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禧二十九年.廢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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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禧二十九年.廢儲
這條通往西苑的宮道，徐稚棠走過許多次，非常熟悉。
徐稚棠一入宮，便有內廷的大珰接她乘轎。
她推拒了乘轎前往西苑的主意，也將已坐入暖轎內的蕭寶鸞拉了下來。
博取貞禧帝的憐心，對她和蕭寶鸞很重要。
兩個小姑娘走了這一路，雖然有內侍跟在身後為她們撐傘，行到玉照宮門外時，二人的鞋襪還是濕了大半。
她們的臉蛋凍得紅撲撲的，眼睫上壓了一片白霜，呼出的氣化成縷縷白煙。
蕭寶鸞搓手跺腳哈氣，“小野，你何時變得這樣膽小了？怕汝寧那死丫頭做什麽？陛下看在你祖父與我祖父的面子上，頂多罰我們抄抄書，我肯定把你那份也一並抄了，本來你就沒動手，是汝寧她誣陷你的。”
徐稚棠低頭看著自己手裏攥的這對草蚱蜢，口中喃喃重覆張鈐囑咐過她的話。
“小野，你在說什麽？”蕭寶鸞伸手摸過徐稚棠的額溫，以為她這小表妹被嚇得在亂說胡話。
可一摸徐稚棠並未發燒，蕭寶鸞開始心慌緊張，“小野，你別嚇我。”又到徐稚棠眼前比出兩根手指，“這是幾？”
徐稚棠回過神來，“表姐，我好著呢，等會兒進殿內面聖，表姐你別咋咋呼呼的，看我的眼色行事。”
“行，都聽你的。”蕭寶鸞放寬心來，牽著徐稚棠步入宮院內。
正殿外廊下，李拙侯在那裏，見到徐稚棠近前來，細細看了幾眼她，見她臉上幹幹凈凈沒有傷，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轉而見蕭寶鸞眼周那些淤青，李拙“喲”了一聲，對她道：“鸞娘，你這是在雪地裏跌了跤？”
他是明知故問，單純想臊一臊臉上掛彩的蕭寶鸞。
蕭寶鸞隨徐稚棠一同向李拙福身，她撅起嘴道：“李爺爺，您老人家別光顧著看我的笑話啊，我可要您救一救。”
李拙笑道：“鸞娘，你之前闖的禍比今日嚴重的多得是，如今你不也好好的站在爺爺面前。再說這大正月裏哪有殺人的，爺爺向你保證，你這顆小腦袋呀，進去時在哪裏，出來時便在哪裏。”
李拙的菜戶娘子蕭氏乃蕭寶鸞祖父的姐姐，李拙待蕭寶鸞自是與旁人不同，甭管她這小娘子闖了多少禍，李拙都會替她去息事寧人，倒養成了蕭寶鸞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相較之下，徐稚棠也是被李拙這樣悉心呵護著長大，徐稚棠卻是高傲矜貴，從不失她自己的體面。
這倆小娘子，李拙一樣心疼。
他從袖內取出兩枚紅包，給徐稚棠、蕭寶鸞一人一個。
“辭暮爾爾，煙火年年。朝朝暮暮，歲歲平安。”
蕭寶鸞伸手向李拙再討一個，“我九婆婆那個呢？”
李拙輕輕拍了一下蕭寶鸞的手，指著她笑罵道：“你九婆婆讓你去家裏給她拜年，磕一個頭給你一個紅包。”
蕭寶鸞吐出舌頭扮鬼臉，一手攬住徐稚棠的胳膊。
“李爺爺，等我和小野見完陛下，出宮就去你家和我九婆婆拜年去。”
李拙彈指一揮敲在蕭寶鸞額角，“還有臉說，哪家小娘子像你一樣，打個架還打到陛下面前，需煩陛下評理的。最丟人得是，你怎麽會被打傷？等你九婆婆見了你，她定是又氣又好笑。”
三人又說了些玩笑話，李拙送徐稚棠與蕭寶鸞進殿內。
在廳上侯旨的諸位大人瞧見蕭寶鸞篷發垢面、還有一對烏青的眼睛，他們都曾是蕭寶鸞祖父的學生，知道高陵侯府蕭家有多溺愛這位率真坦然的四小姐，憋不住的幾位大人甚至笑出聲來。
蕭寶鸞瞪了他們一眼，“叔叔伯伯們笑什麽，你們在朝堂上議事不也常打起來嗎？大家半斤八兩的，下回我借你們手裏捏的笏牌打人去。”
徐稚棠被蕭寶鸞的話逗笑了。
在場的大人們本來瞧不上次輔徐遐是個女兒奴，今見到徐遐家小女兒這嬌容神曦，卻羨慕起來，也難怪他徐遐老是一副有女萬事足的樣子。
徐稚棠這一笑，連常黑著臉的兵部尚書楊泊都高揚起唇角，嘆自己沒有一個女兒。
李拙與各位大人說道：“還請諸位稍候，陛下料理完家事後，接下來就是議江南雪災瘟疫二事。”
在貞禧帝心中，國事竟然放在家事後面，內閣幾位大人臉上的笑頓時凝住。
*
進到東側間內。
汝寧郡主一見到李拙身後的徐稚棠、蕭寶鸞二人，便提高了哭聲。
張鈐依舊在東墻下擺的那張檀木大案後寫祭文。
徐稚棠向貞禧帝請安的話音傳入張鈐耳中，他手中的筆頓了一下，下意識壓下眼睫，忍下去瞧她的意念。
貞禧帝坐在金交椅上，腳邊燒了一個炭盆，他正烘手烤火，命小太監從炭盆裏撿出幾個烤芋頭。
“汝寧，過來向小野、鸞娘賠禮道歉。”
汝寧郡主錯愕地望向貞禧帝，皇叔一見了徐稚棠，連問都不問一句，便默認是她這個親侄女錯了？
汝寧郡主不服氣，僵在原地抹眼淚。
“我不要，陛下您太偏心了，難道就因為徐二娘子她像皇祖母，便是她做錯了事也是對的。”
貞禧帝頜首，“就因為小野她像你皇祖母，便是她做錯了事也是對的。”
汝寧郡主快要氣厥過去了，從小到大，她就沒受過這樣的屈辱。
只聽得門外一聲通傳，錦衣衛指揮使金寧押了一個老太監進來，這老太監便是今日用花鋤敲死小皇子的兇徒。
汝寧郡主見那老太監，疑惑道：“汪福，你為何在京師？”
老太監想辯幾句自己不認得這位小郡主，無奈嘴裏塞了一團布，說不出話來。
貞禧帝：“汝寧，你認識此人？”語氣輕緩了些。
汝寧郡主：“他是在清州伺候太子哥哥的老人了，後來太子哥哥進京，他就在王府裏的內書房當差，當然認得。”未意識到這句話的嚴重性。
貞禧帝轉而詢問李拙：“太子在何處？”
李拙應道：“太子殿下正在坤寧宮為皇後娘娘侍疾。”
貞禧帝冷笑了一聲。
“這就是朕費盡心思養出來的白眼狼，立刻召太子來與這罪奴對質，可憐皇後待太子如親子，太子卻殺了皇後的親子。”
汝寧郡主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但為時已晚，因氣急攻心，當場暈了過去。
看熱鬧的蕭寶鸞差點要笑出來，被身旁的徐稚棠扯了扯衣袖，這才壓下唇角。
小太監端上一碟去皮的烤芋頭，貞禧帝將烤芋頭賜給徐稚棠、蕭寶鸞吃，並命李拙帶她們去西偏殿的暖閣用點心。
徐稚棠謝完恩後，裝作不經意從袖中掉出慈慧太後交與她的那對草蚱蜢。
貞禧帝瞧見，眼眶頓時紅了，命李拙拾起，放在自己掌心中把玩。
“小野，這對草蚱蜢從哪裏得來的？”
“一個叫章蘊之的娘子、一個叫宋惟清的郎君，在白馬寺的一家包子攤前送臣女的。”徐稚棠答道。
李拙立即高聲呵斥徐稚棠，“徐二娘子，不可直呼老娘娘與老王爺之名。”又故意“誒”了一聲，“陛下，老王爺之名史書上有記載，可老娘娘的閨名，普天之下能知曉的人，恐怕十根手指頭都數得過來。老娘娘與老王爺已仙去多年，徐二娘子怎說今日碰見了老娘娘老王爺？”
貞禧帝似乎明白緣由，他不住撫摸著手裏的草蚱蜢，回憶起兒時母親如何喚他的乳名，總是“團哥兒”“團哥兒”這樣喚他。
對啊，他是團哥兒，不是圓哥兒。
對啊，他是宋璟，不是宋珺。
對啊，他將那塊摻了痘瘡膿液的奶酥親手遞給他弟弟吃，弟弟得了太陽癥，死在了乾清宮。
對啊，他穿著這身袞龍袍，用著弟弟的名字，與弟弟的妻子在坤寧宮中翻雲覆雨，聽皇後她情動時於床笫間喊著自己曾經的名字。
十年了，他到底是誰，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貞禧帝擡手，擦掉了自己眉心的紅痣。
李拙身軀一震，自己當年親手抱上龍椅的那個小皇帝，怎麽成了已故的湘王殿下，那個親昵呼他“大伴”的陛下去哪裏了。
除了李拙之外，其餘人並未覺得貞禧帝沒了眉心那點紅有什麽不妥。
徐稚棠突然想起，宋聞沅和她說過，貞禧帝與他父親是雙胞胎，不同之處在於，為弟弟的貞禧帝眉心有一粒紅痣，而他父親沒有。
又想起老王爺交待過她轉告貞禧帝的那些話，治天下者，當用天下之心為心，非一家之天下，而是家天下。
徐稚棠有私心，改說了另一句張鈐告訴她的話。
“陛下，老娘娘給了這對草蚱蜢後與臣女說，討厭吃金絲燕窩卷，喜歡吃奶酥。老娘娘問臣女，京城哪家點心店的奶酥做得好，老娘娘要帶給圓哥兒吃。陛下，圓哥兒是誰？”
圓哥兒是他弟弟，是他害死的弟弟。
貞禧帝一臉驚恐，將手裏的草蚱蜢丟給李拙。
“大伴，母親她在責怪朕，快命尚膳局做奶酥，不，做金絲燕窩卷，朕愛吃的是金絲燕窩卷，母親愛吃的也是金絲燕窩卷。”
慈慧太後愛吃的是奶酥，慈慧太後的小兒子愛吃的也是奶酥，慈慧太後偏愛的，是自己的小兒子。
而這個湘王宋璟冒充的貞禧帝，是不被慈慧太後偏愛的大兒子。
貞禧帝這半生，求不得的，就是自己母親的偏愛。
兒時的笑顏暖語，母親給了弟弟。
皇位，母親給了弟弟。
自己喜歡的女人，母親給了弟弟。
……
他什麽都沒有。
明明自己和弟弟長得一模一樣，母親的眼裏卻從來沒有他。
他是被母親厭棄的孩子。
他遞給母親吃的金絲燕窩卷，母親吃了一口便放在一旁，而弟弟遞給母親吃的奶酥，母親笑著吃了一塊又一塊。
為什麽？天下為什麽會有偏心的父母？
貞禧帝崩潰地舉袖掩面痛哭。
眾人伏地叩首，都不清楚貞禧帝為什麽而哭？
書案後的張鈐也擱下筆，他雙膝跪地，勸道：“陛下，昨日之事，如湘江水東流不覆返，今朝，陛下才是寫史的人，何必在意金絲燕窩卷和奶酥的區別。”
跪在地上的李拙瞥了張鈐一眼，外頭侯著的那些一品官二品官，倒不如張鈐這無官階的後生會說話。
貞禧帝一怔，史書之上，他可寫盡母親對自己的偏愛。
後人又怎會知慈慧太後心心念念的，是她自己的小兒子。
“張鈐，以你之才，既然連中二元，為何在會試中屢屢名落孫山？”貞禧帝欣賞地望向張鈐挺直的脊背。
“臣因亡父阻攔，沒有進過貢院參加會試。”張鈐答道。
“那朕為你特開一次恩科，你這次若能成為朕的門生，朕直接讓你為從四品的國子監祭酒。”朝中諸大臣，沒有一個像張鈐這樣解他心思的人。
貞禧帝的目光移向徐稚棠，“小野，你與聞沅大婚那日，便由張鈐來做你的冊封使，授金冊金寶。”
“金冊金寶？是臣女記錯了嗎？親王妃不是只授金冊嗎？”徐稚棠訝然一問。
貞禧帝肅聲道：“聞沅是太子，小野你……自然是太子妃……”
母親最喜歡她自己的長孫，他偏要拂逆母親的心意。
廢太子，改讓聞沅為儲君。
徐稚棠聽了此話有些蔫，她高興不起來。
自己要像前世一般，再經歷一次東宮大婚。
這一次，新郎換了人，成了宋聞沅。
但冊封使……為什麽還是張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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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稚棠一入宮，便有內廷的大珰接她乘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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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取貞禧帝的憐心，對她和蕭寶鸞很重要。
兩個小姑娘走了這一路，雖然有內侍跟在身後為她們撐傘，行到玉照宮門外時，二人的鞋襪還是濕了大半。
她們的臉蛋凍得紅撲撲的，眼睫上壓了一片白霜，呼出的氣化成縷縷白煙。
蕭寶鸞搓手跺腳哈氣，“小野，你何時變得這樣膽小了？怕汝寧那死丫頭做什麽？陛下看在你祖父與我祖父的面子上，頂多罰我們抄抄書，我肯定把你那份也一並抄了，本來你就沒動手，是汝寧她誣陷你的。”
徐稚棠低頭看著自己手裏攥的這對草蚱蜢，口中喃喃重覆張鈐囑咐過她的話。
“小野，你在說什麽？”蕭寶鸞伸手摸過徐稚棠的額溫，以為她這小表妹被嚇得在亂說胡話。
可一摸徐稚棠並未發燒，蕭寶鸞開始心慌緊張，“小野，你別嚇我。”又到徐稚棠眼前比出兩根手指，“這是幾？”
徐稚棠回過神來，“表姐，我好著呢，等會兒進殿內面聖，表姐你別咋咋呼呼的，看我的眼色行事。”
“行，都聽你的。”蕭寶鸞放寬心來，牽著徐稚棠步入宮院內。
正殿外廊下，李拙侯在那裏，見到徐稚棠近前來，細細看了幾眼她，見她臉上幹幹凈凈沒有傷，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轉而見蕭寶鸞眼周那些淤青，李拙“喲”了一聲，對她道：“鸞娘，你這是在雪地裏跌了跤？”
他是明知故問，單純想臊一臊臉上掛彩的蕭寶鸞。
蕭寶鸞隨徐稚棠一同向李拙福身，她撅起嘴道：“李爺爺，您老人家別光顧著看我的笑話啊，我可要您救一救。”
李拙笑道：“鸞娘，你之前闖的禍比今日嚴重的多得是，如今你不也好好的站在爺爺面前。再說這大正月裏哪有殺人的，爺爺向你保證，你這顆小腦袋呀，進去時在哪裏，出來時便在哪裏。”
李拙的菜戶娘子蕭氏乃蕭寶鸞祖父的姐姐，李拙待蕭寶鸞自是與旁人不同，甭管她這小娘子闖了多少禍，李拙都會替她去息事寧人，倒養成了蕭寶鸞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相較之下，徐稚棠也是被李拙這樣悉心呵護著長大，徐稚棠卻是高傲矜貴，從不失她自己的體面。
這倆小娘子，李拙一樣心疼。
他從袖內取出兩枚紅包，給徐稚棠、蕭寶鸞一人一個。
“辭暮爾爾，煙火年年。朝朝暮暮，歲歲平安。”
蕭寶鸞伸手向李拙再討一個，“我九婆婆那個呢？”
李拙輕輕拍了一下蕭寶鸞的手，指著她笑罵道：“你九婆婆讓你去家裏給她拜年，磕一個頭給你一個紅包。”
蕭寶鸞吐出舌頭扮鬼臉，一手攬住徐稚棠的胳膊。
“李爺爺，等我和小野見完陛下，出宮就去你家和我九婆婆拜年去。”
李拙彈指一揮敲在蕭寶鸞額角，“還有臉說，哪家小娘子像你一樣，打個架還打到陛下面前，需煩陛下評理的。最丟人得是，你怎麽會被打傷？等你九婆婆見了你，她定是又氣又好笑。”
三人又說了些玩笑話，李拙送徐稚棠與蕭寶鸞進殿內。
在廳上侯旨的諸位大人瞧見蕭寶鸞篷發垢面、還有一對烏青的眼睛，他們都曾是蕭寶鸞祖父的學生，知道高陵侯府蕭家有多溺愛這位率真坦然的四小姐，憋不住的幾位大人甚至笑出聲來。
蕭寶鸞瞪了他們一眼，“叔叔伯伯們笑什麽，你們在朝堂上議事不也常打起來嗎？大家半斤八兩的，下回我借你們手裏捏的笏牌打人去。”
徐稚棠被蕭寶鸞的話逗笑了。
在場的大人們本來瞧不上次輔徐遐是個女兒奴，今見到徐遐家小女兒這嬌容神曦，卻羨慕起來，也難怪他徐遐老是一副有女萬事足的樣子。
徐稚棠這一笑，連常黑著臉的兵部尚書楊泊都高揚起唇角，嘆自己沒有一個女兒。
李拙與各位大人說道：“還請諸位稍候，陛下料理完家事後，接下來就是議江南雪災瘟疫二事。”
在貞禧帝心中，國事竟然放在家事後面，內閣幾位大人臉上的笑頓時凝住。
*
進到東側間內。
汝寧郡主一見到李拙身後的徐稚棠、蕭寶鸞二人，便提高了哭聲。
張鈐依舊在東墻下擺的那張檀木大案後寫祭文。
徐稚棠向貞禧帝請安的話音傳入張鈐耳中，他手中的筆頓了一下，下意識壓下眼睫，忍下去瞧她的意念。
貞禧帝坐在金交椅上，腳邊燒了一個炭盆，他正烘手烤火，命小太監從炭盆裏撿出幾個烤芋頭。
“汝寧，過來向小野、鸞娘賠禮道歉。”
汝寧郡主錯愕地望向貞禧帝，皇叔一見了徐稚棠，連問都不問一句，便默認是她這個親侄女錯了？
汝寧郡主不服氣，僵在原地抹眼淚。
“我不要，陛下您太偏心了，難道就因為徐二娘子她像皇祖母，便是她做錯了事也是對的。”
貞禧帝頜首，“就因為小野她像你皇祖母，便是她做錯了事也是對的。”
汝寧郡主快要氣厥過去了，從小到大，她就沒受過這樣的屈辱。
只聽得門外一聲通傳，錦衣衛指揮使金寧押了一個老太監進來，這老太監便是今日用花鋤敲死小皇子的兇徒。
汝寧郡主見那老太監，疑惑道：“汪福，你為何在京師？”
老太監想辯幾句自己不認得這位小郡主，無奈嘴裏塞了一團布，說不出話來。
貞禧帝：“汝寧，你認識此人？”語氣輕緩了些。
汝寧郡主：“他是在清州伺候太子哥哥的老人了，後來太子哥哥進京，他就在王府裏的內書房當差，當然認得。”未意識到這句話的嚴重性。
貞禧帝轉而詢問李拙：“太子在何處？”
李拙應道：“太子殿下正在坤寧宮為皇後娘娘侍疾。”
貞禧帝冷笑了一聲。
“這就是朕費盡心思養出來的白眼狼，立刻召太子來與這罪奴對質，可憐皇後待太子如親子，太子卻殺了皇後的親子。”
汝寧郡主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但為時已晚，因氣急攻心，當場暈了過去。
看熱鬧的蕭寶鸞差點要笑出來，被身旁的徐稚棠扯了扯衣袖，這才壓下唇角。
小太監端上一碟去皮的烤芋頭，貞禧帝將烤芋頭賜給徐稚棠、蕭寶鸞吃，並命李拙帶她們去西偏殿的暖閣用點心。
徐稚棠謝完恩後，裝作不經意從袖中掉出慈慧太後交與她的那對草蚱蜢。
貞禧帝瞧見，眼眶頓時紅了，命李拙拾起，放在自己掌心中把玩。
“小野，這對草蚱蜢從哪裏得來的？”
“一個叫章蘊之的娘子、一個叫宋惟清的郎君，在白馬寺的一家包子攤前送臣女的。”徐稚棠答道。
李拙立即高聲呵斥徐稚棠，“徐二娘子，不可直呼老娘娘與老王爺之名。”又故意“誒”了一聲，“陛下，老王爺之名史書上有記載，可老娘娘的閨名，普天之下能知曉的人，恐怕十根手指頭都數得過來。老娘娘與老王爺已仙去多年，徐二娘子怎說今日碰見了老娘娘老王爺？”
貞禧帝似乎明白緣由，他不住撫摸著手裏的草蚱蜢，回憶起兒時母親如何喚他的乳名，總是“團哥兒”“團哥兒”這樣喚他。
對啊，他是團哥兒，不是圓哥兒。
對啊，他是宋璟，不是宋珺。
對啊，他將那塊摻了痘瘡膿液的奶酥親手遞給他弟弟吃，弟弟得了太陽癥，死在了乾清宮。
對啊，他穿著這身袞龍袍，用著弟弟的名字，與弟弟的妻子在坤寧宮中翻雲覆雨，聽皇後她情動時於床笫間喊著自己曾經的名字。
十年了，他到底是誰，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貞禧帝擡手，擦掉了自己眉心的紅痣。
李拙身軀一震，自己當年親手抱上龍椅的那個小皇帝，怎麽成了已故的湘王殿下，那個親昵呼他“大伴”的陛下去哪裏了。
除了李拙之外，其餘人並未覺得貞禧帝沒了眉心那點紅有什麽不妥。
徐稚棠突然想起，宋聞沅和她說過，貞禧帝與他父親是雙胞胎，不同之處在於，為弟弟的貞禧帝眉心有一粒紅痣，而他父親沒有。
又想起老王爺交待過她轉告貞禧帝的那些話，治天下者，當用天下之心為心，非一家之天下，而是家天下。
徐稚棠有私心，改說了另一句張鈐告訴她的話。
“陛下，老娘娘給了這對草蚱蜢後與臣女說，討厭吃金絲燕窩卷，喜歡吃奶酥。老娘娘問臣女，京城哪家點心店的奶酥做得好，老娘娘要帶給圓哥兒吃。陛下，圓哥兒是誰？”
圓哥兒是他弟弟，是他害死的弟弟。
貞禧帝一臉驚恐，將手裏的草蚱蜢丟給李拙。
“大伴，母親她在責怪朕，快命尚膳局做奶酥，不，做金絲燕窩卷，朕愛吃的是金絲燕窩卷，母親愛吃的也是金絲燕窩卷。”
慈慧太後愛吃的是奶酥，慈慧太後的小兒子愛吃的也是奶酥，慈慧太後偏愛的，是自己的小兒子。
而這個湘王宋璟冒充的貞禧帝，是不被慈慧太後偏愛的大兒子。
貞禧帝這半生，求不得的，就是自己母親的偏愛。
兒時的笑顏暖語，母親給了弟弟。
皇位，母親給了弟弟。
自己喜歡的女人，母親給了弟弟。
……
他什麽都沒有。
明明自己和弟弟長得一模一樣，母親的眼裏卻從來沒有他。
他是被母親厭棄的孩子。
他遞給母親吃的金絲燕窩卷，母親吃了一口便放在一旁，而弟弟遞給母親吃的奶酥，母親笑著吃了一塊又一塊。
為什麽？天下為什麽會有偏心的父母？
貞禧帝崩潰地舉袖掩面痛哭。
眾人伏地叩首，都不清楚貞禧帝為什麽而哭？
書案後的張鈐也擱下筆，他雙膝跪地，勸道：“陛下，昨日之事，如湘江水東流不覆返，今朝，陛下才是寫史的人，何必在意金絲燕窩卷和奶酥的區別。”
跪在地上的李拙瞥了張鈐一眼，外頭侯著的那些一品官二品官，倒不如張鈐這無官階的後生會說話。
貞禧帝一怔，史書之上，他可寫盡母親對自己的偏愛。
後人又怎會知慈慧太後心心念念的，是她自己的小兒子。
“張鈐，以你之才，既然連中二元，為何在會試中屢屢名落孫山？”貞禧帝欣賞地望向張鈐挺直的脊背。
“臣因亡父阻攔，沒有進過貢院參加會試。”張鈐答道。
“那朕為你特開一次恩科，你這次若能成為朕的門生，朕直接讓你為從四品的國子監祭酒。”朝中諸大臣，沒有一個像張鈐這樣解他心思的人。
貞禧帝的目光移向徐稚棠，“小野，你與聞沅大婚那日，便由張鈐來做你的冊封使，授金冊金寶。”
“金冊金寶？是臣女記錯了嗎？親王妃不是只授金冊嗎？”徐稚棠訝然一問。
貞禧帝肅聲道：“聞沅是太子，小野你……自然是太子妃……”
母親最喜歡她自己的長孫，他偏要拂逆母親的心意。
廢太子，改讓聞沅為儲君。
徐稚棠聽了此話有些蔫，她高興不起來。
自己要像前世一般，再經歷一次東宮大婚。
這一次，新郎換了人，成了宋聞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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