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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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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九章

寧德八年。

後世史料記載, 方朝第十二位皇帝方恒宗趙澤,於此年五月中旬起,目睛昏黃、日益消瘦, 時而驚悸盜汗, 屢傳太醫。

半月之後,病情惡化, 臥床不起, 朝中事務交由大臣管理, 朝中謠言四起。

又過月餘,恒宗稱自己恐不久於人世,夜命重臣入宮, 交代後事。

時, 謝知秋獨掌朝勢,權傾朝野,以女子之身為相, 雖有違舊綱,然朝臣或從其威勢,或忌其私兵, 無敢言者。

謝相聞恒宗之訊,思衡半宿,召其夫、妹叮囑諸事, 後赴宮廷。

*

七月十四。

再過一日,便是中元節。

趙澤獨居深宮, 躺在病榻上, 猛烈地咳嗽了幾聲, 將藥碗擱在床邊,便揮退眾人。

紗帳之後, 趙澤見宮人已經離開,便停止了咳嗽。

他這幾個月來明顯瘦了一些,不過氣色並沒有外面傳得那麽差,最多不過是連著數十日沒怎麽見太陽,膚色有些蒼白。

趙澤嘆了口氣。

他本不是個喜靜的人,這麽長時間假裝臥病,還要少吃喝藥,難免煎熬,但他也知事關重大,不敢懈怠。

“皇上,謝知秋手裏有兵,朝中民間都有不少支持,如今與她硬碰,已不是上策。”

那日,史守成如此對他說道。

“當下明的不行,唯有來暗的。”

“老臣手裏有一紙藥方,只要以荷葉泡水服用,便可使人消瘦、形同病色。”

“安宗當年突發急癥而亡,皇上為安宗胞弟,若效仿安宗之病情,稱為家族之病,是可信的。”

“皇上素來身體康健,時下卻忽發疾病,天下必認為是謝知秋獨斷專權、兵逼皇室,才令皇上久郁成疾。如此,雖不足以扳倒謝知秋,但可以以不忠不義之名,降一降她的聲勢。”

“待時機成熟,皇上便可以疾病惡化為名,召謝知秋進宮。”

“謝知秋野心甚大,若皇上真的病危,便是她取得天下的大好時機,再加上外部言論之壓力,她於情於理,都必會前來。”

史守成稍作停頓,才繼續往下說——

“臣以為,為皇上江山千秋萬代之穩固考慮,謝知秋非殺不可。”

“但謝知秋雖是義軍重要人物,義軍卻並非謝知秋一人之言,只怕謝知秋一死,城外義軍受到刺激,一舉叛亂。”

“所以,這謝知秋既要殺,又不可殺。”

“老臣認為,可以殺了她之後,對外營造她未死之假象,之後借謝知秋之名,控制義軍。同時趁機布局,若義軍可以歸順臣服,便收為己用;若義軍覺察異狀,立即先發制人,斬草除根!”

……

時間回到當下。

趙澤望著外面漆黑的夜色,目色凝重。

直到這一刻,他對謝知秋也談不上是十足的恨,更多的似乎是局勢下的自保。

趙澤不由想到,他和謝知秋其實有很多不分道揚鑣的機會。

要是他沒有心生畏懼,而是支持謝知秋進行軍事改革……

要是他再努力將謝知秋的地位提高一些,而不是在朝臣合力抨擊謝知秋時退縮……

要是他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對齊慕先網開一面,根本不發生齊慕先謀反之事……

要是……

只可惜人生沒有後悔藥,已經到了這一步,只能繼續走下去。

他是皇帝,想要弄什麽藥,當然隨時都能弄到。

等大臣們來了,他會以體恤臣子深夜來宮為名,賜下夜宵,而謝知秋的那一份中,自然額外下了“料”。

她若是中了藥最好,處理起來一切方便。

若是沒有中招,那就只能來硬的。

他會單獨召見謝知秋與史守成,這兩個人分別為同平章事和參知政事,他交代後事要單獨見這二人,是合理的。

待謝知秋與其他人隔開,再動手,史守成可以作為煙霧彈,制造他和謝知秋一直在宮中協助皇上料理身後事的假象。

若實在不行,在宮中還可以尋找其他機會。

左右謝知秋進了皇宮,趙澤這邊的主動權就大了許多,謝知秋想要再離開,可就難了。

……

趙澤正思索著,忽然,小太監有福在外面敲了敲門,恭敬地道:“皇上,諸位大人已經到垂拱殿了。”

趙澤一凝神。

他忙熟練地咳嗽了幾聲,道:“先給他們賜膳吧,朕身體不適,要過一會兒才有力氣。”

“是。”

*

趙澤賜下的夜宵並非宴席,更類似於平日散朝後的“廊下食”,故包括謝知秋在內的五名重臣,在廊廡用餐。

時近中元節,皇上賜下的夜宵有蒸面羊、爊鴨,還有些冷面湯餅水國之類的慣常菜色。

謝知秋作為同平章事,不但其他人都會敬著她,要等她先動筷子,她的菜品也比旁人更豐盛一點。皇帝知道她喜歡橘子,慣例會多給她上一份贛州蜜桔。

用餐的時候,史守成一直有意無意地去瞥謝知秋。

而謝知秋看了看這豐盛的夜宵,靜默片刻,然後緩緩拿起了筷子。

*

另一邊,趙澤亦在屋中等消息。

盡管賜夜宵這事,已經盡量做得不讓人生疑了,可謝知秋為人極為謹慎小心,不知道會不會拒絕用餐。對其他官員來說,拒絕賜膳或許是大不敬,但謝知秋卻真有可能做出來,也沒有人敢逼她。

趙澤等了有近半個時辰,小太監有福才進來報:“皇上,諸位大臣都用過膳了,要請他們進來嗎?”

趙澤問:“都用過了?”

“是。”

“……謝愛卿也吃了?”

“是。”

趙澤一驚,雖是他自己設的局,卻有些不敢置信——

謝知秋吃了?

她居然真的這麽容易就吃了?

趙澤一時說不上是什麽感受,但緊接著,他又覺得奇怪起來:“……謝愛卿吃完,可有說什麽,或者做什麽?”

“……同平章事大人一向少言,沒特別說什麽。”

有福似乎對趙澤這個問題感到十分奇怪,但他還是如實回答:“要說有什麽特別的,同平章事大人好像覺得這個季節新上的蜜桔很好吃,自己吃完,還把參知政事大人放著沒吃的要來吃了……?”

“……?”

趙澤一楞,覺得情況有些不對。

在謝知秋膳中放的藥,照理來說最少兩刻鐘就該起效。

他等來等去沒等到消息,還以為是謝知秋沒吃,沒想到謝知秋早就吃完了,卻什麽事都沒發生。

——怎麽會沒起效?

是送膳送錯了嗎?

可是謝知秋的是獨一份,等級上就和旁人不同,怎麽也不可能送錯才是。就算真送錯了,也該有別的官員吃出問題,現在已經倒下了才對,怎麽會什麽都沒發生呢?

趙澤隱約覺得有些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掌控,可都到了這一步,已經沒有辦法回頭了。

既然這一步不成,那麽只能走下一步了。

趙澤開口:“讓他們過來……不過,朕有事要單獨對謝愛卿與史愛卿交代,讓他們二人先來。”

*

須臾,謝知秋與史守成來到宮室外。

只是,謝知秋只到寢宮外,就不願在上前了。

史守成已一只腳進了寢宮,見謝知秋定住,回頭問:“同平章事大人怎麽了,為何止步不前?”

謝知秋反問:“史大人一貫最看重倫理綱常,本官身為女子,縱為朝中重臣,深更半夜與兩個男子共處一室,在史大人看來應該還是十分不妥吧。

“本官在想,怎麽這種時候,史大人反而一聲不吭呢?”

史守成一頓。

說實話,謝知秋今日吃了宮中膳食,卻沒有出現半點問題,他已經覺得十分奇怪,而眼下天上一輪圓月泛著冷色,宮闈夜燈闌珊,在夜幕之下,謝知秋那雙深邃的烏眸似乎比以往更為幽深,看得人背後生寒。

史守成硬著頭皮“哼”了一聲,回答:“我是介意,但你是介意這種禮數的人嗎?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可說的。

“何況,皇上危在旦夕,身為臣子,自是以皇上優先。

“同平章事大人素來特立獨行,但這種時候還遲遲不肯面聖,難不成真不知輕重主次嗎?還是說,同平章事大人要等皇上拖著病體,主動到外面來見你?”

謝知秋道:“本官不過遲了半步,史大人便喋喋不休,倒像做賊心虛。”

史守成忍不下去了,直言道:“都到這裏了,你以為不進寢宮就能沒事嗎?”

言罷,史守成一揮手。

寢宮之中,當即沖出數十個埋伏著的禁軍士兵,要擒謝知秋!

謝知秋只是靜靜地站著,如月下修竹。

說時遲那時快,不等他們捉住謝知秋,這些禁軍士兵裏就有人反了水,前面人擋住後面人,後面人扯住前面人,自己開始打了起來。

下一刻,不知從哪裏又沖出一群等候已久的義軍士兵——裏面還混雜著太監和宮女——幫著反水的禁軍士兵制住其他人,並且將史守成團團圍住,當場扣押在地,甚至毫無顧忌地沖進寢宮,去抓趙澤。

史守成全然呆住。

他這才意識到,義軍在梁城這幾個月,他們與平民百姓並不是對立關系,而皇上的仆人和侍衛並不會因為皇帝是主、他們是仆,他們就真的沒有半點自己的想法,乖乖巧巧地完全聽命於皇帝、為皇帝賣命。

謝知秋如今的聲望、她為眾人描繪出的未來,還有與義軍同來的、真實呈現在人們面前的新規則和秩序,如同一股嶄新的泉流,進入他人視野後,不知何時將皇宮都滲透成了篩子。

他們自以為密不透風、策無遺算的計劃,在謝知秋眼中如同畫在白紙上的墨點,根本一覽無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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