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關燈
小
中
大
第 15 章
何涯一直看著窗外，他繼續道：“他是我在監獄裏認識的人，他進去是因為偷錢。他每次偷錢都被抓到，也是挺倒黴的……”何涯頓了頓：“哎，自找的，倒黴什麽。進了好幾次局子，這回終於被判了兩年，活該。”
“我在那裏心情特別不好，每天睡覺都哭，又不敢讓人發現，又不讓悶被子裏，就憋氣，每天都憋得鼻子堵水泥似的。我在那那麽久，我爸媽沒來看過我，一次都沒有。我覺得自己完蛋了。我沒什麽事做好了的，一件都沒有。我中獎，只不過是撞上了。但是那時候的我哪會承認這些，我活得太壓抑，我太需要證明自己，證明自己不是笨蛋，可是我太急了，太急，就走歪了。法律剝奪我幾年自由，等我自由了，我爸就該要我的命了。”
“他叫旁資，我叫他小旁。只有他很關心我，他問我累不累，擔心我心情好不好、身體有沒有不舒服。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即使一敗塗地，只要他在，我就還能快樂。”
“我身體不好，有次跑步眩暈摔了一跤，把他也絆倒了。後來我跑步老註意他，因為我絆倒他時他沒罵我。他比我早幾個月出去的，因為後來我就沒見他了。我出去後果然被我爸抽了一頓，我覺得我再待在家就真會被他打死了，我就在街上坐著，不知道坐了多久，忽然聽見有人喊‘誒，真是你’，我擡頭，他站在我面前，穿著白T恤，很幹凈的樣子。我這才認識他的。”
“我們在路邊聊了很久，後來路上沒人了，燈也關了，他說他要回家了，他回頭發現我還坐那，問我怎麽不回家，我說我不想回去，他就讓我去他家。他家很小，黑漆漆的平房，沒有衛生間，廚房就是床邊的一張舊木桌，窗戶還沒監獄的大。那是我第一次走進那樣的房子，可是我很開心，他陪我聊了很久，我把我知道所有有趣的故事都翻出來跟他說。他很瘦個子又小，長得也不算好看，可是我很喜歡看他笑，因為他的笑是因我而起。”
後來他提議開個火鍋店，他叔叔在老家有門道，肉價可以便宜不少。艾洋光忽然說：“那哪行，什麽來路都不……”
我後視鏡掃眼艾洋光，很明顯他也意識到自己多嘴了，掐斷句子低頭不語。何涯停頓了有一會兒，我以為他不想繼續說了，因為實在沒腦子。他繼續了：“是啊，你一聽就知道這行不通，可我就答應他了。我覺得他最關心我，他就說什麽都對，真就算賠了我也願意。我不相信老天還會再坑我。”
他這麽說，說明老天又坑他了。
“不過老天沒坑我，一直都不是老天坑我，是我認人不清。”何涯繼續說起來。
他運行著自己失敗透頂的人生，最後說，老天沒坑他，都怪他自己。我由衷佩服。後來智嵇告訴我，何涯曾斷斷續續和她提起，他倒黴了三十年，終於遇到我們，這是他走好運的前兆。自從遇見我們，他一直在走好運，甚至遇見債主老陳，其實也是好運，那是他心裏的石頭，這麽多年了邊緣依舊鋒利，每天在肉裏攪和，刮得生疼，這次終於抖摟開了。最幸運的是，老陳最後原諒了他，這是他從不敢奢望的。並且還有幾位朋友，願意聽他念叨自己的罪過。智嵇說何涯說到這就停住了，他擺了擺手，再沒語言。
智嵇說何涯是個非常感性的人，感性的人多善良。
他的確善良，十分善良，善良到傻。
聽了姓旁的幾句話就投了小十萬，還是四處借的，你能四處借錢，姓旁的怎麽不叫他那好叔叔賒頭羊支持下晚輩改邪歸正呢。
“我每天忙得不可開交，他看我辛苦，主動提出幫我管賬……他對我實在關懷，噓寒問暖。我有時也懷疑賬有問題，但都被他的關心打斷，然後不忍懷疑。”
“不到一年，我們利潤很高，他提議緊跟時代開分店，說這是錢生錢，我沒多想就同意了，還讓他當分店的負責人。從我得知我們利潤巨大時，我對他的懷疑早已煙消雲散。也就是那段時間，老陳來我店吃飯認識了他。”
“老陳是隔壁五金店老板，有時帶老婆孩子來我店吃火鍋，我都給他打折，他也總幫我修點東西，一來二去就熟了。他老婆很好的人，有點黑但是很愛笑，他兒子隨他老婆，也愛笑。他老婆不太懂維修，老陳離開後她管不來五金店的生意，也交不起店租，只好關門了。我害了他們一家。”
車外風噪聲音很大，何涯停頓了很久。我們沒人說話，智嵇也抿著嘴，我們都覺得何涯還會接著說。
“老陳聽說我讓小旁管分店，而我竟然一次都沒去過，都是他拍照片給我看，老陳就提醒我要小心。其實我自己知道，可我只是……只是……不舍得，那樣關心我的人，太難得。”
何涯這句話終於說對了，他不是傻，他只是太寂寞。
“老陳說我養鴨子，其實我們倆什麽關系都沒有。我承認，我迷亂過，但只限於我心裏，我想和關心我的人永遠在一起。不過我們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關系，只是私下稱呼變了。他是聰明人。老陳有次撞見他給我發的短信才知道的，不過老陳以前沒跟別人說過。”
“有一天，他消失了。我打他電話，關機。發短信，沒回覆。我去他家，已經退租。我去那個分店，那棟樓破敗不堪，店面裏全是蜘蛛網，只有幾張破桌椅，連鍋都沒有。我打他叔叔電話，是空號。我突然發現，他的一切我似乎都知道，但我知道的一切都是假的。”
“我視為救命稻草的人，是個騙子。他盜竊過那麽多次都被抓住了，唯獨在我這，他大獲全勝。”
何涯最後四個字說得非常緩慢，一字一頓，然後戛然而止。
說話聲忽然停止，車外風聲顯得車內突兀地安靜。
何涯長長呼吸：“這麽多年，第一次直面這件事。謝謝你們聽我說完。”我下意識想說不客氣，可說出來才發現自己嗓音嘶啞，只有氣流聲，後座的何涯肯定是聽不見的。何涯的話落了個空，沒人說話，也可能他們仨都和我一樣，想說沒說出來。
想不到第一個回答何涯的竟然是艾洋光，他弓著身子，視線放在何涯膝蓋上，戰戰兢兢地說：“何大哥，你說了這事，其實我挺羨慕你的，你以為你什麽都錯，失敗得很，但失敗又是以什麽標準呢？從大眾的理解上，我的如今的狀態的確比較‘成功’，但我自己覺得我也失敗得很。哎，你可能不會理解，說不定還會說我得了便宜還賣乖。”
“你的所謂失敗讓你有奮鬥的目標，目標之外的所得你願意坦然接受，甚至在你如今失意時，你也願意把這些告訴我們，我真羨慕你。”艾洋光語速很快，他說的時候我特意從後視鏡向後看了看他，他全身一動不動，連眼睛都不眨，只有嘴巴張合，像個機械的木頭人。倒是何涯，聽見艾洋光說話開始，就把視線從窗外轉到艾洋光臉上，探究那盯著自己膝蓋的雙眼。不過艾洋光說完這兩句就沒再說話，他又收回視線，窩在自己的衣領裏不再動彈。
我從後視鏡又看看林珎，恰巧，他也在看我。
艾洋光說羨慕何涯，我何嘗不是。這臺車裏的五個人，其實是最合適的傾訴對象。我們互相理解，卻對彼此生活介入不深，我們有年輕人有中年人有男人有女人，可以有很廣闊的接受範圍，任何事情在這個封閉的環境裏可容納程度都會高於外界，即使完全錯誤的事情比如何涯早年的挪用公款和欺騙朋友的行為，我們也可以相信他善的一面，給他改正的機會，這是這個密閉空間才有的信任。甚至包括艾洋光，這個狼狽闖入的高知，同樣是一個可以說話的對象。可是，我沒有對任何一人提過。
我對林珎的情感。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何涯一直看著窗外，他繼續道：“他是我在監獄裏認識的人，他進去是因為偷錢。他每次偷錢都被抓到，也是挺倒黴的……”何涯頓了頓：“哎，自找的，倒黴什麽。進了好幾次局子，這回終於被判了兩年，活該。”
“我在那裏心情特別不好，每天睡覺都哭，又不敢讓人發現，又不讓悶被子裏，就憋氣，每天都憋得鼻子堵水泥似的。我在那那麽久，我爸媽沒來看過我，一次都沒有。我覺得自己完蛋了。我沒什麽事做好了的，一件都沒有。我中獎，只不過是撞上了。但是那時候的我哪會承認這些，我活得太壓抑，我太需要證明自己，證明自己不是笨蛋，可是我太急了，太急，就走歪了。法律剝奪我幾年自由，等我自由了，我爸就該要我的命了。”
“他叫旁資，我叫他小旁。只有他很關心我，他問我累不累，擔心我心情好不好、身體有沒有不舒服。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即使一敗塗地，只要他在，我就還能快樂。”
“我身體不好，有次跑步眩暈摔了一跤，把他也絆倒了。後來我跑步老註意他，因為我絆倒他時他沒罵我。他比我早幾個月出去的，因為後來我就沒見他了。我出去後果然被我爸抽了一頓，我覺得我再待在家就真會被他打死了，我就在街上坐著，不知道坐了多久，忽然聽見有人喊‘誒，真是你’，我擡頭，他站在我面前，穿著白T恤，很幹凈的樣子。我這才認識他的。”
“我們在路邊聊了很久，後來路上沒人了，燈也關了，他說他要回家了，他回頭發現我還坐那，問我怎麽不回家，我說我不想回去，他就讓我去他家。他家很小，黑漆漆的平房，沒有衛生間，廚房就是床邊的一張舊木桌，窗戶還沒監獄的大。那是我第一次走進那樣的房子，可是我很開心，他陪我聊了很久，我把我知道所有有趣的故事都翻出來跟他說。他很瘦個子又小，長得也不算好看，可是我很喜歡看他笑，因為他的笑是因我而起。”
後來他提議開個火鍋店，他叔叔在老家有門道，肉價可以便宜不少。艾洋光忽然說：“那哪行，什麽來路都不……”
我後視鏡掃眼艾洋光，很明顯他也意識到自己多嘴了，掐斷句子低頭不語。何涯停頓了有一會兒，我以為他不想繼續說了，因為實在沒腦子。他繼續了：“是啊，你一聽就知道這行不通，可我就答應他了。我覺得他最關心我，他就說什麽都對，真就算賠了我也願意。我不相信老天還會再坑我。”
他這麽說，說明老天又坑他了。
“不過老天沒坑我，一直都不是老天坑我，是我認人不清。”何涯繼續說起來。
他運行著自己失敗透頂的人生，最後說，老天沒坑他，都怪他自己。我由衷佩服。後來智嵇告訴我，何涯曾斷斷續續和她提起，他倒黴了三十年，終於遇到我們，這是他走好運的前兆。自從遇見我們，他一直在走好運，甚至遇見債主老陳，其實也是好運，那是他心裏的石頭，這麽多年了邊緣依舊鋒利，每天在肉裏攪和，刮得生疼，這次終於抖摟開了。最幸運的是，老陳最後原諒了他，這是他從不敢奢望的。並且還有幾位朋友，願意聽他念叨自己的罪過。智嵇說何涯說到這就停住了，他擺了擺手，再沒語言。
智嵇說何涯是個非常感性的人，感性的人多善良。
他的確善良，十分善良，善良到傻。
聽了姓旁的幾句話就投了小十萬，還是四處借的，你能四處借錢，姓旁的怎麽不叫他那好叔叔賒頭羊支持下晚輩改邪歸正呢。
“我每天忙得不可開交，他看我辛苦，主動提出幫我管賬……他對我實在關懷，噓寒問暖。我有時也懷疑賬有問題，但都被他的關心打斷，然後不忍懷疑。”
“不到一年，我們利潤很高，他提議緊跟時代開分店，說這是錢生錢，我沒多想就同意了，還讓他當分店的負責人。從我得知我們利潤巨大時，我對他的懷疑早已煙消雲散。也就是那段時間，老陳來我店吃飯認識了他。”
“老陳是隔壁五金店老板，有時帶老婆孩子來我店吃火鍋，我都給他打折，他也總幫我修點東西，一來二去就熟了。他老婆很好的人，有點黑但是很愛笑，他兒子隨他老婆，也愛笑。他老婆不太懂維修，老陳離開後她管不來五金店的生意，也交不起店租，只好關門了。我害了他們一家。”
車外風噪聲音很大，何涯停頓了很久。我們沒人說話，智嵇也抿著嘴，我們都覺得何涯還會接著說。
“老陳聽說我讓小旁管分店，而我竟然一次都沒去過，都是他拍照片給我看，老陳就提醒我要小心。其實我自己知道，可我只是……只是……不舍得，那樣關心我的人，太難得。”
何涯這句話終於說對了，他不是傻，他只是太寂寞。
“老陳說我養鴨子，其實我們倆什麽關系都沒有。我承認，我迷亂過，但只限於我心裏，我想和關心我的人永遠在一起。不過我們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關系，只是私下稱呼變了。他是聰明人。老陳有次撞見他給我發的短信才知道的，不過老陳以前沒跟別人說過。”
“有一天，他消失了。我打他電話，關機。發短信，沒回覆。我去他家，已經退租。我去那個分店，那棟樓破敗不堪，店面裏全是蜘蛛網，只有幾張破桌椅，連鍋都沒有。我打他叔叔電話，是空號。我突然發現，他的一切我似乎都知道，但我知道的一切都是假的。”
“我視為救命稻草的人，是個騙子。他盜竊過那麽多次都被抓住了，唯獨在我這，他大獲全勝。”
何涯最後四個字說得非常緩慢，一字一頓，然後戛然而止。
說話聲忽然停止，車外風聲顯得車內突兀地安靜。
何涯長長呼吸：“這麽多年，第一次直面這件事。謝謝你們聽我說完。”我下意識想說不客氣，可說出來才發現自己嗓音嘶啞，只有氣流聲，後座的何涯肯定是聽不見的。何涯的話落了個空，沒人說話，也可能他們仨都和我一樣，想說沒說出來。
想不到第一個回答何涯的竟然是艾洋光，他弓著身子，視線放在何涯膝蓋上，戰戰兢兢地說：“何大哥，你說了這事，其實我挺羨慕你的，你以為你什麽都錯，失敗得很，但失敗又是以什麽標準呢？從大眾的理解上，我的如今的狀態的確比較‘成功’，但我自己覺得我也失敗得很。哎，你可能不會理解，說不定還會說我得了便宜還賣乖。”
“你的所謂失敗讓你有奮鬥的目標，目標之外的所得你願意坦然接受，甚至在你如今失意時，你也願意把這些告訴我們，我真羨慕你。”艾洋光語速很快，他說的時候我特意從後視鏡向後看了看他，他全身一動不動，連眼睛都不眨，只有嘴巴張合，像個機械的木頭人。倒是何涯，聽見艾洋光說話開始，就把視線從窗外轉到艾洋光臉上，探究那盯著自己膝蓋的雙眼。不過艾洋光說完這兩句就沒再說話，他又收回視線，窩在自己的衣領裏不再動彈。
我從後視鏡又看看林珎，恰巧，他也在看我。
艾洋光說羨慕何涯，我何嘗不是。這臺車裏的五個人，其實是最合適的傾訴對象。我們互相理解，卻對彼此生活介入不深，我們有年輕人有中年人有男人有女人，可以有很廣闊的接受範圍，任何事情在這個封閉的環境裏可容納程度都會高於外界，即使完全錯誤的事情比如何涯早年的挪用公款和欺騙朋友的行為，我們也可以相信他善的一面，給他改正的機會，這是這個密閉空間才有的信任。甚至包括艾洋光，這個狼狽闖入的高知，同樣是一個可以說話的對象。可是，我沒有對任何一人提過。
我對林珎的情感。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