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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廿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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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廿叁

景隆十八年秋,清河郡。

自崔稚晚收到永昌長公主令她入東宮的信件,而後千裏迢迢返回崔家大房待嫁,已經過去了足足一個月。

比起之前天高海闊、自由自在的生活,成為世族貴女的日子雖有些百無聊賴,可因為有了期待,她心情總是很好。

彼時,正逢再次出仕尚不足半年的崔融崔三郎,以「太原道水不好,以至於酒味太濁」這等敷衍非常的借口,第二次放棄了無數人艷羨的大好前程,毫無留戀的辭官歸家。

左右整個清河,崔稚晚也只認識他一人,於是,窮極無聊之時,想著同人鬥鬥嘴也能勉強算作一種消磨時間的選擇,她便起了抓住這個成日裏醉生夢死的「三兄」聊一聊的念頭。

可是,於崔融看來,長久不見,自己這個曾經還只是固執難馴的便宜十妹,在混跡市井多年後,又多了牙尖嘴利的毛病。

七年前,雖已允諾長輩將她從長安帶回清河,可連關內道都沒出,他便因為實在不耐煩應付她的倔勁兒,直接將人扔在半路,任她去留隨意。

如今,他當然不可能願意同她在沒用的爭執上多廢一句唇舌。

於是,興致勃勃來找人麻煩的崔稚晚還未開口,便被崔融最得力的侍從洲白攔住,轉而直接將人請去了郎君的書房。

崔三郎的書齋,名曰「倦字」。

譽滿天下的大才子,就這樣明目張膽的在自己的地盤裏,擺出了一副完全不想讀書的模樣。

崔稚晚本來沒有報什麽期待,可一入內,卻被眼前浩瀚如煙的藏書震得說不出話來。

她這才明白,原來此「倦」並非厭煩,而更像是讀書太多,反生出了「疲倦」之意的倦。

想及此,崔稚晚不由的小聲嘀咕:“崔融這分明就是在炫耀嗎。”

不同於聖賢書養出來的端正學士們,自幼便有「破萬卷」之名的崔三郎所讀之書,可謂是包羅萬象。

除了可列入經史子集的那些儒學典籍,讓人眼花繚亂的各類龐雜閑書,亦是數不勝數。

且所有的書好像只是按照主人的喜好和拿取的方便來排放,即便是珍貴的古籍珍本,也不會刻意去束之高閣,頗有些一視同仁、不分貴賤的意思,十分符合崔三郎被老學究們指摘過無數次的「散漫不知自重」的個性。

於是,此後的日子,崔稚晚便仿佛魚入大海,徹底浸沒在了這片於她而言,十分奢侈的享樂之地,至於那些她本就覺得十分無趣的貴女來回邀約、互作吹捧的宴席,自然是通通拒絕。

這一日,崔稚晚照常為了尋幾冊新書來看,在崔融的眾多書架間游走,卻十分意外的在一個放在架頂的小木箱裏,發現了全十冊的「裴郎君探案集」。

讓她吃驚萬分的是,這一堆紙頁,並不是市面上流通的那些抄錄本,而是最原始的手稿。

之所以敢如此確定,乃是因為很多年前,她尚以在東西兩市找尋抄書工作為生時,曾經為這套話本的最後一冊做過抄錄。

崔稚晚在書道上,受阿耶崔方禮親傳,且小小年紀,便以顯露出青出於藍之勢。

在天賦和勤奮之下,她在認他人筆墨之上,從未出過一次差錯。

更何況,多年以來,在崔稚晚抄過的許許多多話本原稿中,能毫不吝惜的用上好的涇州宣紙的人本就少之又少。

而要求抄錄完畢後,回收全部手稿的更是屈指可數。

於是,她實在很難不對此事印象深刻。

因此,崔稚晚才在略作翻閱後,立刻便敢斷言,手上這堆的書冊和當年親見的「裴郎君探案集」第十冊 原稿,必定出自同一人之手。

難道說,這一套風靡一時的話本子,竟是崔融寫的?

崔稚晚細細琢磨了一番,深覺既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在於,不同於七年後的今日,找遍長安恐怕很難尋到一個不知書中的「裴郎君」與大理寺的「裴少卿」乃是同一人的讀者。

當年話本流行之時,裴繼衍的大名遠不如「裴郎君」傳播的廣。

而可以如此細節的描述他探尋案件真相的全部經歷,不是整個少年時期時刻與他待在一處,結伴暢游大梁的好友崔融,又能是誰。

如今想來,早在崔三郎當年能夠托請到剛剛入職大理寺,每日埋頭於擠壓多年的懸案的裴繼衍抽出空來,在不到一個時辰內,便在人口百萬的長安城裏,準確無誤的尋到了藏在永昌坊的北墻外堆疊起來的雜物堆的自己時,崔稚晚便應該有意識的將這兩件事聯系在一起才對。

至於意料之外的地方……

一來,自己年少時,明明為了蒙騙他人而深入研究過崔融的字,甚至一度可以摹寫到分毫不差。

可無論是當初,還是現在,她竟完全無法從墨跡上看出,它和「裴郎君探案集」所用筆法的任何相似之處。

二來,在話本子裏,和裴神探游蕩在長安、洛陽,乃至後來的整個大梁的搭檔,乃是一個漂泊無依、粗糙彪悍的虬髯劍客。

難道這種如雄鷹般遨游天地,不受任何拘束的人生,才是崔三郎的心之所向?

諸多疑問,看樣子必須得從本人口中才能探尋得到結果。

當崔稚晚費力的抱著箱子挪到崔融所在的小案前,彎腰擱下之時,還險些將裝著葡萄美酒的常滿杯撞倒,可崔三郎楞是無甚反應的看著她行動,面上更是絲毫不變顏色。

一個出身豪門的世家公子,眼見著便要被人揭穿還有另一重身份,乃是寫出曾經風靡長安的話本作者,他竟也完全無所謂。

以至於崔稚晚之前準備好的敲打逼問的腹稿,一時間變得全無用武之地。

她只得老老實實的坐好後,拋棄全部拐彎抹角的刺探,直截了當的問:“你後來為何不寫了?可是裴少卿入大理寺後,介意此事?”

見對面之人幾乎寫滿整張臉的好奇,崔融知曉,她定還有許多後話要問,於是,他挑了挑眉間,反問:“十妹不知?”

他故意稱呼自己為「十妹」,明顯就是為了討個嘴上的便宜。

崔稚晚悄悄的垂頭撇了撇嘴,擡眼之時,乖巧的說道:“還請三兄多多指教。”

不情不願的伏低,聽起來,果然沒什麽意思。

崔融不再為難,開口道:“景隆十一年,我不是帶著「你」回了清河郡?此後,你我可皆再未去過長安。”

原來竟只是因為,成年之後,各奔東西,裴少卿此後的探案,他皆不在近旁了,自然沒法憑空走筆。

如此合情合理,卻沒什麽趣味的理由,實在不足以迎合崔稚晚以前關於此事的諸多想象。

不過,她尚有許多當年在讀這套話本時,難解的疑惑要問,偏巧今日崔融好像心情不錯,顯然會十分配合為她答疑解惑,也算得上是好事一件。

可還未等她提下一個問題,卻見崔融拿起酒杯,抿了抿後,擡眼問她:

“既未去過長安,十妹一個閨閣女子,是如何知曉他成了「裴少卿」?難不成是心悅於裴六郎,這才刻意關註?”

清河郡不同於長安,崔家又是百年世族,對自家未出嫁娘子的管束,比之京城裏許多勳貴家庭,要嚴厲上太多,最是在乎「清譽」二字。

又不是自家兄弟,加上路程的阻隔,按理來說,若不是有意打聽,崔稚晚當然不會清楚,就在二個月前發生在裴繼衍的身上的升遷之事。

崔融如此問她,並非是不知道,她月前是從哪裏返回到的清河郡。

他說這話,顯然既是提點,亦是警告。

畢竟,崔稚晚入長安後,所出的任何一點紕漏,都足以讓自己,乃至於整個崔家,陷於「欺瞞君主」的險境之中。

七年來,清河郡崔家崔稚晚的存在,乃是崔三郎蒙蔽眾人,偽造出的假象。

原本,在崔融看來,這也不過是騙騙永昌長公主和她耶兄的小把戲,哪怕有朝一日被揭穿,也無關緊要。

可如今,崔稚晚既然要從崔家大房出嫁,去做那眾人矚目的太子妃,那麽,一切言行談吐,便絕不可掉以輕心。

畢竟,先後臨終前親筆寫下的婚書所求之「崔氏女」雖未言明,但眾人皆心中有數。

如今,永昌長公主公然要以崔圓發妻留下之長女崔稚晚,代替由自己所出的真正意義上的嫡女崔靜徽嫁入東宮,而聖人和太子皆未提任何異議,當然不會是因為「幺女尚且年幼」這般理由。

他們看重的想必是長公主上書時所強調的,崔稚晚乃是「由崔氏大房撫養至今」的這份難得的與「清河崔氏」既可親又能疏的距離。

從景隆元年起,聖人便有意削弱大族,以振皇權。

雙方來回較量了許多年,世族始終居於上風。

不同於家中長輩的高枕無憂,崔融看得出,太子殿下早在蟄伏,甚至他在「保儲」之餘,竟然還有功夫利用時局,一步一步的逼迫大多數世族清晰的站好陣營。

棋局已經布好,只待他在與晉王的相爭中獲勝,站在李暕身後支持的那些個穩居百年的豪門,他定會被以「謀反」之名,毫不猶豫的剪除。

至於剩下的……

太子殿下素來野心勃勃,想必也不會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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