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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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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茵被周沈璧攪昏頭了。

理智上,知道他是信口胡說,可他的眼神——他長了一雙過分幹凈清透的眼,眉弓高挺,眼窩深邃,瞳中含一絲溫軟笑意,與人對視一久,便似多情的註視——令她生出幾分困惑。

一個呆呆楞楞。

一個沈不住氣。

良久,二人幾乎同時出聲。

“小君侯……是認真的嗎?”

“回府我便讓阿娘去提親。”

各自說完,雙雙再次楞住,漸漸地,可疑的紅暈爬滿了二人的臉。

周沈璧有些尷尬。她鄭重的神色,讓他這個玩笑顯得極為輕浮。

這時,對面的小娘子又開口了。

“男子都似你這般,將婚約當成兒戲的嗎?”

周沈璧一怔,仔細觀她神色,才發覺她此刻眼中極冷極靜,面上輕紅非因羞赧,而是怒氣。

霎時間,胡定的話在耳邊響起。

“她那阿爹年輕時風流多情,招惹了她娘……沒幾日將人拋下,回扶蘇郡娶了門當戶對的正頭娘子……”

周沈璧便如被人打了一悶棍,身形徹底僵住了。

寂靜良久。

阮茵道:“雨停了。”

她神色淡淡地看著他。

周沈璧知道,這是送客的意思了。

於是一言不發地站起來,看了她一眼,轉身往外走,走到門口,忽又被叫住。

“小君侯。”

周沈璧轉過身。

見那小娘子從櫃臺後走出,徑直走到他面前,蹲身行了一個大禮。

“小女子往日無意冒犯,日後也無心再多糾纏,求小君侯大人大量,勿再與我計較,他日見到,也只當不認識阮茵。”

她的姿態恭敬有禮,語氣不卑不亢,周沈璧無需看她的臉,也知她此刻神色,必定如她發間斜斜插著的這支白玉簪,看似溫潤,實則觸手生涼。

一時間,周沈璧仿佛被人抽了一個耳光,臉上火辣辣的,腦中卻只有一個念頭:原來她的閨名,單字一個“茵”。

“茵”者,席褥也。

如此平凡之物,配不上她。

雨停了,地上的水窪一個接一個,將天空分成好些塊,投進這平靜的小湖裏。

街上漸有行人閑逛,來往間避著水窪,只有一人毫不在意,不時踩一腳進去,激得泥水四濺,天空也跟著震蕩起來。

胡定一手牽著兩匹馬,沈默地跟在周沈璧身後。

他方從成衣鋪買衣裳回來,雖有雨傘遮身,還是淋的不清,看到周沈璧走出胭脂鋪,本想上去抱怨兩句,掃見他面上神色,又乖覺地閉緊了嘴。

以胡定察言觀色登峰造極的本事,也鬧不清周沈璧此刻是個什麽情緒。

也不騎馬,一個人負手朝前走,頭微微低著,臉上的神情似懊悔,還有困惑、無措……這還是他認識的缺心少肺的小君侯嗎?

不過離開一會兒,公子怎麽像是變了一個人?

走了兩條街,視線範圍已看到侯府的朱漆大門了,胡定跟上一步,小聲提醒:“公子,快到家了。”

周沈璧擡頭,停住腳,楞了片刻,繼而轉身上馬,奪過韁繩,掉轉馬頭原路返回了。

胡定急問:“公子,你去哪?”

周沈璧悶聲:“去衙署住幾日,你回吧。”

胡定手裏捧著新買的衣裳,眼見周沈璧消失在街口,一時想不透這是怎麽回事,到了家門前卻不進去,也不急著換衣裳了,跑去住什麽衙署,那公房能有府裏待得舒服?

衙署!

龐城巡檢司西道衙署在東城門附近的顯忠坊。

從侯府到顯忠坊,必要經過胭脂鋪,再從其旁邊的石榴巷穿過。

去什麽衙署……不就是想回去看小娘子嗎?

胡定看清了事情本源,周沈璧卻還在一團亂麻中糾纏。

他不回府,一來是不知此時府上情形,萬一阿爹阿娘從綠衣洲回來了,又要拎著他耳提面命老生常談,他此刻懶得應付,不如去衙署待兩日,理清了頭緒再說。

理清什麽頭緒?

周沈璧擰著眉,陷入了沈思。

明明是那小娘子招惹在先,如今反倒成了他理虧。自然,他不該輕狂說出提親的話,害她傷了心……她傷心了嗎?

周沈璧回想方才的對視,那雙濕漉漉的眸子裏,似有一個瞬間閃過黯然,那一刻,她既不是外人口中溫婉端莊的阮掌櫃,也不是他眼中一肚子算計,偶爾露出幼齒的小娘子,只是一個因阿爹阿娘而難過的小姑娘。

周沈璧揉了揉心口,勉強揉散了一絲澀澀的不適感。

不知不覺間又回到了胭脂鋪門前。櫃臺後面換了人,是個年輕的夥計。

店中有女客,他不便進去,便是進去又能說什麽呢?她已說了,希望當作兩人從不認識。

周沈璧又等了一會兒,仍不見阮茵的身影,心中暗想,難道被他氣得找地方哭鼻子去了?

實則阮茵此刻已不在胭脂鋪。

方才家裏婢女來報,說她阿娘午後又咳得厲害,正好胭脂鋪的夥計小七從作坊回來,阮茵便托他照看鋪子,先行離開了。

周沈璧在鋪門外盤桓時,阮茵已回到了府裏。

阮府位於城東春暉坊的盤兒巷,那一帶是龐城有名的富戶區,阮府又是富戶裏頭最拔尖的——當然,這是在阮茵曾祖那一輩兒。

彼時家中經營絲綢、茶葉和瓷器生意,說日進鬥金不算誇大,可人富貴久了,便容易走邪路,到阮茵祖父掌家時,族中子弟大多沈迷酒色和賭錢,不過十載光景,家產便被敗得七七八八,祖父花甲之年撒手西歸。如今輪到阮茵的阿爹掌事,雖勉強穩住了家業,到底聲勢大不如前了。

從東南角的大門進來,向西穿過屏門行不多遠,隱隱聽見吵嚷聲,阮茵加快了腳步。

走到二門時,側面與一人撞了個正著,那人直直朝她身上撲過來。才淋過雨的青磚濕滑,阮茵又未防備,踉蹌間被撞得摔坐在地。

手腕杵地,疼得鉆心。

“呦,看看誰回來了?咱們家大姑娘,鼎鼎有名的阮掌櫃……好好的怎麽坐地上了?”

不必擡頭,也知說話的人是誰。

阮茵扶著手腕,先看向一旁與她相撞的人,訝然道:“小令?”

小令爬起身,將阮茵扶起來,紅著眼眶小聲喊:“姑娘……”

“傷著了嗎?”

小令搖了搖頭。

“發生何事?”

小令神色/欲言又止。

阮茵輕輕拍一拍她,視線轉向二門方向,緩聲道:“不知我這婢女做了什麽,惹得二妹如此動怒?”

“做了什麽?這話我也正要問你!”阮春蕊穿一身榴花紅色襦裙,被婢女婆子簇擁著,昂首站在階上,一雙丹鳳眼含譏帶嘲,“長姐喜歡我那自鳴琴,大可使喚人來借,若我心情好,賞給你也無甚不可。但你若不問自取,那便是另一回事了。敢問長姐,何時有的這種癖好?”

“你說我,偷了你的自鳴琴?”

“裝什麽無知!小環曾親眼看見,你捧著我的琴回了關雎院,難道還冤枉你不成!”

那叫小環的婢女站在阮春蕊身後,神色間躲躲閃閃。

阮茵淡淡一瞥,又問:“你既認定是我偷的,來找我便是,為何要動手打小令?”

阮春蕊還未開口,她身後一個叫竇芹的婆子便道:“大姑娘這話錯了。您拿了二姑娘的東西,我們也沒說要追究,只派人去取回罷了,這丫頭竟攔著不讓,還跟我們動起手來。這等不懂禮數、猖狂悖主的東西,府上斷斷留不得!再者說,即便沒有這事,二姑娘管教個下人,又有何不可?”

小令聞言急急解釋:“姑娘我沒有動手,她們來了一群人,二話不說便要取東西,我只說等你回來問過了再說,不過分辨了幾句,她們便上來推搡……”

“不必解釋。”阮茵握一握小令的手,看向那竇芹,“竇嬸說小令不懂禮數,你的禮數又在哪裏?我與二妹說話,哪有你插話的份。小令是我的婢女,她的月例銀子是從我這出的,她的主子只有一個,‘猖狂悖主’不敢當,她的去留,也不是二妹能決定的。”

一番話說得竇芹那臉陣紅陣白。

阮春蕊卻嘲諷地“哈”了一聲:“長姐這口氣真是了不得!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府上的花用都要你來擔了!你怕是忘了,那胭脂鋪也是我阮府的產業,你的銀子一分一厘,都是阮府的!莫說一個婢女,便是你母女二人的去留,也不過是我阿娘一句話的事!”

盛氣淩人的嫡二姑娘——原本該是大姑娘的。

如今卻要稱呼自己這個不知哪裏來的野丫頭一聲“長姐”。

阮茵看著她,有一瞬間忽然想笑。

罷了。

“二妹既去了我那院裏取琴,那麽想必它已在二妹手上了,此事到此為止吧。”

阮茵說完,拉著小令要走。

阮春蕊卻上前一步擋住了她。

“你什麽意思!今日既鬧開了,便得有個說法!長姐自己手不幹凈,被揭穿了卻好似受了什麽委屈,這般不清不楚,若傳出去,人還當是我故意尋釁欺你!”

阮茵擡頭,神色冷淡。

“那自鳴琴,不是我偷的,至於你的為何會丟,還是問一問身邊人吧。”小環聞言縮著脖子不敢擡頭,阮茵卻並未看她,徑自對阮春蕊道,“今日小令若被外人所欺,我定要那人向她道歉,但既是二妹,便算了——要一個從不感到抱歉的人道歉,無趣的很。”

阮春蕊眼中怒氣升騰,阮茵卻不再理會,繞過她走上臺階,方要跨進門檻,忽覺腳踝被什麽絆了一下,阮茵心中一驚,眼看又要摔倒,幸好小令手快扶了她一把,盡管如此,額頭還是重重地磕到了門框上。

“姑娘!”小令扶她站穩身形,盯著她額角一片紅,無措道,“怎麽辦,破皮了……”

身後傳來吃吃的笑聲,阮茵只當沒聽見:“無妨,回去吧。”

二人相攜走出一段,小令委屈道:“姑娘,她們太欺負人了!”

阮茵歉意看她:“對不住,讓你跟著我受連累了。”

小令搖頭:“奴婢不是說自己。若非姑娘收留,奴婢此刻還在街上乞食,哪有這般好的住處和衣裳?奴婢只是替姑娘委屈。”

“我有什麽可委屈的?”

“姑娘也是這府裏正經小姐,可那些婢女婆子哪有半分敬意,她們說您偷了二姑娘的自鳴琴,奴婢一百個不相信,誰知她們上來便要搶,嘴裏說得不像話……”

小令面色難堪,阮茵不必聽也知是什麽話,無非說她是外室養的私生女,飛上枝頭也變不成鳳凰,莫要癡心妄想……都是自小聽慣了的,阮茵早已不在意,小令卻還在為她抱不平。

“姑娘回回都忍著讓著,她們哪有半點收斂。依奴婢看,老爺對姑娘也是上心的,姑娘該訴訴自己的委屈……”

上心。

她也曾以為阿爹是有心的。

九歲那年冬天,她在床上醒來,阿娘並一個陌生男子坐在床邊,滿眼憐惜地看著她。

男子見她睜開眼,探手貼著她的額頭說:“退熱了。”又問,“可有哪裏不舒服?”

他生的一副儒雅相貌,雖是第一次見,她卻一點也不怕,甚至感覺有些親近。

他和阿娘坐在一處,她於是對他的身份隱隱有所覺,卻不知該作何反應,因“阿爹”這個詞是如此陌生,她的腦海中,只有一個模糊的身影,是從阿娘的言辭中拼湊出來的:阿爹在外地,生意很忙,再過一陣便會回來,會給茵茵帶好吃的好玩的,還有漂亮的衣裳……

後來她不再等那些好吃的好玩的和漂亮衣裳了,他卻突然出現了。

他的掌心溫熱粗糲,和阿娘的輕柔綿軟不同,貼在額上像一個厚實的小被子,她想讓他一直貼著,不要挪開,可惜未能如願。

阿娘紅著眼告訴她,她差點就被閻君帶走了,好在如今有阿爹在,很快就會好的。

自那之後,阿爹時時來看顧,對阿娘也常常溫言撫慰,那真是廊檐下的喜鵲一般自在快活的日子。

彼時她年紀太小,只顧得上歡喜,卻忽略了很多重要的問題。

再後來,她們被馮夫人帶回了阮府,她才知道,原來阿爹不是她一個人的阿爹,也不是阿娘一個人的夫君。

她們住在府中東北角的關雎院,地方雖偏,卻比在襄郡的家好太多了,阿爹仍然會過來,只是經常坐不多久便走,也鮮少在家留宿,盡管如此,她也很滿足了。

直到有一日,她不小心弄壞了二妹的紙鳶,二妹哭得傷心,阿爹聞訊趕來,一面給二妹擦眼淚,一面承諾要買很多很多紙鳶,她坐在泥地上呆看著,突然間,那些曾被她有意無意忽視的問題湧進了腦中。

她忘了問一問阿娘,阿爹為何這麽久不去襄郡找我們?襄郡離扶蘇郡這般遠,阿娘又是如何拖著一個重病的半大孩子走到龐城的?如果我們不來龐城,是不是這輩子……都見不到阿爹了?

七載過去,如今她已不需要答案。

也從不需要阿爹證明什麽。

譬如上個月,阿爹帶來那自鳴琴給她,那琴確實有趣致,一個小巧玲瓏的方匣,裏面站著一個笑吟吟的女娃,揭蓋時會有曲樂之聲流瀉而出。

阿爹說這是從一個外族貨商那裏高價買來的,只因那琴匣裏的女娃像她。她聽完只是笑笑,讓人好好收了起來。

阿爹對她們母女上不上心,沒那麽要緊。

“小令,‘委屈’這東西,只有在意的人能給,阿娘從未給我吃過。”

下過兩場雨後,暑氣消散了不少,秋意將起,女眷們外出宴樂的機會多起來,胭脂水粉銷得快,須得早早備貨了。

阮茵一路想著心思,走過東廂前邊的抄手游廊,一轉彎,迎面撞見一人。

阮茵楞了楞,下意識擡手撫額角,很快又放下,微微偏首行了一禮:“夫子。”

杜君夷頷首笑笑:“大姑娘有禮。雨天路滑,走路可要當心。”

杜君夷是阮府小少爺阮赟的夫子,在府上教書有兩年多了,阮茵有時會跟幼弟一起聽他講書,雖然家仆婢女們常在背後笑話,她也不以為恥。少時家貧,阿娘無力供她念書,如今有正經的夫子傳授學識,她求之不得。杜君夷見她好學,也時常悉心指點,故此也算有幾分師生之誼。

此刻聽他提醒,阮茵面上有些尷尬。

二門前那一摔,她的衣裙已汙得不像樣,一手攥著裙褶,想要遮一遮最明顯的汙漬,不料又翻出了另一處……伶仃又局促地站在廊下,紅著臉道:“先生也是。”

杜君夷點點頭,錯身而過時,忽又停住腳:“三日後炎君祠送炎神,大姑娘可會去?”

這“送炎神”乃是龐城的傳統風俗。每年到了夏末,城人沐浴更衣,自備瓜果酒水,去城西南的炎君祠上香,敬送“炎神奶奶”,祈盼來年暑熱不至太重。

阮茵只在十歲那年去過一回,後來便不大去了,一來阿娘身體不好,不能陪她在外駐留過久,二來胭脂鋪太忙,她也無暇分身。

杜君夷見阮茵面色躊躇,便道:“我有幾個好友,屆時會在碧水書院為炎神作詩寫賦,大姑娘若是有暇,不妨前去一觀,於學問上也有助益,若不想去,便……”

“我去!”杜君夷未說完,阮茵便急急應了。話一脫口,又覺得有些冒失,於是赧然垂首,補了一句,“先生的好友,必都是文采不俗的飽學之士,我自然想去熏染一番,只求先生莫再提什麽學問了,我當不起。”

“大姑娘向學之心拳拳,不必妄自菲薄。”

杜君夷隨口勉力幾句,便告辭離開了。

他穿一身天青色葛布直裰長袍,走得不緊不慢,直到轉過游廊不見了蹤影,阮茵才收回目光。

“走吧,我買了些枇杷和川貝,去給阿娘煮了吃。”

送炎神這日是個晴好天,日頭雖看著毒,熱度到底是退了不少,很有些初秋的高爽明艷意味。

炎君祠前車馬喧囂,行人絡繹不絕。

胡定牽馬站在一棵大樹下,百無聊賴地四下張望,片刻後仰頭道:“公子,下雨那日您讓小的打探之事,還聽嗎?”

“說。”聲音從樹頂傳來。

這棵樹枝杈橫斜,蔥蘢繁密,不細看真不知上面還有一人。

周沈璧蹺著腿,背倚樹杈坐著,正在閉目養神。

“咱們夫人宴請那日,黃姑娘和寧姑娘不知怎的打起來了,推搡之間雙雙落了水,幸好是暑天,救上來又及時,並無大礙,只是城裏人都說,她們打架是為了爭公子您,總之閑話很多。第二日,小報上寫了一則您的趣聞,還和這二位姑娘有關,您猜是啥?”

“你說不說。”

胡定聽他心情不妙,撇了撇嘴:“小報上說,小君侯見黃姑娘長得好看,生了色心,言語無狀,黃姑娘羞憤逃走,不慎落了水,這寧姑娘呢,看見好姐妹掉進了水裏,急著去救人,卻忘了自己不通水性……這麽一來,二位姑娘姐妹情深算是摘幹凈了,公子您……嗯,所以那日咱們進城,城裏人議論您,便是論的此事。”

胡定說完,樹上的人好一陣沒吭聲。

不會吧,氣大了?

胡定疑惑地仰頭,見他家公子不知何時坐直了身子,神色頗為正經。

周沈璧直直望著炎君祠內那個熟悉的細瘦身影,片刻後突然起身,從樹頂一躍而下,大步往前走。

“公子你去哪?”胡定急問。

“你在此等我阿娘,爺要去辦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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