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睿在蘭清西郊貸款買下了一套兩居室的小房子，她把好消息告訴了沈躍然，準備等他出來工作穩定以後再考慮裝修。

當年冬天，沈躍然終於刑滿釋放。

釋放那天對他們來說是多麽重要又來之不易。高睿趕了淩晨兩三點的列車來到綺水，又趕上第一班公交車直奔省四監。整整五年又八個月，他們終於能夠執手相看。汽車駛上高速入口時，漫天朝霞絢爛奪目，陽光穿透雲層將公路兩旁的樹林染成了金色。清晨的風裏還帶著濃重的寒意，等太陽完全升起，又將是晴朗而幹燥的一天。

距離目的地越來越近，氣溫略微升高了一些，風也不再像清晨那麽刺骨。她不敢耽誤，匆匆上山。這條路是她最後一次為了沈躍然而走了，每一個彎道她閉著眼睛都記起來。層巒疊嶂間露出湛藍的天空，飛鳥不時從車窗外掠過，高睿的心情和它們一樣輕快。釋放的時間是上午十一點，她提前五分鐘到達了監獄門口，強烈的陽光照射著那扇黑色鐵門，讓人能假裝感覺不那麽寒冷。她站在監獄門前，靜靜地等它開啟。

十一點整，旁邊的一扇小門“咣當”一聲打開了，沈躍然提著大包小包邁出了門檻。他穿著高睿新買的藍色羽絨服和灰色牛仔褲，腳上蹬著深棕色的雪地靴，他白皙的臉在太陽下仿佛會發光，也使他看起來有些羸弱。他空洞茫然地註視著在陽光下泛著白光的水泥路，直到看見高睿才有了神采。

“我來了。”他沖她笑了笑，露出淺淺的酒窩。若不是他身後的鐵門，高睿恍然間還以為又回到了學生時代。那時的沈躍然也總是這身穿著打扮，頭發剃得短短的，清爽利落。

高睿快步走上前，將他緊緊擁入懷裏。他很單薄，好像隔著厚重的冬衣都能感覺到他的根根肋骨，他身上似乎還帶著牢獄中的寒氣，她幾乎感覺不到他的溫度。她忍不住啜泣起來，五年啊，每分每秒都過得刻骨銘心，還好終於見面了，終於不會再分離了。

沈躍然丟掉旅行袋，熱烈地回應了她的擁抱。盡管寒風蕭瑟，他還是舒坦到想哭，被禁錮後才懂得自由的重要和尊嚴的可貴。他貼緊高睿的臉，在她耳畔輕聲說道：“我回來了，再也不走了。”

“是的，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高睿擦掉眼淚，“走吧，我們先回平縣去，你爸等著我們回去吃晚飯。”

沈煒提前關了面館，做了一桌菜給兒子接風，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樣子，心疼地掉下了眼淚：“兒子，受苦了吧，千萬要珍惜將來的日子啊。”

沈躍然連連點頭：“爸，我會努力的，你放心吧。”

高睿接了個電話，興沖沖地問：“躍然，你猜後天誰要來之江看你？”

沈躍然楞了一下：“不會是秦海洋吧？”

“是另一個你時刻惦念的人。”

“尚琨！”沈躍然高興極了，“多少年沒見過他了？太好了，他明天什麽時候到？”

“我約了他吃晚飯，後天白天先去把戶口辦了，這是最重要的。”高睿認真地說，“我已經把戶口遷去新房子了，等我們領了結婚證，你再跟著我落戶就行。”

沈躍然眼睛一熱，哽咽著說：“謝謝你，高睿，我一定不會辜負了新的人生。”

沈躍然拿著釋放證明走進白柳所時，幾乎連擡頭的勇氣都沒有。幸好戶籍大廳的女民警肩上掛著兩拐，其他幾個協警也都是陌生臉，他低著頭遞上了材料，就怕遇見對方審視的目光。好在過程比較順利，辦完手續，他便匆匆走出大廳，也不敢回頭看一眼自己曾經住宿和辦公的樓房，在這裏多逗留一分鐘都讓他別扭。眼看要走出派出所大門了，他聽到背後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喊了一句：“沈躍然，是你嗎？”

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轉過了身。叫住他的是陳軒，他發胖了，發際線也往上移了好幾厘米，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

“真的是你啊！”陳軒走跟前，端詳了他一番，“五年多了吧，你倒是沒變化啊。”

沈躍然憂傷地說：“怎麽會沒變呢，早就物是人非了。”他望著重新粉刷過的辦公樓，長嘆了一口氣。

陳軒也回頭看了眼房子，感慨道：“這麽說來便是滄海桑田了。估計鄭遠鄭航已經進入六道輪回了吧，還有謝彬、顧偉傑、呂慶，不知來世是什麽樣了。”

“黃所和楊教他們呢？”

陳軒掏出煙遞了一根給沈躍然，感慨萬千地說：“黃所早就不是黃所了，你出事以後他回了分局，大前年辭職去了同學的IT公司，據說年薪加分紅過百萬。楊教去年冬天值班時突發了腦溢血，搶救了好幾天才勉強保住了命，直到現在還在康覆醫院躺著呢。像我這種沒本事又安於現狀的就老老實實在這裏混日子，這些年人事變化很大，這個院裏的人除了我，你可能都不認識了。其實吧，一輩子長著呢，誰知道誰能笑到最後呢！”

大風刮過光禿禿的水杉樹，發出撲簌簌的聲響，使人更加覺得寒冷。沈躍然和陳軒在院子中間抽完一根煙，已經凍得鼻尖通紅。

“軒哥，你去忙吧，我走了。”沈躍然掐滅煙蒂，擦了把汗，“我沒資格再叫你師兄了，後會有期吧。”

陳軒拍了拍他的肩膀：“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不過是從頭再來，祝你好運！”

下午，高睿通知他晚上六點半，在江濱區尚琨落腳的酒店見面。沈躍然特意換了身呢大衣和西褲才出門，他內心早有計劃，因此把這次會面看得非常正式而重要。他準時到了酒店。走進大堂，一眼認出了坐在沙發上等待的尚琨，他穿著高領毛衣和牛仔褲，沒有太大的變化，除了老。他主動上前叫了一聲“尚琨”。

尚琨猛地從手機前擡起頭，看著眼前的沈躍然似乎不敢相認，楞了幾秒鐘才張開雙臂擁抱了他：“老沈，我的兄弟，真的是你！”

沈躍然的眼睛有些澀，他強忍著眼淚說：“是我，尚琨，好久不見，你好嗎？”

“我很好，非常好。”尚琨扶著沈躍然的肩膀，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這幾年我幾乎把咱們班的同學都見了一遍，就你沒什麽變化！睿哥也老了很多，這些年她不容易啊。”

沈躍然用力點點頭：“我知道，是我連累了她。尚琨，以後我得多向你請教生意之道了，爭取多賺點錢讓她過上好日子。”

“放心吧，老沈，只要不怕吃苦，總能成就一番事業的。”尚琨說，“知道我是怎麽熬過來的嗎，說出來不怕你笑話。當年我退學以後沒地方去，高覆又沒信心，在家天天挨罵，就偷了我爸三千塊跑去了韶關一個表舅的飯店打工，幹了大半年覺得幹不下去了，又跑到滬州，白天有時在餐館端盤子，有時在工地搬磚，反正都是打零工，晚上去酒吧賣唱。全身上下就一把吉他值錢，最窮的時候兜裏只有六十塊錢，晚上只能睡在立交橋下，這樣渾渾噩噩過了一年多。一天晚上，我在酒吧賣唱時遇到一個高中同學，他們家在滬州開了十多年餐館，從早點鋪開始做，苦是苦點，掙得可不少，我就跟著他幹，慢慢發展到了今天。你要對我有信心就跟我一起幹，有一天，我們的店也要開到之江來。”

“恭喜你事業有成啊，你現在成家了嗎？”

“沒有，一個林艷琦已經毀滅了我對愛情的憧憬。”尚琨嘆息道，“老沈，你能遇到睿哥絕對是不幸中的萬幸，這世上沒幾個女人能夠像她這樣純粹專一了。”

高睿的房子還是毛坯，沈躍然無處可去，只能暫時回煒娟面館和父親擠在閣樓裏。他決定先從改造自家的面館開始尋求創業之路，信心十足地說：“是啊，所以我得加倍努力才對得起家人的付出。尚琨，我爸開了快二十年面館還沒有你一半成功，我一定好好向你討教討教，得把我們家的小面館發展壯大！”

尚琨打了個響指：“沒問題，老沈，只要你有想法，我一定全力做好參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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