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零怔住，一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眨也不眨，盯著他。

楊今朝起身，彎下腰，想將她拽起，她卻像渾身軟沒了骨頭，任他拉扯起來，再綿綿倒下。

“就沒有別的辦法嗎……”韓零說著說著，最後幾乎無聲，她癱在地上，有氣無力。

楊今朝嘆聲氣，又蹲下來，對她道：“沒有，先起來吧。”

“這件事還有其他人知道嗎……”

“沒有。”

“為什麽是你……”韓零忍不住抽泣，“為什麽一定要你……為什麽是你……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死亡能量這件事，從來在家族女人之間是格外保密的，我也是在測試系統時無意發現。韓零，這件事，家族裏，誰發現，誰就有責任承擔。”楊今朝說得平靜。

韓零不斷顫抖著身子，抽泣聲越變越急：“楊今朝，你告訴我，這一切你都是騙我的對不對……其實什麽記憶能力，都是騙人的，我是在做夢對不對……”

“韓零，”他依舊冷靜，“起來，我送你出去，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

他頓了頓，又道：“這件事，我非做不可。”

韓零掩不住臉上的悲痛，她拼命咬住唇，想讓自己清醒一點，可她的心卻在不斷地顫抖，顫抖到她幾乎無法控制。

她狂吸一大口氣，又顫著喉嚨問：“那你要什麽時候……”

她說不下去了，又咬緊唇，直到疼痛感上來，讓她的情緒有了短暫的穩定：“你要什麽時候去貢獻能力……”

她說罷，恨不得馬上捂住耳朵，她不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一點也不想。

“三十歲。”楊今朝道，“三十歲，能力會發展到頂峰，那時候和系統相融是最好的。”

“三十歲……”她的心被狠狠捏了一把，“不能再長一點嗎？就再長一點……”

“再長，就不好了，”楊今朝聲音輕柔，“再長，能不能維持效果，我不敢說，我只能，取最優方案。”

“為什麽……”韓零低頭，在他面前啜泣著。

“韓零，”楊今朝依舊保持單膝蹲下的姿勢，看著她，輕聲道，“我已經把一切都告訴你了，你走吧。”

他便說著，邊將自己指上那枚訂婚鉆戒取下來，又輕輕握住她的手，將她指上的戒指也慢慢摘下。

韓零捂著嘴，再也忍不住，將所有的難以承受全部化作淚水，瘋狂地滾出眼眶。

她哭得大聲，幾乎開始嚎叫，眼睜睜地看著楊今朝將她指上的戒指取走，無能為力，無可奈何。

三十歲啊，他只能活到三十歲。

為什麽他要活得這麽艱難，為什麽他要發現那麽殘酷的現實，為什麽他要獨自背負一切？

為什麽這種事情非要他承受不可？

為什麽他不能享受尋常人該享受的一切，為什麽他要活得這麽孤獨，這麽淒涼，為什麽是他……

為什麽！

她哭到直不起腰，伏在他腿上。

“走吧，韓零。”他清冷的聲音在她耳邊猶如法官在宣讀死刑判決。

“你還有……未來。”楊今朝垂眸看著她，少有波瀾的眼中，光色暗下來。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殘酷，自他知道家族秘密、決定獨自承受一切的的那一刻起，他就見識到了這個世界的殘忍。

但這世界的殘酷，只是對他而言，與其他人毫無幹系。

他絕不能耽誤任何一個人的人生，絕不能拖累任何人、給任何人添麻煩。

但看她痛苦的樣子，他明白，他還是犯下錯誤。

他不該招惹她，把她帶進這麽殘酷的現實中來。

是他貪心了。

他捧起她的臉，擦幹她的淚，對她笑道：“走吧韓零，就當我們從不認識，我絕不會糾纏你。”

韓零看著他，哭紅的眼神色黯然，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手心散出一些白光來，那些光鉆從她太陽穴鉆入，她暈了過去。

韓零醒來時，聞到了一股檀香味。

她睜開眼，什麽夢也沒做，眼睛雖然還是腫著，但頭腦清醒不少，即使仍有隱痛。

她起身，看到了自己睡的這張雕花木床上掛著煙灰色的簾帳，她睜著眼，看著正對她的那只黑木衣櫃上燙金刻花，發呆許久。

她還躺在楊今朝的臥室裏啊。

她突然哭了出來。

失去意識前的一幕幕從她清醒的那一刻起，就盤繞在她腦海，那是揮之不去、躲避不及的噩夢。

她哭得更厲害了。

擦一把淚，眼皮刺疼，她手背上多了抹血跡。

她感覺眼皮像被燒腫一樣，一碰就痛。

她有點睜不開眼。

“韓零，醒了嗎？”門外忽然有人叫道。

她忍著痛擦幹眼淚，大口大口呼吸著空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怎麽了？”她用不悲不喜的調子朝門口喊了一聲，原躺下來，等待著沒外人進來。

絕不能給任何人知道她所知道的他的秘密。

門吱扭開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像飛一樣地靠近她，楊飛曉端著只木盤走進來，將木盤上的粥放在床頭，對她道：“你終於醒了。”

韓零不說話，兩眼無光，靜靜躺著，盯著天花板。

楊飛曉伸手在她眼前晃晃：“餵，起來吃飯了。”

韓零毫無反應。

楊飛曉盯她看了一陣，從外廳櫥櫃中取出兩只創可貼來，對她道：“把眼閉上，你眼皮好像破了。”

韓零閉眼，楊飛曉撕開創可貼，貼在她上眼皮上。

韓零再睜眼……睜不開了。

她伸手撕下眼皮上的創可貼，眼皮又一陣陣燒灼的疼痛。

“餵你取了幹什麽……就和我小舅吵一架，不至於氣成這樣吧？自虐可不好”楊飛曉看著她。

韓零不說話，面無表情。

楊飛曉摸了摸粥碗，又看著她：“我媽可給我下了死命令，你也別為難我，你吃完東西我就走，不打擾你。”

韓零斜看一眼楊飛曉，繼續轉眼看天花板。

“韓老師，您是吃呢還是吃呢？”楊飛曉看她沒反應，站在床邊無奈道。

“楊飛曉，”韓零打開幹澀的喉嚨，勉強發出聲音，“楊今朝，是個什麽樣的人？”

“好人啊，你嗓子都啞了，快把粥喝了，不然涼了。”

“能不能給我仔細說說。”

“仔細……你問我小舅吧，對了，你們什麽時候和好啊……”

韓零聲音木然：“你把你認識的楊今朝的一切，都告訴我吧。”

“啊？”楊飛曉看著她，滿臉不解：“你都和我小舅訂婚了，他什麽人你不清楚？”

“不清楚，告訴我。”

“韓零，你不是後悔要退婚吧？我告訴你，你嫁我小舅絕對沒錯，他真是我見過最好的……”

“告訴我。”韓零的聲音硬了幾分。

楊飛曉閉嘴了，奇怪地看著她。

她看著天花板。

“你和我小舅到底怎麽了？為什麽吵架？能把你氣成這樣？”

韓零用冰冷又帶命令似的語調道：“你告訴我，楊今朝，是什麽樣的人。”

楊飛曉看著她一陣，最後讓步了：“那你把粥喝了我告訴你。”

韓零馬上起身，端起還冒著熱氣的蔬菜粥，像喝水一般，一飲而盡，全然不顧滾燙的粥粒燒灼喉嚨。

“喝完了，說。”韓零擦了把嘴邊的粥汁。

楊飛曉目瞪口呆地看著她：“牛逼，你就用了十秒！”

“說。”韓零盯著他，命令道。

“行行行，”楊飛曉點頭坐在她床邊，盯著地板思考起來，“等我組織下語言啊。”

韓零拖著疲憊的身子坐起身，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我小舅呢……”楊飛曉邊想邊道，“今年二十五，平頂山學院新聞專業畢業，計算機高手，主攻家族創世系統，情感史不祥，愛好……就是做系統了吧，其他的……打籃球不錯，做飯也好吃。”

“從他小時候講起，他有過什麽經歷，和家人關系怎樣，還有你平時和他相處的感受，通通講一遍。”

“韓零，太長了吧？你這……跟查戶口似的……”

“講。”

楊飛曉看著韓零眼裏露出的嚴厲目光，瞬間有了壓迫感，他又讓一步，道：“行，我想想啊。”

“這個……”他開始回憶記憶中的小舅楊今朝，“聽我媽說，我剛一歲的時候，就是我小舅在帶我，因為家裏人工作忙，還有創世那件事，反正那會兒全家最閑的就是我小舅，所以是他照顧我。”

“據我媽說，小舅從小就愛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就這間房，他不愛出去玩，最多就打打球，認識的人也不多，和司玨哥徽音姐關系最好，反正從我有記憶起，我就知道他迷計算機系統什麽的。”楊飛曉接著道。

“然後呢？”

楊飛曉繼續回憶：“我五歲的時候吧，就成天跟著我小舅憋在這間屋子裏，那時候他十三，偷偷從外面讓司玨哥給他弄了臺電腦，成天擺弄，那個時候，就你現在睡的床上，全是書，擺著各種教程，我小舅就睡在書裏。”

“他為什麽這麽對計算機這麽感興趣？”韓零問。

楊飛曉道：“剛開始覺得好玩唄。除了打球，他生活其實挺枯燥的，這點和司玨哥一樣，他們都是不屑於打游戲的，因為覺得無聊，主要還是水平太高，玩游戲愛找bug，然後給游戲廠寫信提意見，有一次還被我爺爺發現罵了一頓。”

“你爺爺為什麽罵他們？”

“不務正業唄，”楊飛曉道，“我小舅從小除了數理化，其他都不好，不過後來他英語特別好，因為開發系統需要，必須看原版英文書……扯遠了，我那個時候記憶挺模糊的，我知道他和司玨哥，後來還有徽音姐，他們三個一起研究電腦，每天熬到兩三點吧，好幾次我睡醒了他們還在那搞。”

韓零看著他：“他和家裏人關系呢？”

“家裏人關系……”楊飛曉想了想，“和我媽我大姨二姨關系都好，就是和我奶奶平時接觸少，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爺爺是老罵他，也打過，做系統嘛，成天不好好上學，肯定要挨罵的，我不也是？但我小舅屬於沒脾氣的那種，打罵都行，別妨礙他做系統就好。”

楊飛曉去外廳倒了杯水，咕咚喝下去，滋潤了喉嚨，這才又坐在韓零床邊，繼續說道：“我上小學的時候才慢慢明白他們為什麽這麽喜歡計算機，愛好是一個，更重要的是，那時候我小舅就發現，把自己的能力和系統一結合，就可以創造一個小型世界。我們家族的男人其實都很羨慕女人的，她們有能力做大事，我們不行，能力殘缺在家族就是廢物一個。我們真的很想像她們一樣，幹大事。”

“幹大事……”韓零苦笑一下。

楊飛曉繼續道：“自從我小舅發現男人用系統創造世界的方法以後，我、司玨哥我們都太興奮，那段時間真是像打了雞血，三天兩宿不睡覺，搞那個系統，搞到後來我的眼睛還短暫失明過。真的，韓零，你根本想不到，一個四大家族的男人居然能靠自己殘缺的能力創造世界，那感覺，太爽了。”

“所以你、王司玨，你們到現在為止做系統，一直都是為了實現男人創造世界的夢想？”韓零問。

“是啊，”楊飛曉道，“那不然？但這件事，除了我、司玨哥、徽音姐，我小舅，不能讓外人知道，不過小舅都要和你結婚了，告訴你肯定沒事……韓零，你不會說出去吧？！”

韓零笑了一下，又問：“可是唐徽音應該是有完整能力的吧？她沒必要和你們一起做系統吧？”

一提起唐徽音，楊飛曉便一臉崇拜地道：“徽音姐是我特佩服的人，她目的比我們單純，她就是純喜歡計算機編程啊，搞硬件這些東西。她本來就有能力創世，用不著系統……不過徽音姐剛上小學的時候，她媽就把她的能力抽走了，也不知道為什麽，反正她沒能力了，真是可惜啊，與其抽走還不如給我。”

韓零低頭，默默想，唐徽音的母親應該是不想讓自己的女兒做創造世界這麽個苦差事，才把她的能力抽走的吧。

“抽走能力對她有影響嗎？”

“沒啊，頂多不能使了唄。”楊飛曉道，“徽音姐人想法特開明，她說特別期待看到我們把創世系統做成，讓男人女人一樣擁有創世權利。你說我媽她們要是能像徽音姐那樣想多好，唉，其實我現在懷疑我媽她們已經知道我小舅做這個了，我爺爺和小舅關系特差，我懷疑就是因為他反對小舅做這個系統。”

“迂腐啊迂腐！”楊飛曉感嘆，“都什麽年代了，就不能男女平權嗎！”

韓零冷笑一聲。

“不過反正，我們現在做的系統越來越強大了，回家族之前我剛測試了一遍，那系統能穩定創下好幾個中型世界。”

楊飛曉說到這，又恨得牙癢：“要不是那個趙子辛拿走F碼的話，別說中型，大型、完美世界都有可能創造的其實。”

“F碼到底是？”

“系統創造世界的關鍵，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座橋，這邊是能力，那邊是系統，它是溝通連結系統和能力的東西。”

韓零臉上露出一個苦笑，溝通系統和能力……怕不是，楊今朝用自己的身體獻身系統，正是需要F碼做媒吧？

“韓零，”楊今朝忽然換了副極其嚴肅的語氣，對她道，“我小舅真的是個很單純的好人，他從小到大朋友不多，人也內向，生活簡單，心思太少了。他人是真善良，對朋友也好。我上小學那陣和趙子辛打架，趙子辛那鐵棍子上去掄司玨哥，他直接過去就把那一棍扛下了，骨頭都給敲碎了，我爺爺那鞭子抽他，他都不說我和司玨哥一起打架了，都自己一個人扛。每次我跟我爸媽吵架，我都上他這來，他從站在我爸媽那裏說我一句不好，還給我做飯吃，我做了解計算機，軟硬件，全是他一個人教我的，我還把他的系統搞崩好幾次，他都沒說過我，也不抱怨，真的，我在他身上，學到太多。”

韓零聽楞了。

楊飛曉繼續道：“我走上做系統這條路，要感謝他，我覺得我能一直快樂地長這麽大，他對我影響最大，我對我小舅，崇拜是一方面，更多是敬重。”

韓零又感到鼻子一陣酸。

“他這人就是不太愛說話，不懂表達，但絕對是好人。”楊飛曉目光真誠，“我現在想想，其實也能感覺到，我小舅應該很喜歡你，我也希望我小舅幸福。所以你們，有什麽誤會說開了就都過去了……”

楊飛曉說著說著站了起來：“一不小心煽情了，啊，反正，我要說的差不多就是這些吧。”

韓零的肩開始一聳一聳，她低著頭，幾滴晶瑩的淚掉下來，打濕床單。

楊飛曉看著她在哭，立刻慌了：“不是，你怎麽哭了？我好像也沒說多煽情的事兒吧？你別哭啊餵。”

“謝謝你。”韓零邊擦眼淚邊道，“我不問了，謝謝你。”

“你沒事吧？”楊飛曉擔心道。

韓零搖搖頭：“沒事……你先出去，我想靜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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