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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口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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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口不一

是夜,月明西掛。

落了一日的雨,竟在夜裏頭放了晴。

春岸樓中,歌舞又起,與城中蕭條極不相稱。

白若月依胡六幺言語,夜裏來到春岸樓。只是不巧,因為穿著一身寡淡白衣女衫,實在不像青樓貪粉客,被老鴇攔在門外。

她趕不及回去換衣,便躲在巷道裏。她料定那個神仙也必回來,或等著他,跟在他身後混進去,或等人少些時,翻墻過去。再不濟,胡六幺也必會來,總歸她有得是法子進去。

果不其然,不過半盞茶功夫,就見那個有大病的神仙,帶著他的絡腮胡子的隨從,站在春岸樓門口。

絡腮胡子正與老鴇說著什麽,只見那穿著雍容華貴的老鴇,一邊聽,一邊眼睛裏閃著金光,嘴角就快要咧到後腦勺去,滿臉笑意盈盈,擋不住的開心。

原來是那個絡腮胡子從袖籠裏摸出錢袋來,沈甸甸又鼓鼓囊塞的,一整個塞到老鴇手上。

青廣陵一行兩人,在老鴇的躬身牽引下,才要踏進去,白若月是時候從巷子裏鉆了出來。

她快一步跟緊了青廣陵,靈機一動,喊了句:“哥哥,你怎麽在這裏?不帶我進去我可不肯依的,定是要告訴嫂嫂去!”

青廣陵聽聲辨人,皺了眉頭,回頭看她:“……”

老鴇一聽,見風使舵,頓時換了副面孔,“妾身可是不知這小娘子是公子的妹子,先前想著我們這裏不接待女客的。不過公子若是願意,我們自是會為姑娘安排上座,好生侍奉。”

白若月一把拉住了青廣陵胳膊上的一片袖子,準確來講,那纖纖細手只捏住了布料而已,她故作親昵,說道:“帶我進去吧,哪怕遇到大羅神仙,我也絕對不會亂說。”

這話聽著像是小姑娘在同自家哥哥撒嬌,可字裏行間確滿是威脅,就如在說,你若不帶我進去,我就把你在人間逛青樓的事情唱通街,直到天上大羅神仙皆知為止。

這個意思,青廣陵自是聽出來了。

半晌,他才一臉疏冷,故意放空眼眸,讓人瞧著,那眼神裏盡是陌生,不屑道:“哦?妹妹?哪個妹妹?”

一旁的郁壘,已經擡了胳膊,欲去拉白若月一下,畢竟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姑娘看著不似壞妖。

要知道,上回撩撥勾引廣陵君的女妖怪,可是被廣陵君一個掌風拍出了幾座山去。他指尖不自覺抖了抖,又怕又擔心,說話都變得不利索,“姑……姑……姑娘,使不得啊……”

老鴇看得雲裏霧裏,想著這姑娘莫不是個打秋風的,要貼上貴公子討些好處?忙說:“我們春岸樓可是臨安城裏一等一的大樓,達官貴人多愛到我們這裏聽曲,看家護院的家丁最多。公子可需我叫人來,拉走她?”

青廣陵不言,郁壘沖著老鴇使了個眼色,擺擺手,示意她莫要出聲。他從廣陵君身後繞過去,想偷偷拉開白若月。

哪知白若月盡數不理旁人說什麽,一把挎住了青廣陵胳膊,這回實實在在貼在一處。還顧左右而言他地道:“哥哥怎地這樣?月兒可要傷心了,真的非要在外人面前,與我扮作不熟麽?”

郁壘先是一楞,又是一驚,他也疑惑,廣陵君怎地這樣?這回沒躲開呢!他打眼旁觀,廣陵君這看起來冷漠的表情,怎麽好像與平時不大一樣?

青廣陵沒掙紮,由著白若月來,鼻間小聲哼了一句,“阿陵。”

“嗯?”這聲音只白若月聽得見,可她只聽到了聲音,沒聽清咬字。

青廣陵垂眸睨了她一眼,如霸氣全開正在攻城略地的君主,唇齒極清晰地對她又吐了一遍這兩字,“阿陵。”

這姑娘說自己叫月兒,只一個名字,又沒說姓氏,既然這樣,自己也不必連名帶姓告予她知。

青廣陵想著,她敢來,大抵就不是昨夜作亂的歹妖。他也有些好奇,這姑娘怎麽三番四次出現在自己身邊,脖子上還系著那個青魚石。他要查清她的底細,還有,她到底哪裏來的青魚石?

白若月笑了,這擺明是有戲啊,自己可以進去一探究竟了,忙賣乖道:“阿淩哥哥,月兒這廂一定好好聽話。”

這句話說得,既清脆又好聽。

好似被九天之上瑤池的水滌了耳朵,青廣陵耳尖尖不禁一動,覺得甚是受用。他擺出一副原諒幼妹淘氣的大度模樣,可臉上仍舊掛著一絲嚴厲,沈了沈聲音,道:“還不走?”

白若月見好就收,松了青廣陵的胳膊,“阿陵哥哥先請。”

郁壘將一切都看在眼裏,他恨不得從懷裏掏出個小本本來,將所見所聞一一記錄下來,以給神荼看。不然神荼那般正經的人,他若要實話實說今日夜裏的場景,神荼定會說是他是胡謅的。

春岸樓的頂層,幽藍的珠簾從房梁直垂到地上。

與旁的青樓一排櫻紅翠綠不同,這房間整個都是幽藍和杏白交織,說不出是淡雅多一些,還是詭異多一些。

一行三人被樓裏小廝引著,到擺滿美饌佳肴的長案前坐下,“三位稍等,柔奴正在換衫,一會兒便到。”

白若月一口氣爬了七層木樓梯,氣還沒換過來,才坐定,就聽見這麽一句。

自己找柔奴,是為了打探小白額的事情,這位阿陵公子呢?自己不是真的壞了人家的好事吧?

可……他是神仙啊……白若月遲疑了,他這人又不大正常,萬一真是買.春的,自己與他一道,豈不是也造孽了?就謹小慎微地試探問道:“阿陵仙君,你莫不是……”她指了指珠簾之後。

青廣陵讀懂了她眼裏的懷疑,瞪了她一眼。自己堂堂龍族廣陵君,會到人間青樓嫖.春?被人這般懷疑,都是奇恥大辱好麽?

他一臉鄙夷,道:“你來做什麽,我便來做什麽?怎麽?姑娘莫不是……”

白若月被噎住,“我……我來此處尋我師弟的!”

“哦?師弟。”青廣陵挑眉,“師弟又是哪個男子?可不是白日裏的許公子吧?”

“不是,我師弟就是我師弟。我為何要同你說?”白若月扭頭轉到一邊,想了想,又轉過來,“那你來這裏作甚?”

“死了人,我來捉鬼。”青廣陵答道。

“你信昨日夜裏那人的死與我無關了,所以才願意帶我進來的?”

“並不十分確定。”青廣陵這一日見了她兩回,跟了她一路,直覺告訴自己,她與青魚石有關,與這命案應是沒關。大抵是青魚石有靈氣,引得兩人靠近。“不過嘛,今夜裏,便能有個分曉。”

“如何分曉?”白若月話才出口,不覺已有人撥弄珠簾,走了出來。

來者是白日見到的那個柔奴,梳著兩角發髻的姑娘,可又不盡然像。因白日裏,她如二月初時的豆蔻梢頭,可夜裏,卻是濃妝艷抹,美得如鬼魅癡纏。

只見柔奴一身杏粉大衫,層層疊疊,拖尾落地,腰間卻露出一截嫩白的腰肢來,上襦極短,下擺墜了許多幽藍的寶石,在燭光的照射下,如波光粼粼的湖面。

她看見青廣陵時,眼間一驚,瞬間那眸子暗了半分,不過只一瞬,又消失了。她想跑,可想著眼下跑也跑不得多遠,就大著膽子,畢竟自己已換了面孔,不如鋌而走險一試。她邁了幾步,故意踩了裙擺,整個人越過白若月,往青廣陵身上一倒!

青廣陵眼疾手快,整個人如飛出去一般,瞬間轉移到墻壁處。他眼中滿是兇狠,“妖物!作甚?”

白若月聞言,騰地起身!她半分沒瞧出這姑娘身上有妖氣,還沒反應過來時,就見柔奴一把扯住了白若月。

說時遲,那時快,青廣陵一個擡手,掌心飛出一道銀色五葉蓮花印,直朝柔奴面上打去!

白若月還沒來得及喚霜絲,就被柔奴一檔,生生吃了這一印!

那五葉蓮花印乃是降妖除魔的符箓,妖魔鬼怪,被打中,即刻顯出原形來!只是這印落在白若月身上,她感覺心口如受了一記極沈拳頭,疼得不能自已,“你……”

郁壘出手,又一道符箓飛去時,瞧見了美女柔奴皮囊下的鬼魂,大喊一聲:“她是杏花妖!”他起身跑去捉柔奴。

柔奴一推白若月,猛地朝著窗外一跳。那道杏粉的身影,頓時化成了一縷黑色青煙,轉眼消失不見!

就聽“啪嗒啪嗒”的跑步之聲從春岸樓頂上傳來,顯然,木樓之上,有人在偷聽。步調不一,還是兩個!

就聽那女子喊道:“跑了?你怎麽不早點出手?”是胡六幺。

又一個男子道:“小米粒大的孔,裏面暗成那樣,什麽都看不到!我怎麽早出手?趕緊追!”

胡六幺沖著樓頂的小窟窿看了兩眼,瞥見了青廣陵。沒想到這個追捕了她兩回的神仙真的來了,她心生一計謀,也要累累這個神仙來。就叫住樓頂上的和尚,喊道:“七濁,捆仙鎖!”

一身金色袈裟的七濁和尚,撚了佛珠,一擡手,拋出一根金色的繩索,“接著!”說完隱身,去追那道黑煙。

與此同時,春岸樓裏的郁壘,也隱身跟了出去。

青廣陵一把攬住要倒在地上的白若月,讓人靠自己身上。扶著她坐在地上。二話不說,將自己的靈力緩緩地註入她心口,捱了五葉蓮花印的地方。

靈流如緩緩冰泉湧過,白若月舒服了一些,可仍是疼,她沒好氣地說:“你這人……跳開前不能知會我一聲?生生被你拖累了!”

“我不是喊了一句妖物,你聽不懂麽?”青廣陵徐徐不斷地為白若月療傷。

“你只說‘妖物,作甚’,可沒說‘妖物,快跑’。”她覺得渾身疼痛不已,“你這是什麽符箓?疼煞人了!”

青廣陵說:“你若是現了原型,也就不疼了。你不是妖麽?變不得原型,只能生生受了這個疼了。”

“那你快去掉這符箓啊?”

“嗯……”青廣陵抿唇,“一般情況下,降妖除魔時,這個符箓五日便消,因在五日內,中了這五葉蓮花印的妖,早已被我捉回去。”

“一般情況下?若是消不掉呢?”白若月說話時,疼痛導致得她唇間發抖。

“嗯。總歸是我誤傷你,我負責便是。”

兩人正在面對面盤坐在地上專心療傷,忽然天降一道金色繩索!

捆仙鎖落在兩人手腕上,將兩人的胳膊困在一處!

就聽樓頂傳來胡六幺的聲音,“我說我是神仙,你總不信,這回用神仙才有的捆仙鎖困住你了,瞧你信也不信!”說完便化作九尾狐原身,跑了。

“怎麽回事?”白若月問道。

青廣陵看著手腕上的繩索,無比淡定道:“六界掌司的捆仙鎖。”

“方才說話的是胡六幺,看來她本在樓頂偷聽。”白若月忍著身上的疼說道。意思是提醒他,此前他得罪了胡六幺,才有兩人此番被捆仙鎖所困的局面。

“嗯,這不怪我。”青廣陵繼續為她療傷,好似絲毫不為所動。

捆仙鎖能捆的是小神仙,他自是困不住。那捆仙鎖感受到了他的靈澤,有些懼怕似的,松了些,他看白若月閉了眼睛,就沖著捆仙鎖吹了一口氣,那位置剛好在兩人手腕中間。

金色的捆仙鎖從中間一分為二,變成了兩個如金色手鐲的東西,分掛在兩人的手上。

青廣陵繼續緩緩道來:“我頭回看見她時,正在誘惑一個凡人,正常神仙,誰做得出這事來?我同她要仙籍的令牌,她拿不出,拔腿便跑,我不該捉她問一問?”

“如今……怎……麽……辦?”白若月額頭已經滲出汗來。她甚至都無暇顧及那捆仙鎖怎麽變了樣子。

“你的真身是什麽?眼下可能變回去?”青廣陵問。

“白蛇。”白若月搖頭,她半分力氣都使不得,何況是法力。

她若是變成蛇身,幾日過去也就好了。眼下化不得蛇身,許是要升仙了,這時候身上有這降妖的印,怕是對她仙體不好。

“冒昧地問一句,”青廣陵想轉移她的註意力,將那五葉蓮花印打出來,說:“是不是馬上就要升仙了?”

“你怎知?”白若月擡頭看他,有些謹慎。才對上他那雙生得如夜間繁星的眼睛時,忽覺一股靈流沖到身體裏,四肢百骸如遭撞擊,她猛地吐出一口血來!而後,白若月暈了過去。

只見一個銀色五葉蓮花印,從她身上飄出來,游走回青廣陵掌間。

青廣陵擡著手掌,指尖向上一點,五葉蓮花印消失。與此同時,他又長臂一橫,胳膊剛好攔住了要倒到地上的白若月。

抱緊了懷中人,他才幽幽地回答了她的問題,道:“因為你沒化蛇,只有一種可能,妖的道行要到了,快升仙籍了。”

青廣陵抱起白若月,朝著簾子裏走去。

床榻之上,七層幽藍薄紗與上面墜著的珠石,交相輝映,青廣陵將白若月平放到床上。

他坐在一旁,想著她本將有仙骨,估摸歇息一兩個時辰也該醒了。他靠在屋室裏的八角桌前,頭倚在胳膊上,打算等一會兒。

那白衣姑娘此刻安安靜靜躺在床上,似在一片幽冷深潭裏沈睡的神女。他本是無心一看,可越看越著迷。

峨眉淡掃,眼睫微顫,好似睡著了於夢中為什麽而捉緊,原本的明眸善睞並沒有張開,可讓人不疑,那樣的眉眼間,該是一段風流艷色,也讓人不疑,那眼睫再顫上幾顫,定會閃出淚來。

玄衣公子的眼睛一路往下看著,鼻尖的起伏,櫻唇的脂色,都不偏不倚生得恰到好處。他不知不覺起身走過去,好似去追尋曾經屬於自己的什麽感覺,他手指彎曲,分明的指節在要碰到她潔白無瑕的臉頰時,退縮了一寸的距離。

“我……這是在做什麽?”青廣陵自言自語。那手指仍是伸著,只是懸在半空。

未幾,那指尖勾住了白若月的脖子上的紅線,將那個水滴墜子的青魚石拽了出來。

青廣陵右手勾著紅繩,左手喚靈,打在紅繩上,可那紅繩竟似法力一樣割不斷。

他皺了皺眉頭,這紅繩太過詭異。

又擡掌喚出一道五葉蓮花印,點在青魚石上,念了句:“護她。”

這五行蓮花印,兇可降妖除魔,靈可護佑體魄,之前的一道是將妖打回原形,這一道是打在青魚石上,庇佑她。

青廣陵收了靈力,呆呆地坐在八角桌邊上,一臉茫然地看著熟睡的白若月,又望了望窗外月明星暗的夜空。

不過一日的功夫,他早上還心心念念,說她若是做壞事,就殺妖取石,可到了夜裏,卻用自己的靈力和符箓護佑她?

這些毫無意識,又十分口不對心的行為,是青廣陵自己完全解釋不明白的。

他心裏矛盾至極,他本來是無情的神仙,怎麽會對她生了那樣的心思?他闔上眼,打算念一段清心咒,來洗滌一下內心的動念和汙濁。

可清心咒該怎麽念?他在靈海裏搜索了半晌,也找不到最開始的咒文。

是自己不記得麽?

不是。

是自己動念生情,亂了靈臺,亦亂了心。

半個時辰後,青廣陵從反覆折磨自己念咒、靜心的束縛中掙脫出來,他張開眼睛,如蒙大赦,喘了一口氣,走到窗前。

他拿過床內側的錦被,蓋在了白若月身上,好像生怕她凍著、冷著。

直到他將被子掩到她下頜時,青廣陵才後知後覺,自己這番又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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