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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七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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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晉有些窘迫,垂眸又看了眼畫上眼含薄煙的舒容歆,輕聲道:“我不記得曾見過她。”

錢三兒道:“我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不過,”他又將月牙眼彎了起來,“你明日可以親自問問舒聞嵐。”

蘇晉不解。

“年關宴的席次是按品級排的,你與舒學士同列正四品,聽說他昨日拖著病懨懨的身子親至禮部,讓羅尚書開個後門兒,把你與他的座兒挨在一處。羅尚書你是知道的,生怕舒聞嵐一個不合心意在他禮部犯病咽了氣,當下就應承了。”

蘇晉聽罷,將手中畫軸卷起:“有勞錢大人了。”

她其實早該想到的,自己身為女子執意入仕,遲早要過姻親這一關,眼下躲了數日,勞煩了錢三兒,心中已十分過意不去。

蘇晉於是起身先對趙衍揖道:“多謝趙大人好意,我自回去再想想。”再對錢三兒揖道,“有勞錢大人,日後倘再有臣工為下官婚娶一事找去大人府上,請大人令他們來蘇府,我自與他們解釋。”

趙錢二人見蘇晉無心此事,當下不便再討結果,幾人合手對拜,便自值事房離去。

蘇晉走在最後,看著三人的背影,輕聲喚了句:“柳大人。”

一地積雪,柳朝明聽見冰渣子在腳下碎裂。

他眸光微動,回過頭來眉間已疏闊無物,淡淡應了句:“嗯。”

蘇晉上前來垂首揖下:“方才竟忘了要謝柳大人,勞大人為時雨費心,時雨……”她微微一頓,忽想起柳朝明日前說的“不必起興”,於是將興頭話掐了,擡眸徑自問,“想問大人有甚麽好法子沒有?”

她是常年操勞,面色蒼白,好在有一股韌性撐著,疲而不倦。這幾日大約歇得好了,頰上染上一抹恬淡的好氣色,眼深處清透有光。

柳朝明避開目光,淡而無波地問:“你這些年,可曾給去信杞州故裏?”

杞州不是她的故裏,蘇晉知道,柳朝明問的是當初收留了她半年的杞州蘇家。

她微一搖頭:“不曾。”

不是不願,當初蘇家人對她這個來歷不明的寄養子十分不滿,以為是蘇老爺在外頭折騰出的私生子。蘇老爺從來好名聲,卻為了昔日與謝相的情誼,竟將就著以私生子的名義,認她做了親子,為她落了戶。

蘇晉借住蘇府的半年,整個宅邸如一口煮著滾滾沸水的鍋,幾個夫人姨娘成日為她的事吵得不可開交,大約是怕被她這個多出來的少公子分走家業。

後來有一日,蘇晉聽見,她們私下裏稱她“野種”。

蘇晉自小承家學淵源,三歲能誦,五歲成詩,經史子集過目不忘,一身傲骨下頭藏著的都是錦繡才情,她自可忍不堪,卻不能忍旁人辱她家人。

蘇晉想,她不是甚麽野種,她是謝相之後,而她的祖父,在她心中就如東升的旭日。

隔一日,蘇晉便收好行囊,辭別了蘇老爺。

這個與人為善的老先生深谙謝相心性是以知道蘇晉必不可挽留,默不作聲地送別了她五裏,塞給了她一張銀票,說了句看似絕情實則慈悲的狠話:“我家被折騰成甚麽樣,你也看到了,你走罷,到天涯海角,日後不必再來信。”

柳朝明的聲音聽不出悲喜:“今歲入冬,蘇老爺去世了。”

蘇晉愕然擡頭,眉間漸漸浮上蒼茫色,片刻,搖頭自責:“我……竟是不知。”

柳朝明本打算瞞著她的,若不是一切已趕在這個緊要當口。

他道:“你若實在避不過各臣工求親,可以回鄉丁憂。”一頓,忍不住添了句,“明日年關宴過了便走。”

蘇晉聽了這話,不由深思。

宮前殿一事如一道暗影籠在她的心頭,當日沈奚臥於雪上,問她:“我覺得要出事,你信嗎?”

其實蘇晉想說,信,因她心中有同樣的不安。

可她與沈奚一樣,摸不清源頭在哪裏。

她希望她錯了。

蘇晉抿唇道:“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她想了想,“我先去信一封,待開春諸事已定再啟程。”

柳朝明不知她所期盼的“諸事已定”是指甚麽,蘇晉也沒再多說,與他作了別,說是要去翰林院送為十七殿下擬的字,匆匆走了。

天是蒼青色的,明明無雲,日光卻照不透,四下雪色交相映照,將人間折射出一團刺目亮白,像個盛意盎然的假晴天。

柳朝明的神色寡淡下來,一旁有一小吏上前來道:“大人,那公公已侯了多時了。”

柳朝明“嗯”了一聲:“讓他出來。”

片刻,自偏院的耳房裏走出一名年輕內侍,正是宮前殿事發過後,柳朝明在梅園見過的那位。

內侍一襲黑衣鬥篷遮住眉眼,對柳朝明拜下:“見過柳大人。”

柳朝明道:“你擅用毒。”他不是在問,而是篤定。

當日在宮前殿,就算是朱麟奶娘餵得毒,可小兒身子骨嬌弱,且日日都有不同,若非有高人從旁指點,恰到好處地控制服食棗花餅的量,倘若一個不慎拿捏錯了輕重,豈非弄巧成拙?

此事沈奚與蘇晉想不透,但隱窺得真相的柳昀卻能明白。

內侍自謙道:“雜家只是略懂。”

柳朝明道:“本官要一帖藥,吃過之後人乏而無力,有風寒侵骨之狀,病逝纏綿,非足月將養不可去之,能做到嗎?”

內侍道:“大人要置身事外?”

柳朝明的眸色驀然轉寒。

內侍心中一驚,脖間隱隱傳來的竟是當日被鎖喉的窒息感。

他連忙深揖道:“能,只是依大人所訴癥狀,那麽藥力必然生猛。倘前一刻大人還好好的,服下藥後人虛體乏,宮中醫正醫道精深,定能瞧出此乃藥物所致,對大人生疑。”

柳朝明道:“你自去備藥,日落前交與本官,其餘的不必管。”

中夜風雪又至,掩窗於屋中,也能聽到外頭如猛獸過境般的呼嘯之聲。

隔日醒來卻有真正的好晴光,一眾朝臣卯時隨景元帝至昭覺寺祭天,午時用過齋飯返程,回府攜了家眷趕赴年關宴。

其實景元帝的壽辰是臘月二十四,依往年的規矩,當是小年這日焚香祭天,隨後一日萬壽宴,待壽宴散了便停政,年關當日該是各自在府中過。

而今歲聚於一堂,其中因果眾朝臣面上不提,心中有數。

自奉天殿登聞鼓一案後,景元帝日漸怠政,凡有要事,無一不交給朱憫達處置,已隱有禪位之意了。

是故這年的年關,大約是朱景元作為帝王,與眾臣子一同過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年關。

宴席開在瓊花苑,中有一條窄河,左手邊是臣工,右手邊是女眷。

窄河名為瑤水,河面支了個的露臺,屆時有笙簫歌舞便盡在這臺上看了。

待到酉時初,各臣工女眷分次入席。

筵席是一人一桌的小幾,幾下煨著紅泥火爐,作取暖之用,蘇晉一旁的幾下煨著兩個,大約是個舒家那位病秧子備的。

各皇子中,被圈禁於內宮的朱稽佑與朱覓蕭也來了,聽說是聖上格外開恩,想令他的三子與十四子過個好年,直至冬獵後才再行禁足。

蘇晉沒有家眷,入席得早,不多時,舒聞嵐也到了。

回到京師不久,蘇晉曾遠遠見過他一回,彼時舒學士與一群翰林走在一起,衣著要比尋常人厚上許多,個頭十分高,人卻是削瘦的。

舒聞嵐見了蘇晉,與她彎身施以一禮:“蘇禦史。”

蘇晉起身回了個禮:“舒學士。”

離得近了,能聞到舒聞嵐身上的藥味,他整個人都擁在厚不透風的狐裘大氅裏,模樣清臒,顴骨很高,眉眼倒是好看的。

須臾,瓊花苑一頭,有三人同至,眾人移目看去,竟似乎靜了一瞬。

此三人正是如今暫領宗人府的十殿下,十三殿下與七殿下。

而正如後宅那句膽大包天的打油詩所言,初七看月星十三,不及良月尋梅蹤。

這三人也正是景元帝眾皇子中生得最好的三個,七王似月,朱南羨如星如陽,良月為十月,十王朱弈珩最喜梅花。

他三人既領宗人府,正是自瑤水另一畔接待完眾女眷過來。

朱沢微與朱弈珩都還好,唯朱南羨,臉色有些微難看,也不知發生了甚麽。

蘇晉正想著,身旁有一個聲音道:“我猜是跟明日的冬獵有關,往年冬獵,各皇子間都要比試誰獵的獸禽多,今年十殿下掌宗人令,大約是想出了點新花頭。”

說話之人不是旁人,正是舒聞嵐。

見蘇晉別過臉來,他便對著她雅淡一笑,續道:“總該是跟對岸的女眷有關,蘇禦史以為呢?”

蘇晉道:“蘇某是頭一遭在宮中過年,殿下的想頭,倒是猜不出。”

舒聞嵐到底飽讀詩書,說起話來急緩有度:“七王妃五年前就歿了,十殿下至今未納正妃,十三殿下更怪了,府內就養了個侍妾,聽說還是自那被抄了家的馬少卿府上撿來的,後來他就藩,也未曾把這侍妾帶去南昌,為甚麽?”

蘇晉道:“舒學士這話可把蘇某問著了,殿下的事,我等為人臣子豈敢多作打聽。”

舒聞嵐道:“禦史大人莫要誤會,舒某可不是在問,”一頓,“我是在跟你套近乎。”

他個頭很高,腿也長,坐在這小幾前似乎不大舒服,偏生畏寒還要蜷起來,伸手在小火爐上暖了暖,不疾不徐道:“舒某身無長物,病勢纏身,長年僻居一方,實在沒甚麽拿得出手的,然就是閑得慌,將宮裏宮外的瑣碎都搜羅了一籮筐。蘇禦史雖行監察之責,但這宮中秘事,街頭傳聞,臣工家事未必知道得一清二楚。禦史不明可以問舒某,情誼自話頭出,咱們先做聊友,等到時機得當,才好更進一步。”

蘇晉也不知舒聞嵐這“更進一步”要進到哪裏去,總不該是真想把其舍妹嫁給她吧?這可萬萬受不起的。

舒聞嵐見她不答,便接著方才的話頭道:“舒某聽說,是因為十三殿下早就心有所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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