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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城。

在他的印象中,故園的春日總是短暫的,幾絲斜風細雨,一陣楊柳飛花,尚未拂上臉頰,尚未沾濕衣擺,它就輕飄飄地消散了。柳城只是個古時傳下來的稱謂,幾個朝代前,城內城外的確有不少柳樹,它們會在每年的同一天換上新芽,並在三天後,隨著一場必然到來的雨水,吐綠垂絳,很快便一片蔚然。

這是流傳下來的講法了,當他如今背著簡樸的包裹,走出灰黃的城門,舉目見到充滿土石的護城河在來往車馬的煙塵中昏睡,就知道那些見過了舊朝春色的柳樹,無論如何也不會屈尊與枯黃的草梗為伍。

不遠處,界碑上漢隸的“柳城”依然清晰。

他腋下的包裹很簡單,背上卻有一張狹長的古琴,高高探出他頭頂素舊的方巾。他是一名琴師,近來操琴時總覺得差了些東西,這次出行,是要去遠一些的地方,找一些不曾見過的音符。

黃塵中,他施然邁開步子,向遠方走去。

行了半日,柳城已遠遠在身後,眼前的景色漸漸開闊,出現了大片的田壟與麥子,在日頭下閃著細細的水光,一位婦人抱著孩子坐在路邊,黑黃的面皮曬出了麥粒的斑點。他放慢腳步,目光在這對母子身上逗留。他喜歡這幅畫面。

“我可以為你們彈只曲子嗎?”

母親沒有說話,看向他的眼睛,還帶著嬰孩身上的餘溫。

他解開胸前的綁帶,將琴包放下,取出一把上好的焦尾琴,盤膝而坐。

琴音從弦間流淌出來,按摩著他生者繭子的指腹。

一曲奏畢,面前的女人睜大了雙眸,漆黑的瞳仁深處翻滾出晶亮的訝異與崇拜,他熟悉人們的這種目光,它們曾經給他帶來歡喜與滿足,但是如今,琴聲如舊,卻沒有了二十年前那樣的快樂。

“這是一只老曲子了。”他說罷,又上了路。

他走了又走,到黃昏時,面前出現了一條小小的溪流,汀汀水音擋住去路,一些平石被人照著步子的距離碼在水流間。他踩上第一塊石頭。

經年的人跡不亞於溪水日夜的打磨,石頭一側窩陷了下去,像是為他這一刻的落腳準備的。

走了六七步,便來到了溪流中央,他愉悅地欣賞著清流在石間洄漩,心中盛滿了規律的應和,可沒過一會兒他就搖搖頭,“如果我要找的是一只活潑的小令,這或許還有些用處,可這世上已經有太多相似而無趣的小令,我的願望,是找到與神明相接的樂章,讓一切生命為之動容。”

他又踏上了行程,向更遠方前行,他走過村鎮,走過農田,走過車水馬龍的集市,走過清幽寂靜的山林,入目不過市井蕓蕓眾生,和柳城沒什麽不同,他心中的曲子沒有一絲進展。

這個世界太普通了,他想,普通到無法誕生出那樣的作品。一路上,每每得見樂坊,他定會拜訪傾聽,時興的小調如未出閣少女甜蜜細膩的嗓音,聽多了卻有種蛀牙的痛感。

他走過月色,走過薄暮,呼吸過山嵐與青草的味道,見過高門人家豢養的艷麗孔雀。他的鞋子磨破了,他把想到的幾段旋律改了又改。

在離開柳城的七個月後,他來到一個叫陶榆的地方,陶榆與其他沿途經過的小城看起來並無區別,唯一有名氣的,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位女子,據說她才絕冠世,貌如春水,連黃帝都點過她的名字,只是後來過起了相夫教子的生活,便鮮有音訊了。

他走得累了,找了間客棧,疲憊地睡去。

在夢中,他忽然聽到一陣婉轉的琴音,琴者似是無心,只以同樣的間隔撥動一根根琴弦,卻仿若女子的輕嘆呼吸。睡夢中的他,身體比頭腦更快做出反應,耳鼻已從夢中醒來,跟著琴音一下又一下地吐納。

飄然片刻後,他意識到自己定要捉住它們,可是張開眼的一刻,一切聲響竟隨之消失,難道這只是他長久盼而不得後的南柯一夢?他望著黑洞洞的虛空發楞。

第二日清早,他向店裏的夥計打聽,此處是否有好的琴師。

夥計很直爽地說,“以前倒有一位,遠近都有名呢,我小時候聽過他一支曲子,真是好聽。”

他眼睛亮了起來,但願昨夜並不只是琴魂引夢。

“他現在所在何處?”

“那琴師許久前就不肯出山了,這幾年沒人見過他。”夥計湊近他小心說,“其實許多人……許多人都說,他怕是歸西去了,有人路過他家門口,無風卻聽得鈴響,還感到天陰身冷,你說怪不怪……”

鄉野怪事,風言風雨罷了,他只繼續詢問那位琴師的居處。

“城西牌樓外十二裏。”年輕的夥計搖搖頭,見他對“怪事”無甚興趣的樣子,也就不再睬他。

離開客棧,他背上琴,向西走。

他在午時走到了夥計口中的牌樓,過了許多年,上面的金字已斑斑駁駁,牌樓下一個小孩在便溺。向西望去,只有一片無路的野草與荒蕪。他抓住一個行人問,“十二裏外是否有人家?”那人很驚訝地說,“你是來找鬼音手的?他早就不知去向啦,去也是白去!”

鬼音手?他心下一喜,看來那夥計指引的沒錯,“我遠道而來,誠心求教,還請指點方向。”說罷深深作揖。

那人嘆了口氣,“……又一個癡子,喏,那個方向,走個一十二裏別停,看到一個沒有窗的破屋子就是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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