如此心上淒涼呢。

他努力拘出個笑來,“想來兩位還是相識的。”

白若月說:“昨日夜裏見過一面,有些過節,談不上認識。”

這話青廣陵很不愛聽,什麽是“一面”,什麽是“過節”,什麽是“不認識”?明明昨夜見面時,這姑娘也認出他來,不是麽?青廣陵看著許宣,嘴唇微動:“兩回,青城山下,還見過一回。”

“你……”這人好生有毛病,第一回是捉妖問話,第二回當自己是殺人兇手,還懷疑自己給他下了什麽魅惑之蠱,如今是第三回,誰知他又要翻出什麽花樣來。

白若月想著,還是不要同他糾纏為好,沒在理他,只問:“許公子,那玉竹可找到了?”

許宣掌中空空如也,“我沒有找到。後頭倉庫裏的阿翁許是出去打酒了,估摸一會兒也就回來了。姑娘可願稍等片刻?”

“好,那我等會兒。”

許宣又望向青廣陵,這公子一身裝扮一看就價格不菲,保不齊是買些貴藥材的,極有可能還是筆大生意。他客客氣氣對待,“不知公子要買什麽藥?”

郁壘先前一步,站在許宣面前,說道。“能來這裏,自是些小病。”

許宣看見郁壘,他記得,這人方才到鋪裏轉過一圈,他笑了笑,“原來這位大哥是幫你家公子來探風的。不知是何癥狀呢?”

富貴人家的公子,帶著家丁來能來生藥鋪買藥,而不去松鶴堂瞧病,怕是得了些見不得人的病癥,或者是體虛要進補。

他瞥了一眼白若月,想著不管是隱疾也好,進補也罷,都是在女子面前不興說的,一臉認真道:“了然,了然。可願隨我去堂裏號脈一看?”

“不必裏面,”青廣陵將胳膊往櫃臺上一擺,“此處便使得。”

神仙的靈脈與凡人脈搏雖像,可並不相同。許宣指尖搭在青廣陵腕子上,半晌沒瞧出個所以然來。看著這公子氣色甚好,猜只是買些夜間使人健壯的藥來,便信口胡謅道:“補藥,調補調補身體便是。”

青廣陵本就沒把這當回事,只沖著郁壘招手,示意他跟著許宣開單子、算賬。

這時,鋪子裏又走進來一個人,是一個發須皆白的老翁,他拄著拐杖,穿著破衣爛衫,顫顫巍巍說道:“許主管,頭風,疼死老朽了!快來救我。”

許宣擡了一眼,看看是誰,沖老翁說:“你且先坐在凳子上歇息,我將這賬算完,便幫你看。”

白若月與青廣陵站在另一邊,離屋裏其餘三人都遠些,她用著僅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神仙,來人間開補藥,呵,真不怕笑掉大牙去!”

青廣陵聽出這話裏明晃晃的揶揄和嘲笑,“妖精,來人間買藥材,怕是別有用心。”

白若月好不容易找到能恩人,想著若是不生差池,在此間過個一兩年,許就“恩怨兩清”可以升仙了,可這個神仙冒出來,總讓她有一種不確定感。她眉間帶著一層薄怒,問:“你跟著我到底要做什麽?”

通過聲音,青廣陵就能辨認她氣惱了,他怕自己若是望向她雙眸,保不齊又被什麽魅惑之蠱所害,偏不看她,望向窗外,道:“我沒有跟著你,我只是來此抓藥。”

擺明了就是不承認,白若月問道:“好!那你抓什麽?”

青廣陵的腦袋一動不動,只看窗外,既不看白若月,也不看郁壘,卻喊了一句:“郁壘,抓了什麽藥?”

郁壘拿著藥方,逐個地讀:“冬蟲夏草、人參、鹿茸、鎖陽、馬鞭……”

青廣陵越聽越不對勁,藥名已經從十全大補轉向壯陽補陽了,“好了,別讀了。”這才轉頭看著白若月,“你聽到了,確實在抓藥。”

白若月也學著他的口吻,喊著許宣:“許公子,可有什麽補心肝脾肺的藥,多多給這位公子開些!”

許宣一楞,“公子可是心肝脾肺有什麽不適?”

白若月:“缺心少肝,脾肺不正,此乃大病!有大病!”

青廣陵也不示弱,喊道:“許主管,這鋪裏可有什麽雄黃、樟腦、艾草、狗血一類驅蟲避妖的東西?要整點來熏熏這屋子。”

此刻許宣算是聽出來了,兩人在吵架,也不好摻和。他收了郁壘的銀子,取了紙來,將那些個草藥一包一包折疊包裝好,遞給郁壘,才喚老翁去坐診。

郁壘拎著藥包,站在一旁聽著兩人吵架,越聽越覺得有趣,一點兒不像是仇敵,到像是一對小夫妻鬧脾氣一般。

最終還是白若月先閉了嘴,她走到許宣那邊去,不打算再搭理這有毛病的神仙。

許宣已經給老翁開好藥,將草藥單子鋪平放在長案上,逐條逐條開始配藥。白若月好奇,這生藥鋪的主管,能將藥方開成什麽樣呢,於是就側目多瞧了兩眼。

這藥方……竟與此前司賢給自己的古方一模一樣,是主藥使得不夠,白若月看那老翁側倚靠著長案,就拿起藥方,走到許宣跟前,小聲問:“這方子可是醫書上看的?”

許宣日日在生藥鋪子裏迎來送往,什麽人沒瞧過,只聽這白姑娘一張嘴,就曉得她要說什麽,忙沖她“噓”了一聲,小聲說:“你且別問,回頭再說與你知。”

白若月想,也許許宣是看老翁體弱,故意好心弄淡了方子的藥性,或者自己醫術不精,有些內容沒有考慮妥帖,便不再言語。她從衣袖裏摸出銀錢,放在櫃上,同許宣道了別,走出門去。

許宣忙走出木櫃太臺,繞道裏屋,取了一把紫竹傘來,追上白若月,將傘遞給她,道:“白姑娘沒瞧見麽?這積雲如織,雨只會越下越大,你拿著這傘,改日還我便是。”

白若月一楞,覺得許宣果然是個心善的,方才那藥方,怕是自己想多了。道了謝,收了傘,想著尋個轎子或者馬車,回去就不坐船了。

她才走了幾步,就被一個人擋住了前路。白若月撐著傘擋住了視線,只瞧得見傘下雨簾後,那身玄色錦袍浸了水,顯得那刺繡的龍紋更加活靈活現,猜都不必猜,又是那個有點大病的神仙,她低斥了一句:“讓開!”

青廣陵半分未動,渾身被雨水打濕,問著傘下人:“你對這凡人男子感興趣?”

白若月不想被糾纏,擡了擡傘,看著他,“實不相瞞,報恩。這神仙管不著吧?”

青廣陵哼了一聲,“那我奉勸你,可不要犯了色戒,正所謂人妖殊途。”

她不過就是報恩,同個凡人多說幾句話罷了,如何在這個神仙眼裏,能變成“色戒”、“人妖殊途”。白若月心生不忿,道:“六界裏的愛恨情仇,自有六界掌司管,不幹你的事。”

既然前路不通,繞開走便是。白若月側身躲開,快步朝著遠處走去。

青廣陵轉身看著遠去的那道白色身影,心裏沒來由地很是低落,好似期待著一場春華秋實的盛宴,可自己到了地方,卻是夏雨冬雪的淒涼。

這樣沒來由的感覺,他完全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昨日這姑娘惱了,他會心口疼,今日這姑娘不開心了,他居然瞧著比她還要難過。

一定是因為那顆青魚石綁在她脖子上,她對他產生了什麽的影響。

郁壘買了把油紙傘,追了上來,給青廣陵撐著,“廣陵君,你雖是仙體護佑。可一旦淋了人間的雨,吃了人間的五谷雜糧,喝了人間的酒,是會感知凡人的病和苦的。”

青廣陵覺得自己忽然變成了一具行屍走肉,他只跟著白若月的方向走去,完全不曉得自己要做什麽,引得郁壘也只好跟著他。

郁壘見廣陵君不言語,又提醒道:“廣陵君莫要忘了,自打百年前你回度朔山後,時常會生些病痛,與凡人無異。雖說仍是神仙沒錯,可這身子因上一世那元神的問題,虛弱了不少,自當更加註意才是……”

郁壘說起來就沒完沒了。直到發現廣陵君停了腳步,他才閉了嘴。

沿著青廣陵的眼神處去,就看見一個穿著杏色衣裙的姑娘,一手打傘,一手護著一個繡球,在問著街邊一家刺繡鋪的老嫗,“老人家,可會做這個?”

讓青廣陵註意到的,不是這個杏色衣裙的姑娘,而是白若月在看見這個姑娘後,拿著傘,躲到了巷子口,偷偷地觀察。

白若月見那杏衫姑娘,瞧著不過十六七歲的豆蔻年華,頭上頂著兩處發髻,只聳了半邊頭發,餘下的青絲落在身後,長發及腰,頭上的珠釵邊走邊晃,美艷動人極了。

她杏粉色的下裙上墜了許多紅、紫的飄帶,被雨中微風輕拂著,飄飄然如洛神下凡。

街邊的老嫗傑過那個繡球,左右看看,嫌棄道:“破爛成這副模樣,看著像一百年前的舊物件。我做不得,你去問別人。”

那杏衫女子有些失落,沿著街,去各個刺繡裁縫店,挨家挨戶問著。

白若月就一直在默默看著,直到那姑娘離開,她才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那個繡球她認得,是她曾經送給白額虎的那只。這女子拿著虎妖的繡球,那必是與小白額相識。

白額虎在人間,該是虎妖,不可能被這樣一個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怎麽樣,可她總覺得這事過於蹊蹺,想跟著看看這姑娘去往何處。

不過走了一條街,轉到了一處高樓,明明是在鬧市處,可不曉得因為下雨陰天還是什麽原因,顯得冷落異常。

有一個穿著花裏胡哨的女子走出來,看見杏衫女子笑道:“柔奴!你可算回來了!快些梳洗裝扮吧,今日陰天,天黑得早,晚上可還有十個恩客要來呢!”

那喚作柔奴的女子平淡說道:“昨夜死了人了,今日這生意還能做?”

那女子笑道:“做的是皮.肉生意,又不是人命生意。死不死的,自有官府查去,咱們這等弱女子,不過是混口飯吃。今日若是不開張,這高樓廣廈的,什麽不要使得許多錢去?”

柔奴仰頭,看著樓上的飛檐,冷冷嘆息了一聲:“白死了呢。”

她側顏剛好入了白若月的眼裏,白若月不禁打了個冷顫。

這個地方她曉得,是春岸樓,昨日夜裏死人的那個青樓。

讓她覺得背脊發涼的是,那個喚作柔奴的女子,望著的地方,剛好是昨夜裏掛屍的地方。

而柔奴的眼裏,出現了與她年紀極不相稱的冷漠和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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