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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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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趙州橋與淑妃用過早膳就被淑妃打發去摘槐花,說是中午令小廚房做槐花餅,待到趙州橋領著唐渡風風火火跑出了芷羅宮,淑妃這才用眼神示意侍立一旁欲言又止的林女官可以開口了。

林女官躬身湊在淑妃耳邊回道:“主子,袁夫人的轎攆已經入了宮門,約莫小半個時辰就該到了。”

淑妃頷首,接過宮女奉上的香茶漱了漱口,吩咐道:“準備準備吧,本宮要梳洗一番迎接母親。”林女官應喏,轉身之際面露躊躇,一副焦慮不安的樣子。

淑妃眉心一動,目光停留在林女官的背影上若有所思。林女官是原主的心腹宮女,按理說主子母親入宮探望,她就算不表現出十分歡喜來,也不該是這樣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除非……

淑妃在梳妝宮女伺候下重新梳理了一番,一襲娟紗金絲繡牡丹長裙,外面套了件淺色對襟褙子,顯得家常而不顯隨意,配飾上完美沿襲了原主的風格,紅寶石纏絲金簪、紋飾繁覆鑲滿寶石的金鐲子等等,一切貫徹金光閃閃,又貴又重的原則。

等了約莫有一刻鐘,殿外傳來一陣有節奏的腳步聲,淑妃坐在上位,外面林女官討好的聲音斷斷續續傳進來:“袁夫人,淑妃娘娘一早就等著了,心心念念盼著您來呢!”

終於,一個穿著一品誥命禮服的中年婦人邁著端莊的步子走入淑妃視線,在距離淑妃兩三米外躬身行禮,聲音無波無瀾,“臣婦拜見淑妃娘娘。”

“母親莫要多禮,快起身。”淑妃一個眼神掃過去,林女官就忙不疊扶著袁夫人坐到下首。兩人不冷不熱寒暄了幾句諸如身體可安好,家中可安好後,淑妃舒了口氣,屏退一幹宮女,安靜的內室只剩下“母女二人”。

哼!自見面以來就保持著恭敬姿態垂眸斂目的袁夫人發出一聲清晰可聞地冷哼,目光犀利如一道道利箭刺破重重阻撓的空氣射在淑妃身上,淑妃一楞,隨即回視,目光波瀾不驚。如果眼神有形態,這母女之間對峙的區域恐怕已經是箭矢橫飛。

果然,如她所料,原主與母親的關系並不融洽。

面前的袁夫人一身不合年齡的繁瑣老氣的命婦禮服,發髻梳得一絲不茍,與保養得宜光潔不見皺紋的年輕面龐形成一種怪異的反差。淑妃毫不懷疑面前這位婦人從頭到腳從身到心都恪守著某種固定的規範。

然而這位看似標準的古代貴婦接下來所說的就不那麽合乎常規了,“你又是從哪裏來的孤魂野鬼?”

淑妃向來平靜的面龐被這樣犀利直白又戳中真相的質問震得驟起波瀾,她克制住內心被看破底牌的絲絲不安,穩住心神,塗著艷麗口脂嘴唇微微勾起上揚的弧度,從喉嚨裏吐出一個單音節,“呵~”

似是而非的回答,似笑非笑的表情,面前的冒牌貨如此漫不經心的態度激怒了這位素來端莊嚴謹的大將軍夫人,她衣擺下的手緊緊抓住檀木椅的扶手,用力支撐著自己站起來,身體前傾以一種俯視的姿態將上半身靠近淑妃,壓低了嗓音惡狠狠地從嘴裏擠出一句話來,“你以為我沒有證據嗎?”

相較袁夫人激烈外漏的情緒,淑妃已經恢覆了往日的鎮定,不動聲色地拿回主動權,她在袁夫人如刀子般鋒利的註視下端起桌上茶盞輕抿了一口,端著茶盞的手四平八穩,絲毫怯意不顯,袁夫人的眸色幽沈了下來,深深的看了淡定如初的淑妃一眼,緩緩坐回原處。

兩人都沒有再說話,仿佛方才的震動心海的水雷不曾投下,而只有當事人知曉彼此掩飾在平靜下的心潮湧動。

“母親是糊塗了?本宮縱使成了陛下的妃子,也不會忘記自己是袁家的嫡長女,是您唯一的女兒。”淑妃低頭把玩著手上嵌滿珠玉寶石的鐲子,緩言道。

三言兩語就將她的話轉為一個母親對貴為帝妃的女兒的諄諄告誡,袁夫人心中暗自點頭,而她曾悉心培養如今早已不知經歷人間幾個輪回的嫡長女恰恰欠缺了這麽一份沈穩。否則也不至於落得個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下場,五年的時光已將袁夫人喪女的悲痛沖淡了許多,畢竟她作為宗婦所承擔的責任遠不止於此,但當記憶中長女模糊了的容顏再度出現在她面前,心中潛藏的惆悵酸澀不免一齊湧上,百般滋味難言。

這時淑妃面前的袁夫人依舊是來時錦衣華裳,珠翠滿頭的貴婦人模樣,但從她那驟然黯淡如魚目浸滿追思的眼睛裏淑妃讀出了只屬於母親的脆弱與無奈。她的心忽地軟了幾分,銳利的措辭在嘴邊打了個轉兒又咽了回去,不為別的,只因她也是位母親,也曾經歷過喪女之痛。自那以後活著的每一天仿佛踩在碎玻璃上走路,白日無人知其異常,深夜驚醒扒開全是鮮血淋漓。

袁夫人想借著擡袖的功夫揩去眼角隱隱的淚點,一方繡著富貴牡丹的絲帕遞到眼前,袁夫人順著手持繡帕的纖纖細手對著“女兒”帶著關心與理解的目光。鬼使神差地,她接過那方帕子,低下頭,臉深深埋在繡帕上,伴隨著一聲低不可聞的嗚咽,幾滴淚珠滑落,潤濕了一片。

不知過了多久,袁夫人將繡帕從臉上拿開,繪著精致妝容的臉上一片平靜,所有的情緒再度被輕輕按下水面,她的嗓音猶帶著一絲暗啞,“你猜到了吧,你不是第一個。”她緩緩擡頭直視淑妃眼中劃過的了然,“你不是第一個附在我女兒身上的孤魂。”

淑妃接過袁夫人遞過的繡帕,輕輕點頭,那廂袁夫人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喃喃道:“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就那麽一眼我就知道我的女兒已經不在了,那個躺在床上裝腔作勢的女人只是個不知從哪裏來的孤魂而已。雙雙是我唯一的女兒,是袁家唯一的嫡長女,她生來就享受榮華無數,可是偏偏她三歲那年來了個道士,口口聲聲說我的女兒活不過雙十年華,怎麽可能?雙雙是深閨嬌養大的,她能遇到什麽危險?誰又敢傷害她?

滿口胡言,不過是江湖道士的滿口胡言,果然我的雙雙平平安安長成了大姑娘,還嫁給皇子為正妃,如此顯赫,還有什麽災難能奪了她的性命?

皇子變成了皇帝,而我的雙雙卻不是皇後,只是個妃,在別人眼裏也許她依舊是風光無二,我也是這樣以為的,我將她嫁給不得聖寵的晉王本就是不求顯達只求她一生順遂。可是我忘了,雙雙,我的女兒她是一個多麽驕傲的人,她怎麽能夠容忍自己是一個妾呢?怎麽能夠呢?我終究是錯算了一筆,沒有人能夠傷害她,到頭來卻是她自己舍了這性命。宮裏人說雙雙投繯了我還不信,我的女兒怎麽會求死呢,還有幾天,就到她的二十生辰了,怎麽會呢?我進了宮,看到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人,只是一眼,我就知道了結局,爭了這麽多年她還是沒能逃得過命數,這就是命。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入過宮,任由那個冒牌貨占著我女兒的身體興風作浪,因為我知道,她也呆不久的,這就是命,果不其然……”

袁夫人斷斷續續說了很久,淑妃心裏默默咀嚼著她說的那句話,命數嗎?從前她決計是要嗤笑的,現如今發生了這一連串變故,或許冥冥中真有某種規律,錯位的時空,錯位的人終究是要回到原來的位置的,就像她和阿橋。

“前塵往事已然無法改變,我既已來了,是不會輕易離開的。”知曉了前情,淑妃打破了沈默,聲音一如既往平靜,但任誰都能聽出話裏的強硬。

“你不怕嗎?”掀開了所有底牌,袁夫人反倒有恃無恐,面帶淺笑。

“我該怕什麽,母親?”淑妃微微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聽到淑妃最後兩個字,袁夫人非但不以為忤,反倒露出讚許般的目光。誠然,她可以揭穿淑妃的身份,又或者幹脆了解了她,但這兩項選擇對袁家來說是弊大於利的,至少在外人看來,她還是袁淑妃的母親,袁淑妃還是袁家的女兒,這層關系是不可能完全厘清的。

從某種意義上講,她們彼此相互需要,如果把握的好,這將是一個有利於雙方的平衡,淑妃看得很清楚,袁夫人的目的絕不是揭穿她,倒像是預知了什麽,這一點她還猜不透,不過目前來看結果於她無害。

“母親,請喝茶,這次宮裏新上的春茶味道不錯,母親若是喜歡可以帶些回去。”淑妃道。

袁夫人端起茶盞品了一口,笑道:“也好,過些日子你父親回朝泡些給他喝,他向來喜歡這些的。”

母女倆相視而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一杯茶很快見底,內室的氣氛前所未有的和諧,淑妃和袁夫人都清楚彼此達成的微妙共識。

只差……

淑妃放下茶盞的聲音傳入袁夫人耳中,袁夫人心頭一動,來了。

那廂淑妃似乎已經思索好己方的條件,正色道:“我想請您帶走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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