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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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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我在西伯利亞見到他的時候,他還只是一個流離的「可疑人員」。

這件事的前因後果是——

丟失榮譽的士兵犯下了必須送至軍事法庭的罪行,作為長官,監管不力的我也理應接受懲處。

當主動將說明提交上去之後,克裏姆林宮下達了「緘默」的指令,並表示不追究我的責任。

「督主教倒在了正義的道途,如今的西伯利亞最需要的正是堅不可摧的防線,無論構成它的是聖人還是惡棍。」

我不讚同這樣不公正的處罰,但我需要服從命令。

在此之前,我必須捍衛被迫卷入這場紛爭中的公民知道真相的權利,如若不是這樣,我主動申請調至西伯利亞的行為便失去了任何意義。

陀思妥耶夫斯基兄弟原本將成為這場不幸中無聲的「罹難者」,我會保護下他們,雖然僅限於西伯利亞。

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和他在貝爾加湖畔的叢林相遇了。

我將他視為戰火蔓延至境內的標志,他困惑不解,委婉問我:「舍棄西伯利亞而鑄就的「戰線」,能抵禦戰火的車輪嗎?」

我想,很多人後來會稱他為「老師」並非全無道理。

反人類的戰爭存在的含義不在於掠奪,在於破壞。破壞自己和他人,也破壞規則。

戰火燃盡,皆為柴薪。由誰來支付僭越不可僭越之物的代價,這是不由自己掌握的選擇。

我們只是率先選擇了讓西伯利亞來承擔。

後來,我曾在繁星加點的夜晚與他通話。

「我嘗試了,沒有其他的路可走,即使榮譽與正義已經成為歷史……」我說,「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他答道: 「我認識的*阿廖沙並不是會放棄的人,恐懼和仇恨騎不到你的理智之上。如果要捍衛榮譽和正義,往東走吧,翻躍烏拉爾山脈,越過葉尼塞河,被遺棄的西伯利亞充斥罪惡,但也純白無暇。」

他又笑:「而你現在已經在這裏了。」

————《記馬克西姆·高爾基戰後訪談錄》·選段】

***

沒有睡袋和火堆的夜晚格外難捱,熱量不是唯一的難題,不需要冬眠的野獸不比持槍的士兵友善。

費奧多爾的嘴唇很快開始發白,他本來就是一眼看去身體就不太好的類型,現在看上去更糟糕了。

松本清張的狀態也很奇怪,在停止了行動後,他在「冷得要命」與「稍微緩和了些」之間來回切換,之間一會兒涼一會兒恢覆正常,自己也摸不清楚發生了什麽。

兩人無言度過了驚悚的夜晚。

太陽升起後,清張意識到自己必須找一條出路。

是小心翼翼折返尋找米哈伊爾,還是避開危險和他的弟弟繼續逃亡,在廣袤無際的西伯利亞尋找下一個離開的機會。

又或是管他的,我回家洗熱水澡了——好吧,這個是開玩笑的。

松本清張苦中作樂想。

可行的兩個選項都是完完全全的冒險行為,別說原本的目的是取材了,現在根本就是《神秘島》西伯利亞極限求生版吧……

而在發現費奧多爾無論如何也喊不醒後,松本清張的選擇便只剩了一個。

小孩應該是在發燒,渾身上下是不正常的熱,卻還在發抖,隨時都要咽氣的模樣。

得回去。

即使找不到米哈伊爾,在原地搜尋一些能抵禦夜晚風寒的衣物,或是被留下來的食物也是能救命的。

失去了背包裏的補給,他們甚至活不過一個禮拜,更別說費奧多爾現在這幅樣子。

沒時間做多想,清張把費奧多爾背在身後,正打算動身前又把人換到前面,盡可能地替他擋掉一部分寒風。

這時,結冰的貝加爾湖反射的炫白銀光突然充斥著松本清張的視野。

他被強光晃得不得不閉上一只眼,同時將費奧多爾抱得更緊了,擺出能隨機應變的應對姿態。

前方的動靜並不是急促的,遠不如昨晚來得激烈,更像是一道聲勢浩大的閃雷憑空擊中了西伯利亞。

事實上,那也的確是一道白日驚雷。

被電閃擊中的粗壯樹幹頹然倒地,一個身影從被肅清的道路遠端邁著堅實有力的穩健步伐緩緩靠近,頂著警惕的視線在四五步處停下。

那是個身著黑色西裝和深灰色大衣的高大男人,銀灰色短發向上梳,如雕刻般硬挺的五官顯示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俄羅斯人。

平穩的酒紅色眼瞳此刻正看向被清張抱著昏迷不醒的費奧多爾。

那雙薄唇動了動:「陀思妥耶夫斯基?」

費奧多爾自然無法給出回應。

這段對峙對於松本清張極其漫長。

對方的氣勢如鷹隼般有力,更別說這是在昨晚的慘劇發生之後出現在樹林裏的陌生男人,即使忽略掉他似乎動用了「異能」的出場方式,那股肅穆的板正態度也令人忌憚。

“你是亞洲人。”這次男人是用英語說的,“亞洲人為什麽會出現在西伯利亞?”

清張也用英語回答道:“我是日本人。”

“日本人。”語言再次變成了日語,聲音低沈了下來,“你是從太平洋過來的?”

清張記得日本在戰時很少和外交流,放在歐洲戰場也是被忽略的那一類。可為什麽對方似乎對自己是日本人這件事……很忌憚?

因為他現在的行為屬於偷渡嗎?

松本清張的思索被理解為了沈默,費奧多爾在此刻恰到好處地咳嗽起來,虛弱的兩聲很快消隱在寒風中。

男人很快做出了決定:“隨我來。”

“我是俄羅斯陸軍大將,西伯利亞聯邦戰時總負責人,現在要為那些士兵昨晚的錯誤行為作出官方解釋。”他說,“你可以叫我馬克西姆·高爾基。”

·

漆黑的改裝車停在貝加爾湖湖畔,司機是一個不茍言笑的中年士兵,見到自己長官帶回了一個亞洲人和昏迷的小孩,也沒有露出冷漠以外的任何表情。

那雙眼睛只有在觀察路況的時候才會轉動,其餘時候就像是裝飾品一樣鑲嵌在眼眶裏,被西伯利亞的嚴寒徹底凍死了。

最近的據點離貝加爾湖畔有整整一天的車程,好消息是車裏居然有乙酰氨基酚這種退熱藥,壞消息是服用下退熱藥之後費奧多爾也沒有轉好的跡象。

“勸你最好讓他一個人呆著。”高爾基說,“我在覺醒異能的時候,落雷劈死了家裏的小狗,你也不想被不可控的東西傷害吧。”

“覺醒異能?”

高爾基繃緊下巴,算是點頭。

可我覺醒異能的時候從來沒有這麽兇惡的反應啊。清張有些茫然。

不如說是相當後知後覺,像是某個時刻突然就領悟到了什麽屬於自己的東西。

“回到基地之後我不一定能抽出時間,所以趁現在一次性闡述清楚。有不明白的地方在最後提出,我不會隱瞞你能知曉的東西,我表達得足夠明白嗎?”

清張對這種軍隊的強硬做派有些不適應,他握著費奧多爾的手,垂著眼:“我在聽。”

“西比利亞的獨立武裝士兵只有少部分是本地人,更多是在戰爭爆發之後被調來了戰線。”高爾基說,“他們足夠忠誠,絕對聽從命令,再艱苦惡劣的環境也沒有磨滅他們捍守防線的意志。”

“可人類的精神是有限的,西伯利亞的情況很特殊,太平洋上的神秘島嶼在不斷擴張,威脅一直都在。沒人知道那片憑空出現的陸域何時會登陸,不會登陸也說不準。”

清張喃喃道:“常暗島……”

那個不知道何時出現在太平洋上的神秘島嶼,覆蓋面積詭異地緩步擴張,由一個巴掌大的地方逐漸變成列島。

常暗島在異能者大戰的中後期基本成為了他們肆無忌憚廝殺的主戰場。甚至在大戰末期,日本也派了軍隊前往。

聽到他準確叫出了神秘島嶼在國際上的「別稱」,高爾基眉梢一挑:“你果然是從太平洋來的。”

松本清張:“……”

不,他只是之前戰爭結束的時候,從琴酒收集的情報裏見過,還是「老鼠」賣給「組織」的。

高爾基繼續之前的解釋:“「明明沒有敵人,留守在這裏是有必要的嗎?」這樣的念頭在士兵心裏會越來越清晰,直到不穩定的精神開始叫囂著必須做點什麽。”

“「什麽都好,請讓我知道這些苦難不是為了懲罰我而存在的吧。」……是這樣危險的心理啊。”清張似乎有些明白了。

在這樣的精神壓迫下,士兵做出了瘋狂的行為。

沒辦法過多的用邏輯和理性來解釋,更多的是作為一個宣洩的出口。

可不管什麽借口——這無疑是錯誤的!

“這無疑是錯誤的。”高爾基也這樣說,“所以我必須將這件事原原本本不加隱瞞的告訴當事人。即便……。你們理應有知情權。”

“即便那些瘋狂的士兵並不會受到處罰,是這樣吧。”清張冷靜說,意外沒有多少譴責,非常局外人的語氣,“或者說繼續呆在西伯利亞就是一種懲罰了——所有人都會這樣認為。”

高爾基沒有對此作出回應:“事情就是這樣,現在你可以開始提問了。”

車輛顛簸兩下,費奧多爾的溫度依舊維持在一個危險的範疇。松本清張將自己往後靠了些,讓他能躺得更平穩。

思索後,他問:“米哈伊爾還活著嗎?”

“目前還活著。”

“能否將我們送回莫斯科?”

高爾基不答。

“能否讓我們離開西伯利亞。”

高爾基不答。

“您打算如何處理我們?”

高爾基不答。

松本清張又問:“您是怎麽會日語的?”

高爾基瞇起眼,酒紅的銳光從深邃眉眼間斜逸,接著緩緩回答:

“我與法國的「暗殺王」有過交鋒,他有著一口流利的日語,我猜測歐洲異能諜報組織在日本會有所動靜,所以才稍微學了一點日語。”

松本清張:“這樣啊,那您相當厲害,日語和俄語的表達形式明明完全不一樣呢。”

他對高爾基的試探完全視而不見。

什麽法國的「暗殺王」,什麽歐洲異能諜報組織,什麽日本。既然開始懷疑起他了,那就不要想這麽簡單地從他這裏套取到任何情報。

因為之前的語言誘導,將常暗島脫口而出還被聽見的失誤一次就夠了!

高爾基也不在意清張回應的敷衍,手指在膝蓋上點輕點兩下:“還有問題嗎?”

“有。”清張看著他的眼睛,“戰爭結束之後,他們還能回莫斯科嗎?”

“沒人能預言戰爭何時結束,日本人。或許明年,或許五年後,或許永遠不會停。在那之前,西伯利亞的戰線會比這裏的凍土更堅不可摧,沒有人能從這裏闖進莫斯科。”

他沈下嗓音強調了一遍,“沒有人。”

車輛又顛簸了一下,前方似乎有誰吸了一口涼氣。

高爾基面不改色從後座看向車前的後視鏡,駕駛車輛的士兵迅速移開了眼,握緊方向盤來讓小拇指顫抖得不那麽明顯。

松本清張思索了半晌。

戰爭當然會結束,並且遠沒有預料的那麽長,它的結束就和爆發一樣突兀。是常暗島上出了什麽事情,不過消息被封鎖了。

當時琴酒沒有追問戰爭結束的原因,那不是值得他們支付大額報酬向「老鼠」交換的情報,「組織」只需要有足夠的時間去布置就足夠了。

而俄羅斯是戰勝國之一。

那證明他們的主要火力絕對不是在無人問津的西伯利亞。

這裏的淒慘的事情,淒慘的人……都沒有意義。

於是清張繼續問了他一個可以算是冒犯的問題。

“舍棄西伯利亞而鑄就的「戰線」,能抵禦戰火的車輪嗎?”

高爾基的紅瞳下凍結著無法撼動的東西。

即使這話聽著讓人很不愉快,不假思索地想要反駁。

“你看上去並不擔心自己的安危。”高爾基緩緩說。

“您還想從我這裏獲得常暗島的情報,審問、酷刑、或是其他方式,總之不會讓我輕易死掉吧。”清張說,“但我認為若非必要,您不會那樣做,您是個正直的人。”

“在冒犯之後開始美言是你們日本人的習慣嗎?”

“如果您足夠殘忍,完全不需要來尋找費季卡。”

聽著他的斷言,高爾基沈默了會兒,道:“為什麽?”

“士兵不會受罰,您也不會,那麽米哈伊爾和費季卡兩個見證人也就沒有必要活著。”

清張的嘴唇動了動,在敘述邏輯的時候有種非常透明的質感,像站在遙遠的地方註視著這輛正在平原上疾馳的黑色車輛般。

“他們活著反而會比較麻煩,如果被敵對國家嗅到蛛絲馬跡,迫害本國民眾的事實就會被大肆宣揚——即使這是你們不想承認的事實。”

“戰爭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俄羅斯絕對不想在這個時候處於輿論的下風,尤其你們還要考慮到本國人的想法,現在處理掉他們才是不違反命令的情況下,最合適的做法。而費季卡他——”

高爾基開口打斷了他,肅穆的面容流露出一絲悲憫:“他會死在貝加爾湖畔,死於西伯利亞糟糕氣候的謀殺。”

所以根本沒必要親自來找人。

“所以我說,您是個正直的人啊。”松本清張低垂著眼,“他們去到莫斯科也只是死路一條,所以才必須把人留在您的眼皮子底下,至少這樣還能保證他們的安全。而我——我只是一個稍微道聽途說的異國人罷了,您也沒有把我交出去的打算。”

“你應該清楚自己很可疑吧,如果是我想獨攬情報的功勞呢?”

“您會那樣做嗎?”

“如果有必要的話。”

“那您現在就可以開始審訊了。將我綁在車頂,或者用繩索捆綁畜牧那樣套住我的手腕,放慢車輛的速度讓我跟在後面,苦寒會折磨得我知無不言——高爾基大將先生,您要這麽做嗎?”

高爾基背部稍微抵著座椅,手依舊搭載膝蓋上,只是手指沒有再動過一次,若有所思地低垂著酒紅色雙眼。

這股快要凝固的氣氛也影響到了駕駛員,或許是不想被卷入,車輛駕駛得異常平穩,車窗外的亮度逐漸減弱,兩側飛速後撤的景色慢慢被陰晦吞沒。

漫長的沈默後,躺在松本清張腿上一直昏迷著的費奧多爾突然睜開了眼。

他有些費力地將自己調整到一個更為舒適的位置,黑發安靜淌在松本清張的大腿上,虛弱的聲音在車廂裏依舊清晰。

「我能問出你想要的,只要你向我許下承諾,大將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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