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桂婆娑（卷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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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桂婆娑（卷三完）
那日，為了織霞仙子之事，吳嵐跡直奔九重天，請求覲見天道主。
他方才踏足雲霄之上，就看到兩只彩羽鮮艷的鳳鳥比翼而來，降落在他面前，雙雙化作人形。
是身形頎長的一對男女，皆身著正色紅衣，金線攀援其上，熠熠生輝，眉目俱是艷麗驕傲。
“鳳君，凰君。”吳嵐跡連忙擡手行禮。
不久前剛剛殺了鳳凰的後裔雪凰，他現在不可謂不心虛，尷尬地垂著眼，準備跟他們解釋一下。
紅衣的高大男子拱手道：“無相星君，天道主大人有請。”
天道主大哥請他過去？大哥知道自己要來？
八成是又算了算他的命數吧，天道主大哥對他總是不怎麽放心。
凰君補充道：“雪凰之事，扶搖主人已經說於我和外子聽了。”
吳嵐跡一下子緊張起來。
凰君看了看這位眾仙之祖的臉色，感覺他這副心虛的模樣實在罕見，頗有些好笑地說：“星君不必掛懷，雪凰什麽德行，我與外子心知肚明，如今惹下這等禍事，死了也怪不得旁人。”
“我與凰不止雪凰一個孩子。”鳳君也點了點頭，道，“就算雪凰不成器，膝下也總會有個成器的共享天倫。”
聽到這裏，吳嵐跡松了一口氣：“多謝二位體諒。”
凰君笑意盈盈：“無相星君，請吧，天道主大人還在等著星君呢。”
“鳳君、凰君，請。”吳嵐跡禮貌地擡了擡手。
“我等便不去了，天道主大人屏退了諸神，想與星君單獨談話，請星君自往穹冥殿吧。”
“我已知曉，多謝鳳君。”
凰君眉頭一挑，佯怒道：“怎麽？只謝外子，不謝本君？”
“凰！”鳳君無奈地連聲喚道。
凰君故意瞪著吳嵐跡，擺出一副不讓她滿意就不放他走的架勢。
本來就虧欠了人家幾分，吳嵐跡只好順著凰君的羽毛安撫：“要謝的，我更要感謝凰君深明大義呢。”
凰君終於滿意了，揮了揮手笑著說：“好了，無相星君趕緊去吧，千萬別讓天道主大人等急了。”
“還不是因為你……”鳳君捂住了額頭，對自家夫人的性格深感無奈。
不過凰君狹長的丹鳳眼微微一瞪，鳳君縮著脖子就噤聲了。
吳嵐跡忍俊不禁，鳳君真不虧是九重天第一耙耳朵啊。
不再多做停留，他一路上都沒有見到什麽神仙，暢通無阻地進入了穹冥殿。
天道主一手虛握成拳抵著側臉，另一只手平放在扶手上，閉著眼睛小憩，只是那張萬年不曾更改的面孔上覆蓋著一層凝重之色。
他坐在那裏，就像一座古老而厚重的石雕。
吳嵐跡掃了一眼就垂下頭，彎腰行禮。
“拜見天道主大人。”
寂靜無聲。
沒有得到回應，吳嵐跡想了想，道：“我今日前來，是想向天道主大人稟報織霞仙子的……”
“飄歲。”
吳嵐跡話還未說完，就被天道主的嘆息打斷了。
於是他識趣地止住了話頭。
高座上的天道主終於睜開了雙目，他的目光寧靜而悠遠，大道符文在他眼中流轉，散發著淡淡的威懾氣息。
當然，這種程度的威壓對吳嵐跡而言還不算什麽，但天道主的態度讓他感到了幾分隱晦的不安。
“織霞之事，我已了解得差不多了。”天道主說，“今日，我們只談你的事。”
“我的事？”吳嵐跡困惑道，“我有什麽事？”
天道主語氣平淡：“你的病難道不是你的事？”
“我的……”吳嵐跡下意識地重覆一遍，又猛然頓住，面露訝然道，“我的病？我那個會頭疼的病？”
天道主風輕雲淡地頷首，從金玉鑄成的座位上緩緩走了下來，玄黑的衣擺長長拖在地上，像是墨色的波浪在他的腳邊翻滾。
“不錯。”
吳嵐跡忍不住上前了一步：“天道主大人不是說，不用管它嗎？”
“以前不用管，現在卻是不得不管。”天道主已經來到了吳嵐跡面前，眸中玄光大放，盡數落在他的身上。
吳嵐跡能察覺到天道主在探查他身體與魂魄的狀態，但天道主是他的長兄，因此並沒有感到冒犯和被窺探的不適。
良久，天道主才收斂眼中浮現的大道符文，露出了黑色的眼珠。
“比我想象的要快很多。”
他的語氣慢吞吞的，不知心裏在思考些什麽。
“什麽快很多？”吳嵐跡忍不住開口詢問。
“你的病。”天道主衣袖一揚，擡手淩空點了點他心口的位置，“我本以為起碼還要一千年才能好。”
“不，其實這也不算是病。”
不等吳嵐跡反應，天道主又否定了自己先前的話，半轉過身側頭看著他。
“這是你天生的殘缺，飄歲。”
殘缺？
從產生靈智算起，吳嵐跡已經活了數萬年，就算從化形開始計算，他也已經渡過了幾千年的歲月。
但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身上有什麽殘缺。
天道主首先創造出來的天生神靈是扶搖主人，而吳嵐跡則誕生自不小心多出來的那一小塊神格本源。
因為即使那一塊神格幾乎快要消散了，居然也能孕育出極其微弱的生氣，道主們選擇把他留了下來，而非隨手湮滅。
從出現生氣到靈智覺醒，他用了一萬多年；從靈智覺醒到擁有形體，他又用了一萬多年。
如果說飄歲有什麽殘缺的話，應該也只能是成長相當遲緩吧？
看出了吳嵐跡的疑惑，天道主壓抑著心底的憐惜，向弟弟解釋道：“你的靈識不全，自誕生起便是如此。”
吳嵐跡道：“可我從未感覺到自己的靈識是有所缺陷的。”
天道主頷首道：“自然如此，因為我替你補全了靈識。”
吳嵐跡略微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問一問：“如果沒有天道主大人此舉，靈識不全的我會如何？”
“不通七情，不沾六欲，無緣情天恨海，長此以往，神識難定，恐將歸於天地。”天道主沒有隱瞞，一板一眼地回答。
吳嵐跡靈光一閃，很快聯系上了還在吳山時的那個堪稱無悲無喜、無欲無求的自己。
“所以，以前的我感情淡漠，就是因為靈識不全？”
“是，彼時我剛剛嘗試著補全了你的靈識，效果還不是很明顯。”
吳嵐跡又問：“那現在呢？”
“現在……”天道主忽而笑了起來，寒冰般冷硬的面龐也融化出一絲溫柔，“站在我面前的吳嵐跡，難道不是最好的答案嗎？”
吳嵐跡不禁心神搖曳，因作為誕生依憑的為神格本源不全，所以他的靈識也難以完整，但是天道主大哥補全了他，讓他從未被殘缺困擾。
他的心口不受控制地湧出了一股又一股的酸澀，情緒交織翻滾，形成了一個幽暗而深邃的漩渦。
天道主擡起手來，似乎是想拍拍他的肩，略一猶豫，還是放在了他的頭頂，輕輕地揉了揉，動作帶著幾分笨拙。
“但畢竟是外力填補的，你的靈識雖然完整，卻非一體，因此當你的情緒過於強烈時，就會刺激到靈識中屬於我的力量，兩相對沖，產生了頭疼之癥。”
說到這裏，天道主又停了下來，註視著吳嵐跡的眼睛，好似在等他開口。
吳嵐跡略一思忖便問：“那天道主大……哥今日找我，是因為我的靈識又出了其他問題嗎？”
他本想喊天道主“大人”，但話到嘴邊又轉了回去，嚼了嚼，換成了“大哥”。
聽到這個稱呼，天道主面無表情，黑眸裏卻明顯透露著愉悅。
他道：“不算是問題，但確實出了新狀況。”
天道主看了看吳嵐跡，繼續說：“你的靈識也在補全自身，雖然速度極其緩慢，但確實是在自我修覆。”
“你的靈識在排斥我的力量。”
吳嵐跡下意識地伸手按了按心口處。
天道主又道：“我的力量帶給了你七情六欲，而你的靈識也逐漸孕育出情感，相當於你現在能感受到的情緒其實是雙份的。”
“對此，我和地道主早有預料，但沒想到會那麽快。”
吳嵐跡定了定神，道：“也許是因為……我在人界走了不少時間吧。”
“我想也是。”天道主讚同地點了點頭，“人族的情緒向來比其他種族更為深厚細膩，也更容易影響外物。”
吳嵐跡恍然：“所以我在人界的時候更容易發病……不，應該說是靈識更容易排斥天道主大哥的力量。”
隨著談話的深入，兩人這些年來的隔閡似乎在逐漸消逝，吳嵐跡一聲聲大哥也叫得愈發順口。
“如今，大哥是否準備將其抽離？”吳嵐跡很快想通了其中的關竅。
怪不得他近期的情緒越來越不穩定，原來是有這麽一層緣由，但多愁善感對修行者而言不是什麽好狀態，天道主叫他來就是想解決此事。
天道主頷首道：“自然，你的靈識基本圓滿，已經不需要我的力量支撐了。”
吳嵐跡問：“我該怎麽做？”
天道主詫異地掃視了他一眼，眼神好似在控訴他對自己能力的不信任：“不用你做什麽，我來控制即可。”
“閉眼，放空思緒，壓制神識與法力。”
天道主提醒道，隨後便一指點在了吳嵐跡的眉心，神通隨意而動。
對於吳嵐跡來說，他只感覺額頭上有一點涼意，一股玄奧的力量從體內一絲一縷地剝離出來。
他牢牢地將法力鎖在氣海裏，神識駐守靈臺，防止它們被吸引著和天道主的力量一起離體。
突然，吳嵐跡的意識恍惚了片刻，再回神時只覺得悵然若失。
心裏空了一塊，好像有什麽東西永遠的離開了他。
“好了。”
天道主出聲，收回了手。靈識是天地間所有生命的禁忌，想要影響靈識，就算本身實力超群，也不得不付出巨大的代價。
但天道主不過瞬息就完成了對靈識的修正，而且面不改色，看上去十分輕松。
吳嵐跡緩緩地睜眼，平覆了呼吸，內心如深潭般平靜。
有些情緒，又感覺不到了。
離開了天道主的力量，他的靈識便出現了缺憾，雖然如天道主所言，靈識在盡力彌補自身，但不圓滿就是不圓滿。
仿佛天道主剝離的不是用來修補靈識的力量，而是他的七情六欲。
吳嵐跡道：“多謝天道主。”
“嗯？”天道主卻一挑斜飛的長眉，語氣裏帶上了些許不滿。
吳嵐跡頓時福至心靈，從善如流地改口道：“多謝大哥。”
“嗯。”天道主終於心滿意足，拍了拍他的肩膀，“過一段時日就是秋桂節了，去地道主那兒聚一聚吧。”
“秋桂節？”吳嵐跡奇道，“大哥怎麽也過上人族的節日了？”
秋桂節在初秋時候，秋闈鄉試之前，也是闔家團圓的日子，在這天，家人們要共進晚膳、喝桂花酒，不能喝酒的小孩子就吃桂花糕。
讀書人還要在衣襟上別一根桂枝，寓意著“蟾宮折桂”，希望能通過接下來的科舉考試。
但是作為天生神靈，秋桂節對他們是親眼看著發展出現的節日，吳嵐跡不明白天道主怎麽會想到要過秋桂節。
“月娘娘提出的，我覺得偶爾也可以嘗試一下。”天道主淡然地回答。
吳嵐跡道：“秋桂節裏闔家團圓……我不方便吧。”
天道主思考了一會兒，遺憾作罷：“到時候，我讓人給你帶一壺桂花酒去。”
他還強調說：“我親自釀的，你自己喝，不許分給別人——尤其是人皇。”
“大哥厚愛，我哪裏舍得。”吳嵐跡含笑應允。
兄弟難得親近一回，天道主留他說了好一陣子體己話，吳嵐跡才從九重天回到桂郡，勉強趕上了岳尋尋的祭祀大典。
緊接著，韋焰色覆仇，簡墨身死。
陳渺之帶著李如魚回家，說他媳婦這段時間受了苦，近期要好生休養，捕影門經營照常，但門主本人會減少在修真界的走動。
但他也說了，如果吳嵐跡需要幫助，隨時可以來找他。
啼猿寺的主持——釋廣妙大師拜訪過晚秋小築，旁敲側擊地詢問明月妨的下落，明月妨是百年難遇的覺者，就算不入寺修行，釋廣妙也要保證她的安全。
吳嵐跡說他不知道，不是敷衍，是真不知道。
留春派的掌門蘇招財和辭山門的掌門苗川曜也先後到訪，一個是感謝救命之恩，一個是感謝還地之義。
蘇招財邀請他去迎芳丘做客，被吳嵐跡婉言謝絕。
苗川曜要帶著辭山門回歸辭山，就成了所有宗門中離開得最早的一個，走時滿臉的意氣奮發，私下卻悄悄為了八苦劍之事，向當時在場的眾人道了歉。
歸根結底，他也並非有意作對，只不過想為自己那糊塗的朋友出口氣罷了。
苗川曜發現簡墨不在，還問吳嵐跡：“那位黑衣公子呢？”
吳嵐跡瞟了一眼韋焰色，確認她沒聽到後，才輕聲對苗川曜道：“別問了。”
苗川曜不傻，意識到那黑衣公子一定是出了什麽事故，連忙止住話頭。
叩心宗眾人回程，但宗主司清骨還有公務要辦，不得不在掃雪宗多留一些時日。
而吳嵐跡則在一個涼爽的清晨，獨自離開了桂郡。
他收到了扶搖主人的來信，告訴他人皇姬識冕不在勝寒之巔，並且已經離開了好幾個月了。
吳嵐跡對此並不驚訝。
他被封印的記憶在逐漸恢覆，從零零散散的記憶碎片中，他大概可以推測出姬識冕現在身在何處。
壺山。
如果他沒猜錯，姬識冕很可能就在壺山。
吳嵐跡站在高聳的崖巔，下方是江水滔滔，上方是殘雲悠悠，在外面跑了半年，也是時候回去一趟了。
忽然，一個慈眉善目滿臉皺紋的老者踏雲而來，雪白的胡須一直垂到了膝蓋，傴僂的脊背上仿佛壓著一座看不見的大山。
他笑瞇瞇地遞給吳嵐跡一個酒壇，一言未發，便化作點點金光消散。
是桂花酒，吳嵐跡心裏一熱。
現在是白天，馱日翁還要駕馭日輪巡天，抽空給他送酒已是極為難得了。
於是他幹脆席地而坐，拍開了封口，先舉壇遙祝，然後一仰頭脖子，痛痛快快地一口氣飲下了半壇。
天道主親自釀造，原料是九重天與地府中生長的靈果，酒液也無與倫比的濃烈，酒入喉腸，又見天地浩渺，連帶著思緒也昏昏酣醉。
“黃鶴斷磯頭，故人今在否……”
舊江山渾是新愁。
他放目遠眺，只見一只黃鶴越過長河，向天際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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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為了織霞仙子之事，吳嵐跡直奔九重天，請求覲見天道主。
他方才踏足雲霄之上，就看到兩只彩羽鮮艷的鳳鳥比翼而來，降落在他面前，雙雙化作人形。
是身形頎長的一對男女，皆身著正色紅衣，金線攀援其上，熠熠生輝，眉目俱是艷麗驕傲。
“鳳君，凰君。”吳嵐跡連忙擡手行禮。
不久前剛剛殺了鳳凰的後裔雪凰，他現在不可謂不心虛，尷尬地垂著眼，準備跟他們解釋一下。
紅衣的高大男子拱手道：“無相星君，天道主大人有請。”
天道主大哥請他過去？大哥知道自己要來？
八成是又算了算他的命數吧，天道主大哥對他總是不怎麽放心。
凰君補充道：“雪凰之事，扶搖主人已經說於我和外子聽了。”
吳嵐跡一下子緊張起來。
凰君看了看這位眾仙之祖的臉色，感覺他這副心虛的模樣實在罕見，頗有些好笑地說：“星君不必掛懷，雪凰什麽德行，我與外子心知肚明，如今惹下這等禍事，死了也怪不得旁人。”
“我與凰不止雪凰一個孩子。”鳳君也點了點頭，道，“就算雪凰不成器，膝下也總會有個成器的共享天倫。”
聽到這裏，吳嵐跡松了一口氣：“多謝二位體諒。”
凰君笑意盈盈：“無相星君，請吧，天道主大人還在等著星君呢。”
“鳳君、凰君，請。”吳嵐跡禮貌地擡了擡手。
“我等便不去了，天道主大人屏退了諸神，想與星君單獨談話，請星君自往穹冥殿吧。”
“我已知曉，多謝鳳君。”
凰君眉頭一挑，佯怒道：“怎麽？只謝外子，不謝本君？”
“凰！”鳳君無奈地連聲喚道。
凰君故意瞪著吳嵐跡，擺出一副不讓她滿意就不放他走的架勢。
本來就虧欠了人家幾分，吳嵐跡只好順著凰君的羽毛安撫：“要謝的，我更要感謝凰君深明大義呢。”
凰君終於滿意了，揮了揮手笑著說：“好了，無相星君趕緊去吧，千萬別讓天道主大人等急了。”
“還不是因為你……”鳳君捂住了額頭，對自家夫人的性格深感無奈。
不過凰君狹長的丹鳳眼微微一瞪，鳳君縮著脖子就噤聲了。
吳嵐跡忍俊不禁，鳳君真不虧是九重天第一耙耳朵啊。
不再多做停留，他一路上都沒有見到什麽神仙，暢通無阻地進入了穹冥殿。
天道主一手虛握成拳抵著側臉，另一只手平放在扶手上，閉著眼睛小憩，只是那張萬年不曾更改的面孔上覆蓋著一層凝重之色。
他坐在那裏，就像一座古老而厚重的石雕。
吳嵐跡掃了一眼就垂下頭，彎腰行禮。
“拜見天道主大人。”
寂靜無聲。
沒有得到回應，吳嵐跡想了想，道：“我今日前來，是想向天道主大人稟報織霞仙子的……”
“飄歲。”
吳嵐跡話還未說完，就被天道主的嘆息打斷了。
於是他識趣地止住了話頭。
高座上的天道主終於睜開了雙目，他的目光寧靜而悠遠，大道符文在他眼中流轉，散發著淡淡的威懾氣息。
當然，這種程度的威壓對吳嵐跡而言還不算什麽，但天道主的態度讓他感到了幾分隱晦的不安。
“織霞之事，我已了解得差不多了。”天道主說，“今日，我們只談你的事。”
“我的事？”吳嵐跡困惑道，“我有什麽事？”
天道主語氣平淡：“你的病難道不是你的事？”
“我的……”吳嵐跡下意識地重覆一遍，又猛然頓住，面露訝然道，“我的病？我那個會頭疼的病？”
天道主風輕雲淡地頷首，從金玉鑄成的座位上緩緩走了下來，玄黑的衣擺長長拖在地上，像是墨色的波浪在他的腳邊翻滾。
“不錯。”
吳嵐跡忍不住上前了一步：“天道主大人不是說，不用管它嗎？”
“以前不用管，現在卻是不得不管。”天道主已經來到了吳嵐跡面前，眸中玄光大放，盡數落在他的身上。
吳嵐跡能察覺到天道主在探查他身體與魂魄的狀態，但天道主是他的長兄，因此並沒有感到冒犯和被窺探的不適。
良久，天道主才收斂眼中浮現的大道符文，露出了黑色的眼珠。
“比我想象的要快很多。”
他的語氣慢吞吞的，不知心裏在思考些什麽。
“什麽快很多？”吳嵐跡忍不住開口詢問。
“你的病。”天道主衣袖一揚，擡手淩空點了點他心口的位置，“我本以為起碼還要一千年才能好。”
“不，其實這也不算是病。”
不等吳嵐跡反應，天道主又否定了自己先前的話，半轉過身側頭看著他。
“這是你天生的殘缺，飄歲。”
殘缺？
從產生靈智算起，吳嵐跡已經活了數萬年，就算從化形開始計算，他也已經渡過了幾千年的歲月。
但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身上有什麽殘缺。
天道主首先創造出來的天生神靈是扶搖主人，而吳嵐跡則誕生自不小心多出來的那一小塊神格本源。
因為即使那一塊神格幾乎快要消散了，居然也能孕育出極其微弱的生氣，道主們選擇把他留了下來，而非隨手湮滅。
從出現生氣到靈智覺醒，他用了一萬多年；從靈智覺醒到擁有形體，他又用了一萬多年。
如果說飄歲有什麽殘缺的話，應該也只能是成長相當遲緩吧？
看出了吳嵐跡的疑惑，天道主壓抑著心底的憐惜，向弟弟解釋道：“你的靈識不全，自誕生起便是如此。”
吳嵐跡道：“可我從未感覺到自己的靈識是有所缺陷的。”
天道主頷首道：“自然如此，因為我替你補全了靈識。”
吳嵐跡略微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問一問：“如果沒有天道主大人此舉，靈識不全的我會如何？”
“不通七情，不沾六欲，無緣情天恨海，長此以往，神識難定，恐將歸於天地。”天道主沒有隱瞞，一板一眼地回答。
吳嵐跡靈光一閃，很快聯系上了還在吳山時的那個堪稱無悲無喜、無欲無求的自己。
“所以，以前的我感情淡漠，就是因為靈識不全？”
“是，彼時我剛剛嘗試著補全了你的靈識，效果還不是很明顯。”
吳嵐跡又問：“那現在呢？”
“現在……”天道主忽而笑了起來，寒冰般冷硬的面龐也融化出一絲溫柔，“站在我面前的吳嵐跡，難道不是最好的答案嗎？”
吳嵐跡不禁心神搖曳，因作為誕生依憑的為神格本源不全，所以他的靈識也難以完整，但是天道主大哥補全了他，讓他從未被殘缺困擾。
他的心口不受控制地湧出了一股又一股的酸澀，情緒交織翻滾，形成了一個幽暗而深邃的漩渦。
天道主擡起手來，似乎是想拍拍他的肩，略一猶豫，還是放在了他的頭頂，輕輕地揉了揉，動作帶著幾分笨拙。
“但畢竟是外力填補的，你的靈識雖然完整，卻非一體，因此當你的情緒過於強烈時，就會刺激到靈識中屬於我的力量，兩相對沖，產生了頭疼之癥。”
說到這裏，天道主又停了下來，註視著吳嵐跡的眼睛，好似在等他開口。
吳嵐跡略一思忖便問：“那天道主大……哥今日找我，是因為我的靈識又出了其他問題嗎？”
他本想喊天道主“大人”，但話到嘴邊又轉了回去，嚼了嚼，換成了“大哥”。
聽到這個稱呼，天道主面無表情，黑眸裏卻明顯透露著愉悅。
他道：“不算是問題，但確實出了新狀況。”
天道主看了看吳嵐跡，繼續說：“你的靈識也在補全自身，雖然速度極其緩慢，但確實是在自我修覆。”
“你的靈識在排斥我的力量。”
吳嵐跡下意識地伸手按了按心口處。
天道主又道：“我的力量帶給了你七情六欲，而你的靈識也逐漸孕育出情感，相當於你現在能感受到的情緒其實是雙份的。”
“對此，我和地道主早有預料，但沒想到會那麽快。”
吳嵐跡定了定神，道：“也許是因為……我在人界走了不少時間吧。”
“我想也是。”天道主讚同地點了點頭，“人族的情緒向來比其他種族更為深厚細膩，也更容易影響外物。”
吳嵐跡恍然：“所以我在人界的時候更容易發病……不，應該說是靈識更容易排斥天道主大哥的力量。”
隨著談話的深入，兩人這些年來的隔閡似乎在逐漸消逝，吳嵐跡一聲聲大哥也叫得愈發順口。
“如今，大哥是否準備將其抽離？”吳嵐跡很快想通了其中的關竅。
怪不得他近期的情緒越來越不穩定，原來是有這麽一層緣由，但多愁善感對修行者而言不是什麽好狀態，天道主叫他來就是想解決此事。
天道主頷首道：“自然，你的靈識基本圓滿，已經不需要我的力量支撐了。”
吳嵐跡問：“我該怎麽做？”
天道主詫異地掃視了他一眼，眼神好似在控訴他對自己能力的不信任：“不用你做什麽，我來控制即可。”
“閉眼，放空思緒，壓制神識與法力。”
天道主提醒道，隨後便一指點在了吳嵐跡的眉心，神通隨意而動。
對於吳嵐跡來說，他只感覺額頭上有一點涼意，一股玄奧的力量從體內一絲一縷地剝離出來。
他牢牢地將法力鎖在氣海裏，神識駐守靈臺，防止它們被吸引著和天道主的力量一起離體。
突然，吳嵐跡的意識恍惚了片刻，再回神時只覺得悵然若失。
心裏空了一塊，好像有什麽東西永遠的離開了他。
“好了。”
天道主出聲，收回了手。靈識是天地間所有生命的禁忌，想要影響靈識，就算本身實力超群，也不得不付出巨大的代價。
但天道主不過瞬息就完成了對靈識的修正，而且面不改色，看上去十分輕松。
吳嵐跡緩緩地睜眼，平覆了呼吸，內心如深潭般平靜。
有些情緒，又感覺不到了。
離開了天道主的力量，他的靈識便出現了缺憾，雖然如天道主所言，靈識在盡力彌補自身，但不圓滿就是不圓滿。
仿佛天道主剝離的不是用來修補靈識的力量，而是他的七情六欲。
吳嵐跡道：“多謝天道主。”
“嗯？”天道主卻一挑斜飛的長眉，語氣裏帶上了些許不滿。
吳嵐跡頓時福至心靈，從善如流地改口道：“多謝大哥。”
“嗯。”天道主終於心滿意足，拍了拍他的肩膀，“過一段時日就是秋桂節了，去地道主那兒聚一聚吧。”
“秋桂節？”吳嵐跡奇道，“大哥怎麽也過上人族的節日了？”
秋桂節在初秋時候，秋闈鄉試之前，也是闔家團圓的日子，在這天，家人們要共進晚膳、喝桂花酒，不能喝酒的小孩子就吃桂花糕。
讀書人還要在衣襟上別一根桂枝，寓意著“蟾宮折桂”，希望能通過接下來的科舉考試。
但是作為天生神靈，秋桂節對他們是親眼看著發展出現的節日，吳嵐跡不明白天道主怎麽會想到要過秋桂節。
“月娘娘提出的，我覺得偶爾也可以嘗試一下。”天道主淡然地回答。
吳嵐跡道：“秋桂節裏闔家團圓……我不方便吧。”
天道主思考了一會兒，遺憾作罷：“到時候，我讓人給你帶一壺桂花酒去。”
他還強調說：“我親自釀的，你自己喝，不許分給別人——尤其是人皇。”
“大哥厚愛，我哪裏舍得。”吳嵐跡含笑應允。
兄弟難得親近一回，天道主留他說了好一陣子體己話，吳嵐跡才從九重天回到桂郡，勉強趕上了岳尋尋的祭祀大典。
緊接著，韋焰色覆仇，簡墨身死。
陳渺之帶著李如魚回家，說他媳婦這段時間受了苦，近期要好生休養，捕影門經營照常，但門主本人會減少在修真界的走動。
但他也說了，如果吳嵐跡需要幫助，隨時可以來找他。
啼猿寺的主持——釋廣妙大師拜訪過晚秋小築，旁敲側擊地詢問明月妨的下落，明月妨是百年難遇的覺者，就算不入寺修行，釋廣妙也要保證她的安全。
吳嵐跡說他不知道，不是敷衍，是真不知道。
留春派的掌門蘇招財和辭山門的掌門苗川曜也先後到訪，一個是感謝救命之恩，一個是感謝還地之義。
蘇招財邀請他去迎芳丘做客，被吳嵐跡婉言謝絕。
苗川曜要帶著辭山門回歸辭山，就成了所有宗門中離開得最早的一個，走時滿臉的意氣奮發，私下卻悄悄為了八苦劍之事，向當時在場的眾人道了歉。
歸根結底，他也並非有意作對，只不過想為自己那糊塗的朋友出口氣罷了。
苗川曜發現簡墨不在，還問吳嵐跡：“那位黑衣公子呢？”
吳嵐跡瞟了一眼韋焰色，確認她沒聽到後，才輕聲對苗川曜道：“別問了。”
苗川曜不傻，意識到那黑衣公子一定是出了什麽事故，連忙止住話頭。
叩心宗眾人回程，但宗主司清骨還有公務要辦，不得不在掃雪宗多留一些時日。
而吳嵐跡則在一個涼爽的清晨，獨自離開了桂郡。
他收到了扶搖主人的來信，告訴他人皇姬識冕不在勝寒之巔，並且已經離開了好幾個月了。
吳嵐跡對此並不驚訝。
他被封印的記憶在逐漸恢覆，從零零散散的記憶碎片中，他大概可以推測出姬識冕現在身在何處。
壺山。
如果他沒猜錯，姬識冕很可能就在壺山。
吳嵐跡站在高聳的崖巔，下方是江水滔滔，上方是殘雲悠悠，在外面跑了半年，也是時候回去一趟了。
忽然，一個慈眉善目滿臉皺紋的老者踏雲而來，雪白的胡須一直垂到了膝蓋，傴僂的脊背上仿佛壓著一座看不見的大山。
他笑瞇瞇地遞給吳嵐跡一個酒壇，一言未發，便化作點點金光消散。
是桂花酒，吳嵐跡心裏一熱。
現在是白天，馱日翁還要駕馭日輪巡天，抽空給他送酒已是極為難得了。
於是他幹脆席地而坐，拍開了封口，先舉壇遙祝，然後一仰頭脖子，痛痛快快地一口氣飲下了半壇。
天道主親自釀造，原料是九重天與地府中生長的靈果，酒液也無與倫比的濃烈，酒入喉腸，又見天地浩渺，連帶著思緒也昏昏酣醉。
“黃鶴斷磯頭，故人今在否……”
舊江山渾是新愁。
他放目遠眺，只見一只黃鶴越過長河，向天際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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