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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謝過行人,開始在及膝的野草中跋涉,深秋的野草看似堅韌,芯芽卻滿含汁液,很快他身上就染了白色的漿,等到他終於遠遠看見一間敝舊的茅草屋時,下半身仿佛趟過雪地。

他走到小屋門口,輕輕敲了一敲門,卻沒有回音,他疲憊地坐下,天上飄著淡淡白雲,微風中滿是草的味道。

當他產生躺下的欲望時,門忽然開了。

不見人影,仿佛只是秋風的解語,他小心向內看去,屋子似乎空蕩蕩的。

他有些魯莽地走進去,屋內並無人氣,陳年的落葉被風掃到屋角,蛛網混著布條,長長地從屋椽上垂下來,四壁掛了些泛黃的書畫,細看去倒是不俗,墻邊有張窄小的桌子,上面放著一件不相稱的大物,似乎是一只長箱,頂面微微拱起一個三角,一塊粗麻白布垂蓋在其上,把它遮擋得嚴嚴實實。

他忽然打了個寒噤,這白布下的形狀讓他產生了不好的聯想。

但猶豫了一下,他還是走過去,拉住白布一角,把它掀開。

一具棺材赫然出現。

他心中已有猜測,但還是踉蹌後退了兩步,覺得自己實在冒失。

忽然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嘆息,輕輕的,充滿無奈和傷悲,奇怪的是,這聲音並不讓人覺得害怕,反而想要去安慰它。

他對著虛空深深作揖,“在下是一名琴師,七個月來,遠路跋涉,惟願求得一曲佳音。聽聞此地有一位名手,本欲求訪,不想斯人已去……在下無意冒犯,還望君他日登得極樂……”

“人生來去,塵中、棺中、雲中,又有何區別……”還是那個輕輕的聲音,飄渺仿佛自遠天中來。

他心下生疑,莫非……莫非那個鬼音手並未死去?這具棺材不過是一個假象?他重新湊近那口棺材,在昏暗的光線中,他發現其上原本刻著一行小字:

金氏女之瑤琴

原來是一只琴盒!可為何要將琴盒做成一口碩大的棺材嚇人呢?

身後忽然簌簌作響,他急忙回頭,只見對面墻壁上的一副遠山寒徑圖後,走出一個人影來。

他像一塊從墻壁上脫落的黴片,那樣輕飄飄滑落到地上,走近一些,方識出是一位素衣男子,蔽舊的寬衫不合身地拖在地面,袖擺上的紋飾似乎遭受風化或蟲蝕一般,只剩下鉤針的骨架。如果說他不是從畫中走出來的,而是從棺材中走出來的,恐怕人們也不會驚訝。

可當他真的來到面前,卻讓人驚嘆,他的面目生得很美,一種與周遭不相稱的美,他的年紀應該不會太大,勻凈的臉龐仍然泛著淡粉的色澤,目光清如流水,無意流淌到四周,灰敗的四壁立時變成了幽深的山壑。

鬼音手徑直走過遠道而來的客人,輕輕觸摸著琴盒,“你還來得及離開。”

他還未從見到鬼音手的激動中平靜下來,“不,我想聽一聽您的琴聲,就讓我遂了這個心願……便了無遺憾了。”

鬼音手不再說話,手指伸到琴盒下撥弄一下機關,碩大的盒蓋便向一側滑動。一股芬芳的木香傳來,讓人心醉。他將裏面的東西小心取出來。

只一眼就可看出,這是一把絕世名琴。

他忽然想起了什麽,“昨夜可是您在彈奏?”

“每個夜晚,我都會彈奏,卻不是每夜,都有人聽見。”

他走近了些,看到琴身刻著兩個字:金苑,想來這便是那位金氏女的閨名,他覺得這兩個字有點眼熟。此時,恰一縷夕照射入,照映在琴身,那字便泛出一陣金芒。

和十二裏外牌樓上的字一樣。

“金苑……”他不由念出聲。

“是家母。”鬼音手很平靜地說。

“原來,你竟是陶榆第一奇女的兒子!”他頓覺驚喜。

鬼音手默默坐下,枯瘦的雙手壓上琴弦。

陶榆奇女的傳說,很多年前,就隨著四方的過客散播遠近,世人只道她少時便聰穎異常,通曉經籍歷法,掌握易蔔音算之數。某年陶榆大旱,很多人打點行囊準備向更遠處逃荒,她從家門走出來,擡頭往天上一看,拿出一根香柱點燃,抱琴坐在青煙前,纖指撥弄了幾個音符,那煙竟排成一豎,直直升上天空。這時她告訴大家都不必走了,第二日就會下雨。各家看著幹裂的土地,誰都不相信,可第二日剛過晌午,天空猛然響起一聲驚雷,緊接著雨點串珠似的落下來,於是金氏女能夠呼風喚雨的說法也流傳開來,遠近引以為絕,縣令聽說此事,特地在城郊樹立牌坊紀念金苑的貢獻。

金苑十七歲那年嫁了人,一年後,生下了一個兒子,人皆道陶榆第一奇女的孩子必然聰穎,可天意難料,這個娃娃竟是個天生的癡呆,三歲仍不會說話,不會走路,見人只是流涎。那家人見是這般,倍感厭惡,將金苑連同孩子一起斥回了家,說女子無才便是德,金苑的怪才恰恰折損了作為女子最寶貴的妻德,才招致此禍。可是娘家人也不願接納一個被趕回來的女兒,像這樣的一個女子,存在便是有違常理天道。城中人聽到這個消息,紛紛哂笑,怪女子生下怪胎,當真新鮮。金苑受盡委屈,顏面全掃,只能抱著孩子往陶榆的盡頭走。一日,她終於承受不住有人在她的牌坊下便溺,心想一切都是癡兒所致,想到自己曾經的風光,竟欲殺死懷中的孩子,她拿出一個面餅,對準孩子流涎的小嘴,心一橫塞進去,又轉身用袖口捂住孩子的口鼻,她閉上眼睛。

忽然身邊一股異風襲來,金苑只覺渾身酸軟,不禁松開了手。

一個灰衣金帽的奇怪道士不知從何處而來,他輕飄飄站在金苑面前,不像是塵世中人。“這孩子並非無藥可救,”他說,“只是前世沒斷幹凈,七魄不肯歸位,故而神志不清罷了,若要救他,只需要一個七魄完整的人做藥引,引靈七日後便可恢覆七魄,成為正常人。”

“成為正常人?”金苑思考著,論私心,她在知道這是一個男孩後,曾想過有一天,這孩子能夠代替自己,考得那些她無法達到的功名,自古以來,男子身份,總是更便利些。

怪衣道人似乎微微擡了擡嘴角,像是聽懂她心中所想,“那藥引就需烈一些。”

他告訴了金苑,如何獲得引靈的對象,“若你願意,三日之後,我還會來這裏。”

三日後,怪衣道人如約而至,不見金苑,只有一張白布覆蓋的古琴,那孩子敞腿坐在琴上,扣食地下的泥土。

十年後。

一天夜裏,陶榆所有熟睡的人,都在夢中聽到了一段極為曼妙的琴音,繞耳不絕。第二日白天,整個陶榆靜悄悄的,街市上空無一人,直到日上三竿,人們才悠悠醒轉,恍覺被仙人攝了魂魄。

很快人們便知道了彈琴的仙人位於何處,城西舊牌樓外十二裏的一間小草屋,每個深夜都有仙樂飄出。有時候所有人都聽得到,有時候只有一部分人聽得到,聽到的人反應也不盡相同,有的飄飄如醉酒,有的起身呼喊,有的失魂落魄,有的哭泣不止。

人們稱呼那個人為“鬼音手”。

時間久了,陶榆的人發現,鬼音手的琴技似乎有通天之能,每當琴聲流暢舒朗,便會萬裏晴日,而若是鐵弦錚錚、或滯澀欲斷,不久便將陰雲濃起,甚至雷鳴電閃。

有人去草屋拜訪過鬼音手,回來之後告訴旁人,那是一位年輕的公子,天人之姿,氣度非凡,待人彬彬有禮。

鬼音手聲名鵲起,一時間風光無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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