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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禧三十一年.啞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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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禧三十一年.啞棠

一睜眼,便見雪白的帳頂。

再側首,屋內雪洞般冷清幹凈,也就張鈐喜歡房內什麽貴重擺件都不放,用書香填滿屋子。

看著這滿墻滿墻的書,真真令人分不清這是書房還是臥房。

隔著細眼的紗簾,徐稚棠聽到外間紅酥正與綠腰說話。

“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徐二娘子與徐大娘子姐妹倆當真一樣命苦。公子還不許你去刺殺太子,公子怕那太子做甚?”張鈐雖為承恩侯,紅酥與綠腰並未改口,照舊稱他公子。

綠腰“噓”了一聲,示意紅酥小聲說話,莫要驚著寢間內睡在公子床榻上的徐二娘子。

“公子怎會怕太子,是因為韃靼王欲向我大昭進獻他們的公主,韃靼公主嫁於太子後,韃靼鐵騎與我大昭軍隊至少十年不動幹戈,為著太子這點用處,公子且才忍氣吞聲。”

寢間拔步床上的徐稚棠翻了個身,響動被耳朵尖的綠腰聽見,綠腰與紅酥交換了眼色,進來服侍徐稚棠。

徐稚棠強忍著一身傷痛,下床走動。

綠腰、紅酥一左一右攙著她的臂膀。

綠腰:“徐二娘子,不要這樣,剛包紮好的傷口如今又淌血了。”

紅酥剛想接著綠腰的話開口勸幾句,“篤篤”兩聲敲門聲,一道頎長的身影出現在鑲嵌珠白色琉璃的隔門上。

張鈐站在外間詢問:“小野,你醒了?”

“醒了,我要立刻見姐姐,張鈐。”徐稚棠往隔門那邊走去。

“嗯,徐大娘子身下大出血,府醫束手無策,宮裏的太醫與女醫都未趕到,你不要急,換了侍女衣裳隨我去正院。”張鈐恐門後的她心焦,語氣少有的輕柔。

徐稚棠應過,在紅酥綠腰的幫助下,換了身侍女的妝扮。

綠腰又給徐稚棠戴了張人.皮面具,饒是她親娘見了,也不敢上前母女相認。

*

承恩侯府正院。

一氣之下,宋聞沅命人杖斃了六名府醫。

他還未消氣,已經失去了小野,要是連小野的替身也死了,一點活下去的意思都沒有了。

宋聞沅在上房門口來回踱步,等會兒出來的第七名府醫還治不好徐幼荷的話,他就不光是賜杖斃了,要對那庸醫施以淩遲之刑。

張鈐領著一瘸腿侍女匆匆上了臺階,與宋聞沅見禮。

“殿下,臣身後這位侍女曾師從江南婦科聖手談娘子,能否請殿下允她給徐大娘子問診?”

眼前的侍女走起路來一瘸一拐,身影卻像小野,只是她比小野高許多,且這侍女姿色平平,她的臉蛋連好看二字都算不上。

宋聞沅揉按著自己的眉心,揮袖道:“允,張先生你薦的人,吾放心。”

扮成侍女的徐稚棠暗自舒了一口氣,總算是蒙混過關了,她敷衍地與宋聞沅福了福身,徑直入上房內。

一進來便是濃重的血腥氣。

徐稚棠三步並作兩步,忘了自己也是病人,一心想快點見到她姐姐。

轉入寢間,聽到床上徐幼荷克制的哭聲,徐稚棠眼睛不由濕潤,但她極力暗示自己不能哭,不能在姐姐面前哭出來。

徐稚棠剛在床側站定,沒等她去摸徐幼荷的脈,徐幼荷先拉住了她的手。

寢間其餘人等已被徐稚棠支使出去準備東西,剩下的兩名侍女都是她姐姐的親近心腹。

姐妹倆倒可打開天窗說亮堂話了。

“妹妹,你不要誤會張侯。他娶我,是為太子殿下所迫。太子殿下殺兄奪嫂,罔顧人倫綱常。還好妹妹你當年逃婚,沒有嫁給太子殿下,要不這一輩子都要完了。”徐幼荷說幾個字就要大喘氣一口,她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身下墊著的蜀錦緞子吸飽了血汁。

徐稚棠一邊溫言安撫她姐姐的情緒,一邊上手檢查她姐姐懷的這一胎會不會流產。

片刻過後,徐稚棠發現,她姐姐的身子不可能生下健康的孩子,十月懷胎已是她姐姐身子的極限,她姐姐生下來的嬰孩必為死胎。

可這就怪了,聽姐姐方才說,她是為自己與廢太子的兒子才不得已委身於宋聞沅,而姐姐的兒子被宋聞沅派來的女官搶進東宮交與他的妾撫養。

那個據說還活著的孩子,是徐稚棠姐姐活下去的希望,徐稚棠不敢對她姐姐說真話,用針灸術先穩住她姐姐的孕脈,再開了止血的藥方命侍女快快煮藥來。

徐幼荷身下沒有那麽痛了,她緊緊握住徐稚棠的手,柔聲道:“小野,你還記得母親小時候給我們唱的童謠嗎?我太笨,忘了好幾句,你唱給我聽,等我平安生下這個孩子,太子殿下會將我的小白還給我,到時候我要抱著我的小寶貝兒,每晚唱給他聽。”徐幼荷眼裏淚光閃閃,“對了,和你說了那麽久我與廢太子的那個孩子,都忘記告訴小野你這個當姨母的那孩子的乳名,他叫小白,我只瞧過他幾眼,是個很好看很可愛的孩子。”

小白,這個乳名徐稚棠再熟悉不過了,前世她養了這小人兒十年,為這小人兒,她才先嫁進東宮做太子妃,後成為備受冷落的中宮皇後。

她一直以為,小白是姐姐的孩子,這孩子在前世,也是她活下去的希望,卻不想,小白與她姐姐一點關系都沒有。

徐稚棠自是順著徐幼荷的話說,直到將徐幼荷哄睡了,才放心退出寢間,轉入前廳。

前廳這裏,宋聞沅本與張鈐一起飲茶的,聽到徐幼荷身下出的血止住了,宋聞沅急不可耐去寢間看望徐幼荷,囑咐張鈐要他替自己恩賞功不可沒的徐稚棠。

徐稚棠走近張鈐座旁,小聲問道:“姐姐口中那親兒小白,是誰與誰的孩子?”

“廢太子與服侍他的郭都人的孩子。”

想到前世,今年並非貞禧三十一年,而是弘正二年,徐稚棠的姐姐徐幼荷已經死了兩年,徐稚棠也在他與弘正帝的欺騙下做了兩年的徐皇後。

今生與前世,似乎一切都變了,似乎一切都沒變。

按照張鈐以往重生的經驗來說,其實每個人的結局都是註定的。

早死晚死終歸要死。

徐稚棠笑中含淚,她沒有猜錯,小白正是自己前世精心撫育寵愛的那個小人兒。

她對這小人兒是又愛又恨啊,這小人兒坑害了前世的她,讓自己心甘情願走進皇城這座天底下最金貴的囚籠,這輩子小白又坑害了她姐姐,害她姐姐被迫從了宋聞沅。

“張鈐,我能明白你前世為什麽要騙我小白是姐姐的孩子了,前世姐姐於貞禧二十九年病逝於東宮,我在姐姐喪期中病得快要死了,你一說小白是姐姐的孩子,我便有力氣吃藥,想著咬咬牙也要活到小白平安長大。就跟這一輩子你又騙我姐姐,小白是她親生的孩子一樣,沒有小白,姐姐或許早已死在了一年前,死在了宋聞沅欲毒殺廢太子的那一天。”

張鈐扯出袖內絹帕,雙手遞給徐稚棠揩拭哭紅了的眼眶,她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比他主動向她解釋強一萬倍。

這也是張鈐饒恕廢太子一命的原因之一。

總要有一張口去辯他的清白,讓徐小野知道,他張鈐不一定是好人,也並非徹頭徹尾的壞人。

徐稚棠將心中盤算悉數說與張鈐聽,“等姐姐身子好些,你帶她去白馬寺上香,我要火燒白馬寺,好讓姐姐脫身,同我去江南與寶鸞表姐合住,你可否幫我找一具與姐姐身形差不多的焦屍?”

“你求我的事,我必要應的。”張鈐頜首,欲言又止,還是由得她隨心所欲地胡鬧吧。

*

九月初八這日,白馬寺旁舉辦廟會。

接應徐稚棠與她姐姐出城的人馬,混跡在逛廟會的人群裏。

徐幼荷快要臨近產期,說要來白馬寺祈求平安誕下麟兒,宋聞沅起初不準。

是張鈐補了一句,徐稚棠每年九月初八日都會到白馬寺吃齋飯的,宋聞沅才準了徐幼荷出行的請求。

既然是小野的替身,那最好性情習慣都與小野一模一樣,宋聞沅如是想。

他最遺憾得是,徐幼荷成為他的人之前,已非處子之身,而小野病死的時候,還是無暇完璧。

以至於近來,宋聞沅在東宮又納了幾名侍妾,或是眉眼與徐稚棠相似的,或是聲音與徐稚棠相似的,或是性情與徐稚棠相似的……他很癡迷與這些侍妾尋歡作樂,因為她們的第一次,都給了自己。

徐幼荷有孕在身,並不方便侍寢,宋聞沅自入九月後,減少了出宮夜宿承恩侯府的次數。

故九月初八一大早,徐幼荷便乘小轎去白馬寺內與徐稚棠會合。

徐稚棠早與白馬寺的主持解釋了,那主持通情達理,說我佛慈悲,既能救人一命,自不會怕金身為火所焚。

當徐稚棠手持火把,點燃碼在寺中正殿外的那堆柴火時,她是第一次感受到佛渡世人一切苦厄。

殊不知,是張鈐與白馬寺的主持交情匪淺,張鈐答應為寺中墻壁題寫經文,以換得白馬寺主持答應徐小野在寺中放火的請求。

一百零八塊墻壁,都要題滿他的字。

不是佛在渡徐小野與她姐姐。

是張鈐在渡徐小野與她姐姐。

*

馬車剛出京城的崇文門。

徐稚棠察覺出坐在她身旁的徐幼荷有點不對勁。

“小野,我們離開京城了,對嗎?”徐幼荷有氣無力地問道。

“嗯,姐姐,你渴不渴?餓不餓?我給你拿點心和牛乳茶。”徐稚棠去行囊中翻找吃食,剛移動自己的身子,她姐姐便倒了下去,頭磕在車壁上,“咚”的一聲響。

徐稚棠扶起徐幼荷,讓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徐稚棠開始為她姐姐摸脈,遲了。

徐幼荷唇角溢出的黑血珠子,直直砸到徐稚棠手背上。

“小野,聽張侯的話,回江南去,也將我的屍身葬在江南,不要讓人祭奠我。我沒有嫁給自己年少喜歡的人,又對自己的夫君不貞,我太臟了。我希望我兒小白,永遠不要知道她母親是個怎樣的人,徐小憐不配為他的母親。”徐幼荷的唇角溢出了更多黑血,她笑著唱道:“月光光,秀才郎,騎白馬,過蓮塘……”

姐姐哼唱著小時候母親唱給她們姐妹倆聽的童謠,姐姐的秀才郎姓李,嫁的夫君卻姓宋,就是一顆心掰碎了成兩半,也是不夠的。

“對不起啊,小野,姐姐騙了你。”徐幼荷的聲音漸弱,最後連氣都不出了。

她騙了她妹妹,早已有了自盡的念頭,只等到她妹妹安全離京,才肯放心死去。

她從未得過片刻自由身,這十七年來,循規蹈矩學做一個淑女,再嫁一個世人眼中至貴的男兒郎,為不喜歡的他生兒育女……

直到今日,她終於勇敢了一次,結束了自己的十七歲。

幼荷,永遠不會盛放的夏日清荷,因為那個“幼”字,註定了這朵荷花永遠是花骨朵兒。

“姐姐……姐姐……”徐稚棠喚了一聲又一聲,她哭得聲音漸啞,仇恨開始侵蝕她的心。

徐稚棠朝馬車外禦馬的車夫道:“轉頭——回京——”

她緊握姐姐尚還溫著的手,泣道:“從今日起,我是小野,也是小憐。”毫不猶豫吞了一顆藥。

一顆毒啞自己的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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