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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門抄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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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門抄斬

大周。景昭二十三年。玉京。除夕夜。

天陰沈沈的,厚厚的雲層像是染了濃烈的暗青色,重重地壓在玉京城的夜空。看不到星星,月亮似被一層油紙蒙上,透出瘆瘆的殘光。寒風凜凜,應是一路上被抽幹了所有的水汽,打在臉上猶如砂礫蹭過面皮,一種說不出的疼。

城內唯一一家還亮著燈的店鋪也準備打烊了,“您慢走!給您拜年啦!”掌櫃點頭哈腰地送走了最後一位客人,擡頭看了看天,“像是要下雪啊!”他嘟囔道,脖子不由瑟縮了一下,把手揣進袖籠,正要關門,就看見一個小夥計拎著個禮匣,垂頭喪腦地從外面回來。

“你個臭小子,”待小夥計走近,掌櫃打了一下他的頭:“讓你去給陳大人府上送年禮,你怎麽原封不動又給拿回來了?”還不容小夥計回話,掌櫃又打了他一下:“陳大人平日對咱們關照有加,還從不擺官架子,從來都是客客氣氣的。你看看你,這麽點兒差事都辦不好!你說你還能幹什麽!”

小夥計揉了揉腦袋,不服氣地辯解道:“又不是我不想送過去,那府裏也得有人才行啊!”他聲音中透著一股子委屈:“總是不聽人說話就打人……”

“又胡說!又胡說!”掌櫃搖著一根手指,戳著小夥計的額頭:“這大過節的,陳府上怎麽可能沒人!撒謊你都不會!”

“真的。府門緊閉,一個人都沒有。”小夥計擺出一副“你愛信不信”的模樣,擡腳就往鋪子裏走:“陳大人好像出事了。”

掌櫃聞言面色一變,立刻一把將他拽了進去:“有話進屋再說。”隨即向周圍看了看,合上了門板。屋檐下垂掛的兩只紅燈籠被風吹得晃了一下身。

街上靜悄悄的,行人寥寥,大都在匆匆趕路。有人路過戶部尚書陳恪端大人的府門時,忽覺周遭一暗,擡頭一看,竟發現平日裏天剛擦黑就點起來的燙金大紅燈籠,今夜卻黑著,就像一對怒瞪著的眼睛,陰森森的,唬人一跳。目光再往下一掃,偌大的府門被兩張白喇喇的封條牢牢封住了。

一陣風吹過,一張紙頁像是被抽出了筋、打折了骨,如鬼魅般,從院墻內忽忽悠悠地飄出來,落到這人腳邊。路人忍不住好奇心,幾步走到府門前,扒著門縫兒往裏看去。只見正對著大門的琉璃彩瓦如意蓮紋照壁上,一道暗紅色的血漬赫然淋漓其上,甚是駭人!

整座宅院靜悄悄的,一點人聲也無。檐角銅鈴被風吹過,發出的錚錚聲,更顯得四周一片陰寒的死寂…

“陳大人……這是……”路人嚇得後退了幾步,轉身下了臺階。臨走前,他又擡頭看了一眼陳府的匾額,便匆匆離開了……

……

數月前,都察院左都副禦史慕容狄奏請景昭帝,彈劾戶部右侍郎、文華殿大學士陳恪端。奏折上詳述,陳恪端貪墨朝廷劃撥給太原府陽曲縣忻州的賑災款項八十餘萬兩,致數十萬災民流離失所,餓殍遍野。忻州知州馮紀安四處籌糧,仍無力回天,深感有負朝廷重托,於家中自縊,兩房妻兒連同家中老母亦飲毒而去。

景昭帝震怒,立即下旨將陳恪端押入大牢,命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共同審理。但刑部侍郎張啟瑞、大理寺卿藺辰均為陳恪端門生,慕容狄恐此二人因顧念師生情誼,不能秉公執法,故請旨由太子監審。陛下允準。

七日後,陳恪端對所犯之罪供認不諱,在供詞上按下血紅手印。景昭帝閱完奏折,怒氣沖霄,當庭下旨,於除夕之夜,將陳恪端斬首、陳家滿門抄斬,家仆發配邊關,永服苦役。

這時,通政使司左通政程韜諫言,請陛下垂念陳恪端為朝廷效力數十載,曾替陛下分憂良多,懇準為其留個全屍,以彰皇恩。陛下思慮片刻,點頭默應。

……

今日就是除夕。兩個時辰前,司禮監秉筆太監周德忠先是到刑部大牢宣讀聖旨,督監陳恪端飲下毒酒。隨後,他同錦衣衛千戶趙淮山帶領數十人,查抄陳府。陳夫人早已收到消息,攜陳家上下六十餘口身著孝衣,跪地接旨,齊聲喊冤。就在錦衣衛押解陳府一眾人犯出府時,陳夫人突然一頭撞向照壁,血濺當場,含恨而亡。

“周公公,”趙淮山手裏握著名冊,踟躕地向周德忠說道:“剛剛核準陳家人丁,好像……”

“好像什麽?”正坐在院中圈椅上悠閑地飲著茶的周德忠問。風吹起了他的袍腳,呼噠呼噠地打在皂靴上,像極了主人的不難煩:“有話快說,咱家還趕著回宮,向皇上覆命呢!”

“額…好像少了兩個!”趙淮山面露難色。

周德忠緩緩吹著茶盞中的浮沫,聞言面上一頓,清色茶湯上皺起的波瀾霎時止了歩,消失在水面。他接過趙淮山遞過的名冊,看了看被紅筆圈出的兩列字:

陳墨語,陳恪端嫡次女,景昭二十一年生人,兩歲

紀吳氏,乳母,乾昭四十九年生人,二十六歲

周德忠皺了皺眉,將名冊交還給立在一旁的趙淮山,也不說話,只一口一口的喝著茶。趙淮山不知這位公公究竟是個什麽心思,但也不敢催問。周德忠如今是皇上身邊最得寵的太監,他哪裏敢得罪,只得靜靜站著。

待等茶盞見了底,終於聽得周德忠慢條斯理地說道:“趙千戶,咱家瞧著你年紀不大,怎麽這眼睛就花了?莫不是讓今日這差事累著了?”他放下茶盞,向趙淮山瞥了一眼:“得了,一會兒等咱家回去稟明皇上,在君前替你討個封賞。”

趙淮山一下楞在原地。

周德忠不再瞧他,也不等他回話,起身撫了撫衣襟。一邊的小太監見狀趕忙伸出手臂停在他的身側。

周公公將手隨意搭上,高聲道:“唉……皇上怕底下人辦事不利,這大年下的還特意讓咱家親自走這一遭!好在有趙千戶,我瞧著這事兒辦得很是妥當!咱家這就回宮交差了!剩下的…就有勞趙千戶了。”說罷,便向府外走去,跟著的小太監立刻喊到:“備轎~回宮~”

趙淮山看著周德忠的背影,像是立刻明白了什麽,趕忙揚聲道,“公公放心!今夜一切順利,毫無半點差池!”

一陣風吹過,天上雪花飄落,小小的、如同砂礫般,淅淅索索…...

下雪了…

……

轎子顫悠悠地向禁城行去。因是冬季,轎內放置了火盆,以厚呢作幃,暖意融融。周德忠背靠著轎廂,身上寒氣漸消。他慢慢揉著太陽穴,思緒漸漸飄散……

那年他還是個剛入宮的小太監,做事謹小慎微,生怕出了錯挨掌事太監打罵。饒是這樣,仍是出了岔子。

記得也是一個雪天,有個貴人去禦花園賞雪,手爐裏的炭冷了,便命身邊的宮女回宮取些熱炭。那個宮女也是個憊懶的,轉身就將這個差事丟給了他。因催的急,他只得一路小跑著回去,又一路小跑地提著裝著熱炭的小甕,回到禦花園。

雪正大,園子裏都是細石子鋪路,上面已裹了一層薄冰,滑溜得很。他一個不留神,腳下沒抓穩,“啪”的一下,整個人直挺挺地砸在地上,摔得眼冒金星,沒法動彈。甕罐子碎了,炭也撒了出來。他急得用手去抓,立刻被燎出了泡。只得生生看著那些炭滾到雪裏,滅了。

必然的,他被罰跪在禦花園的石子路上。也不知過了多久,只知道整個人幾乎都被凍僵了,頭昏昏沈沈的,膝蓋早已被硬硬的石子硌得沒了知覺。恍惚中有一個小太監走過來,彎下身對他輕聲說:“快起來吧。公公說看在陳大人的面子上,不用跪了,但你要長個記性。”說罷,扶著他從地上慢慢站起,一瘸一拐的挪回了去。

“陳大人?自己不認識什麽姓陳的大人啊?”年少的周德忠有些納悶。後來他才知道,原來那天,當時還是戶部侍郎的陳恪端進宮面聖。因他辦事得力,龍顏大悅,賜禦花園中的紅梅數枝。到禦花園選梅枝的陳大人看到了他,便和身邊的公公提了一句:“大雪天,怪可憐見的。”過了沒多久,他就被叫了起來。

很多年過去了,周德忠明白,這件事陳大人定已不記得了,即便記得,也不會知道那個小太監的名姓。可在他心裏,那是他在這酷冷孤暗的深宮內,得到的為數不多的溫暖,足以支撐他度過每一個冬天。

……

雪密密匝匝地下著,夾著風,目之所及處只剩下兩個顏色,白與黑。

丫頭又給炭爐內添了一回炭,便退下了。炭火發出劈劈剝剝的聲音,在這靜靜的夜裏一點一點地擾動著人心。書房內,程韜穿著中衣,站在窗邊,看著雪撲簌簌地飄落,地上已積了厚厚一層。

程夫人走過來,將一件外袍披在他身上,溫柔地道:“今日宮宴飲了不少酒,想必你也乏了。不如早早安歇吧。”

程韜仍是定定地看著窗外,眸中含著悲色:“今夜,陳大人府上……”他喉頭一緊,無法再說下去。過了片刻,待抑下慟聲,他收回目光,轉頭看著程夫人道:“無論如何,以陳大人的人品,我都不相信他會做出此等事,此事一定另有隱情。”

程夫人點點頭,柔婉地安慰他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可你已經盡力了。天理昭昭,我相信,終有一天,陳大人會洗雪冤屈的。”她合上窗,兩人向內室踱去…

禁城,值房內。

燭芯裏爆了一個燈花,只亮了一瞬,又暗了下來。燈火下,周德忠的臉晦暗不明。趙淮山知道的太多了,不過明早他就會被人發現因醉酒墜湖,溺死在水裏。“能給陳大人陪葬也算是他的造化。”他一臉陰鷙。

這麽多年,周德忠一步一步爬到現在這個位子,憑的就是過人的謹慎和冷硬的心腸。唯有一簇小小的微光,被他藏在心中最隱秘的角落,無人知曉。“希望那位陳二小姐能得天護佑吧!” 周德忠心裏暗道。

大雪紛飛,掩蓋了所有顏色,只剩一片肅殺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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