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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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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目的地由林珎安排,本就沒啥目標的我從沒想過去哪不去哪,智嵇何涯他們更是很自覺地乖乖閉嘴,隨林珎帶我們馳騁在戈壁荒漠。

出乎意料,馳騁了沒多久我們就停下了,並且是何涯弱弱請求的。我順著何涯所指向外望,是個很空曠的停車場,不遠處有個漢代風格的門樓。智嵇跳下車,陽光讓她瞇起眼睛,她用手遮在眼睛上方朝那邊眺望:“這是哪?沒什麽人哎。”

“沒什麽人”是相當一部分國人對國內景點最不屑的貶,同時也是最高的褒。我能聽出智嵇此時說出來的是褒。

走到門樓下,牌匾上的字體我不太認識,“陽……”我指著另一字暫停狀,智嵇隔著何涯傳來聲音:“陽關!”

陽關畢竟兩千多年了,建築都是新建的,按照漢朝制式,房屋城闕寬宏莊重,顏色古樸,讓人的確感到一種“大漢”氣魄。

智嵇問何涯怎麽想到來這,何涯說記得是這方向,順道來看看。

下了車艾洋光一直跟在最後,嘴裏碎碎念著什麽,活像個念咒的老太太。

這是陽關博物館,那些新建的房屋基本都是展廳,也有的是供游客親身體驗漢朝過關手續的活動廳。展品不少,都是當地發掘出來的。這裏氣候幹旱,適合文物保存。考古學家也正是由不同用處的文物聚集的位置推斷出了陽關的具體位置。我們一番參觀,最後穿過一個隘口,眼前便是一望無際的黃沙,與天相接。這就是出關了。

烈日當頭,我們像沙漠中跋涉的旅人,在風塵裏瞇著眼睛望向遠方。博物館看的是當下眼中的過去,而站在這陽關道上,被這吹了兩千年的風推搡,看向西邊天際的沙霧,總覺得那裏會走來一隊人,問我來自哪個部落。

何涯離我很近,他小聲道:“我從有了離開家的念頭,就想去最遠的地方。”

戀人常說天涯海角,可何涯說他從沒想過去那。因為天涯海角是執手之地,而何涯是逃。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有人不得不背井離鄉,有人忙不疊遠走他鄉。

我對這地方不熟悉,但我知道不少這裏的詩句。當我頭頂烈日站在沙丘上,看著行走在陽關古道上的只有黃沙,那些詩詞全部湧入我的腦海。如果沒來到這,我幾乎快忘了那些句句血肉字字家國,那些背井離鄉的,卻都是為了身後的家鄉。

林珎站在離我們很遠的地方,他今天走得很快。我疾行幾步靠近他,發現他緊皺著眉頭。

“怎麽了?”我放緩語調。

“黃沙可以讓時空停留。”林珎揉揉被風沙迷住的眼睛道。

足夠幹旱,找不到黴菌。時光看似隨黃沙吹走,實際被黃沙固定。烽火臺□□巴巴的黃沙裹了一層又一層成了個丘,兩千年依然追隨每天的最後一絲陽光瞭望。站在這裏的人們永遠能想起那手執節符的使者、征戰沙場的將士、飛旋的胡旋舞女、絡繹的車馬商人,能想起這裏曾是絲綢之路上主要的軍事重地和途徑驛站,這裏曾經熱鬧繁華,這裏曾被侵略數百年,這裏也鑿空了侵略者的狼子野心。當古人用雙腳丈量出了西域的土地,就註定會有攻守易型的一天。

若敢犯我哪怕一孤城,我鐵騎必將其驅除;若敢無端殺我使者,即是單於我也將其斬首示眾;若敢害我百姓,我書生帶三十六人也要將你殺個落花流水。因為這裏的城墻與戰車都是華夏民族的傲骨鑄成的。

雖然過去了兩千年,這傲骨依然紮根在這裏人們的血肉裏,所以每個看到這片茫茫大漠的中國人都能想到那璀璨的歷史。而今,它則用它的面目全非銘記那些輝煌,這甚至使得那些無可眼見的歷史更加醉人芬芳。

“我很敬佩顏魯公,非常敬佩。”林珎忽然說。

“我知道。”林珎以前說過,他說過的話我都記得很清楚。

“我看過《祭侄文稿》拓本,一字一句看的。‘賊臣不救,孤城圍逼。父陷子死,巢傾卵覆。天不悔禍,誰為荼毒!念爾遘殘,百身何贖?’我全文都能背下來的,不用老師教。”

兄弟侄兒被背叛寧願戰死不降,全族三十餘人殉國,前鑒如此慘烈,他依然慷慨赴死,這是骨子裏的忠烈。青山處處埋忠骨,留取丹心照汗青。

我絲毫不質疑他能背下全篇《祭侄文稿》,他本就是那樣的人,那是他手臂上的疤。能促使人們銘記的總是些不好的事,比如失竊的遺書、狂嘯的黃沙,還有手臂上的傷疤。凡是需要銘記的總有些不好的事,比如貪圖享樂的掌權者、借佞除異的剛愎君王,還有輕鄙僭妄的偷窺者。

“可是他們忘了,很多人都忘了,我怕我有一天也會忘記。”林珎的聲音並沒因為我聲稱的對他理解而松弛下來。

“把他們記錄下來吧,就像你記錄羊皮筏子一樣。”我只得道。

“那不一樣。”林珎擡起頭,眼睛因為不停地與風沙搏鬥而泛紅,他眼睛盯著我的眼睛,其中有亮光像錘子般,把他即將說的話一字一句錘進我的腦袋。

“羊皮筏子是傳統的技藝,雖然不是不可替代的,我依然想銘記它,因為它充滿智慧,更因為它代表黃河兩岸人們戰勝龐大困難的精神。但這些與羊皮筏子的不一樣在於,羊皮筏子如今的成果是讓人驕傲的,每個乘坐它的人都是快樂的,而那些不是。它們讓人心痛。現在我們能看見的他們,是殘破的、頹喪的。為什麽唱著‘阿彌陀佛’的人能眼睜睜看著佛像被毀?為什麽腳站在廢墟上被石子硌了才能記起?為什麽巴掌刮臉上了才能清醒?光著腳一步一步走了兩千年走到滿是血泡,剛穿上鞋就忘了?怎麽能忘?怎麽敢忘?那是釘在骨頭上的刺,那是黥在面門上的字,那是恥辱。表皮不流血了,裏面還是爛的,吃飯在疼,睡覺在疼,每個呼吸都在疼,見個人就要掙紮於對方狎侮的打量中,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自己,我從哪裏來,我如何來,我要往哪去。”

“我要一直記得,像我的手指、腳趾,我的心肝脾肺腎,我用它拿筆寫字,用它握筷吃飯,用它奔跑,用它吸收營養。它融於我的生活中,不用提醒,不用非得到這來才想起。”

“要知道,要懂得。”

可是我忘了。我不知道不懂得的太多太多,沒有世道的我,早就忽略了很多事。我試圖想點兒什麽,可是我的腦子忽然什麽都想不了,它好像被黃沙蒙住了。林珎看著我,眼中有光。我看著他,翹了翹嘴角。

我及時轉過視線,躲開林珎失望的眼神。

我視線落在了智嵇身上,那小女子卻是一副驚詫表情……地對著艾洋光。我即轉視那衰人。

沒想到,艾洋光正淚流滿面。

智嵇發現我也發現了,平移過來:“他從進來嘴裏就一直在念詩!”

我:“?”

“嘖,你沒聽到?”智嵇臉說你聾子吧:“他一直在念‘西出陽關無故人’,何涯那麽遠都聽到了,你咋還沒聽到。”

“我聽到他念叨了,沒註意他念的什麽。”我解釋,但有點無力。

智嵇懶得管我有力無力,她全副身心都在懷疑那衰人腦子真有問題。我說不至於,否則也不會有那麽多女朋友。智嵇不認同:“女朋友太多,說明他空虛啊!他沒信念!再有個壓力啥的,很可能就……瘋……出問題啊。”

小女子這段分析略合我意,遂閉嘴。小女子發現我忽然不說話,也閉了嘴,朝我眨巴眨巴眼睛,小碎步退到何涯身後。何涯看看我,又看看艾洋光,最後拍拍智嵇胳膊,輕聲說沒事。他是真把智嵇當妹子。

我想起林珎曾說想收智嵇為女兒,他比智嵇也大不了幾歲,這女兒也太便宜了。我剛想揶揄林珎,忽又想起剛才的對話,硬生生將話憋了回去,眼睛在衰人臉上停滯住。

衰人側頭望我,抽了抽鼻子:“抱歉。”

其實他沒必要跟我說抱歉,我又不介意他為什麽哭。

回去路上我依舊沒敢看林珎,衰人還在抽鼻子,別的不說,他確實帥,哭起來梨花帶雨的,我見無感但有人見尤憐啊。

尤憐的人來了,她轉過頭:“哎,你怎麽了?是想到傷心事了嗎?”

艾洋光擺擺手,沒說話。倒是何涯開口了。

“你們記得老陳說的事麽。”

老陳說的,那事?我餘光極速掃了眼何涯,他在和我們說話,卻看著窗外。我又從後視鏡快速看了看林珎,他本低著頭,似乎感受到我的動作便擡起頭來,與我視線相交,我知道林珎和我想得一樣。智嵇遲疑:“……啊?”

何涯:“就那事,他說我養鴨子的那事。”

“他不是鴨子。他是不是好人我不知道,但他不是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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