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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作假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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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作假時

四百年後,蓮月寺已然作古。

眾人談話間問起吳嵐跡往日的經歷,就見這位神秘的前輩緩步踱到了窗前,站定不動了。

“說起來,還和八苦劍的上一任主人有關……”

他們聽到吳嵐跡如此感慨,紛紛豎起耳朵來等待下文。

只可惜他說了這麽一句就不再出聲了。

吳嵐跡再也不想和任何人談起那段過往,有些記憶是只適合在夜深人靜時獨自咀嚼、回味的。

所以他緩緩地吐出一口氣:“沒什麽,我們還是繼續聊聊明姑娘的事吧。”

“哎?”明月妨沒想到話題又回到了自己身上,“我的事?我還有什麽事,該說的不是都已經說了嗎?”

此時,吳嵐跡已經從窗前走回了大殿中央。

他道:“那明姑娘不妨講講,這把八苦劍是從何而來啊?”

據他所知,這把劍應該沈在鏡河之底了才對。

對,就是宛浮生小時候被辛豪拋下的那一條鏡河。

聞言,原本漫不經心的簡墨突然擡起頭來,他看了吳嵐跡一眼,眼神又飄到了明月妨的身上。

準確地來說,他看的是明月妨手中的那把長劍。

漆黑的眼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渴求。

身為妖族,他的心思簡單至極,除了韋焰色,簡墨只關心八苦劍。

明月妨欲言欲止,好幾次把即將脫口而出的話咽回了肚子裏,看上去一副極為苦惱猶豫的模樣。

吳嵐跡見狀,不由地放軟了語氣,溫聲說:“只是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心,與那位洪宇被殺一案並無太大的幹系,明姑娘若是有什麽難言之隱,就不必勉強自己開口了。”

覺懺和尚似乎意識到了什麽,雙手合十,低頭斂去了眸中的悲憫。

明月妨面對眾人各式各樣的目光,突然嗤笑一聲,用袖子使勁擦了擦眼皮。

“只要各位不怕臟了自己的耳朵,其實也沒什麽不好說的。”

“我從小沒爹沒娘,在凝香樓裏長大……”

說到這裏,她略微停頓了一下,偷偷去瞧眾人的反應。

凝香樓,一聽名字就知道是個尋花問柳的去處。

吳嵐跡早已猜到幾分,當下臉色絲毫未變,覺懺和尚也神態自若。

而韋焰色卻微微蹙起了眉頭。

明月妨心裏冷笑,名門正派的修行者到底還是瞧不起她這腌臜地裏出身的人,嘲諷之餘又兀然升起了一陣悲涼無奈。

她正想繼續說下去,卻聽韋焰色問道:“凝香樓?我從未聽說過這個門派。”

此言一出,四下寂靜。

在這尷尬的氣氛中,還是明月妨率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笑得前仰後合,花枝亂顫,一時半會兒還停不下來。

她一邊笑著韋焰色的不谙世事、天真坦率,一邊又笑著自己的自作多情、胡思亂想。

簡墨用手背輕輕碰了碰韋焰色的刀鞘,湊到了她耳邊說:“青樓。”

簡墨的聲音很輕,這兩個字卻像是爆竹般在韋焰色的耳朵裏炸響。

她張了張嘴,凝視著明月妨,她想道歉,但什麽都說不出來,只是眼神裏染上了深深的同情。

想起自己先前還罵她“大小姐”,不禁更感愧疚。

這時的明月妨反而不太高興了,她才不需要別人的同情,尤其是像韋焰色這樣的人。

於是她繼續往下說:“雖然羅袖城不是什麽好地方,凝香樓更稱不上幹凈。但鴇母還算是個好人,我年紀還小的時候,也樂意管我一口飯吃。”

“後來……有個恩客讓我上街給他買些好酒好菜,還點名要醉仙居的,醉仙居離得遠,但看在他給的銀子多的份上,我就去了。”

“可是在我回來的路上,就聽人說,凝香樓走水了。”

“等我匆匆趕到的時候,火已經熄滅了,只剩下了一片廢墟,凝香樓的姐妹們一個都沒跑出來。”

“官府來查了一遍,說是意外……呵,我才不信。”

講到這裏時,韋焰色忍不住打斷了明月妨:“所以這是意外嗎?”

明月妨瞥了她一眼,冷哼道:“當然不是。”

“那個叫我跑腿的恩客又出現了,告訴我這場火是一個叫赫連笑的女人放的,因為她家男人在凝香樓有相好,赫連笑心生嫉妒,幹脆都殺了。”

“赫連笑?”這次打斷話頭的竟然是吳嵐跡,他重覆了一遍這個名字,臉上罕見地出現了困惑之色。

在場的所有人中,韋焰色與吳嵐跡最為熟悉,她便開口問道:“吳先生聽說過這個人嗎?”

“有幾分耳熟。”吳嵐跡微微蹙眉,“赫連這個姓氏少見,同名之人……罷了,還是讓明姑娘先說完吧。”

明月妨朝他點點頭,繼續她的講述。

“那個恩客問我想不想報仇,我想著大家姐妹一場,鴇母對我也有一份養育的恩情在,怎麽能讓她們這樣死得不明不白。”

“我就說,我要報仇。”

“後來我才知道,這個人是看中了我的體質。”

“他說我是天生的魔修,但起步太晚。為了能讓我快速提高修為,他教我采陽補陰之法,把我帶到了一間偏僻的宅子裏住著,又隔著一段時間,不斷地給我送來年輕力壯的男人……”

“你修了?!你真的用了他給的這個法子?”韋焰色難以置信地提高了嗓音,“可你在、你……連你在凝香樓的時候都還沒、沒有接過客!”

明月妨冷冷地斜睨著韋焰色:“我有什麽辦法?”

“那個時候,他是我唯一認識的修行者。”

“我去官府告過狀,那些官爺直接就把我趕出來了。”

“你以為我樂意修魔?你以為我樂意用這個方法修行?”

“可是,我還有其他的選擇嗎?”

同為女子,韋焰色被說得啞口無言,她緊緊地抿著嘴唇,臉色很難看,望著明月妨的眼神卻更加憐惜。

“明姑娘……”

覺懺突然喚她,聲音平淡。

明月妨擠出一個略顯扭曲的笑容,自嘲道:“我早已是殘花敗柳,大師現在還要叫我姑娘嗎?”

“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雲妨。”覺懺吟了兩句蘇東坡的詩,再道,“明姑娘人如其名,但等烏雲散去後,明月依然是明月,無損它的皎潔。”

面對覺懺澄澈坦蕩的目光,明月妨怔住了。她緩緩低下頭,連聲音也不自覺地低了下來。

“還是大師……境界高。”

說完,她就沈默了,似乎因為被撕開了內心的傷疤後,還要將血淋淋的傷口暴露在旁人面前,讓她不願再開口了。

當蓮月寺內的氣氛再次陷入低谷時,吳嵐跡的嘆息打破了沈默。

“那個人在騙你。”

“你是魔修,又天賦秉異,本就能夠速成。”

“你的修為根本不是靠雙修得來的。”

“但如果繼續用這個法門的話,你很快就會經脈盡廢的。”

此話一出,在場之人皆瞠目結舌,韋焰色更是原地跳起來大呼“卑鄙小人”。

吳嵐跡並不覺得陰陽調和之法有何不妥,但那也是要建立在雙方你情我願的基礎上。

而明月妨此時魔氣紊亂,精氣短缺,臟腑積病,經脈孱弱。

明顯是功法存在漏洞和缺陷。

何等……殘酷的真相。

一個女子在做出了這樣巨大的犧牲之後,卻發現這只是一個令人絕望的謊言,她該如何面對世俗的獠牙?

但吳嵐跡必須明明白白地告訴她。

對於他自己,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百年難遇的魔修天才誤入歧途;對於明月妨,他不能讓她為了報仇而繼續糟蹋自己的身體。

在話說出口之時,吳嵐跡就已經做好了安撫她的崩潰的準備。

誰知,明月妨只是朝他苦笑了一下:“對,後來我才知道了這件事。”

“他不知道,我記人的本事很好,就算隔了好幾年,就算只見過一面,我也能把人一眼認出來。”

“他說那些男人會被處理幹凈,但過了兩年,當我在他送來的男人裏看到重覆的面孔時,我就對他起了懷疑。”

“多次試探後我終於猜到了,原來,我才是被采補的對象。”

“他故意引我修行,也借此讓他和那些同夥得到一個固定又好用的……呵。”

說到這裏,明月妨眼帶譏諷,眾人也心有戚戚。

韋焰色才過桃李之年,算起來明月妨比她年紀還小些。

這樣痛苦的境遇,明月妨一個普通的女孩子怎麽能承受得起?

“於是我又忍耐了幾年,摸清了他們的行動規律。”

“好在,我最後找到機會逃出來了。”

故事已經進行到這裏,明月妨此時也平安地站在各位眼前,大家都自覺或不自覺地松了一口氣。

“不過半路上我就被發現了。”

眾人的心一下子又懸到了嗓子眼。

明月妨環顧了一周,將所有人的表情盡收眼底。

有耐心傾聽的,譬如吳嵐跡;有面露關切的,譬如覺懺;有眉頭緊皺的,譬如韋焰色;有百無聊賴的,譬如簡墨。

她笑了笑,繼續道:“我那時已經有了修為傍身,一心想逃,他們一時半會兒也抓不住我。”

“我就拼了命地跑,一直跑……”

“一直跑到一條大河邊,後來我打聽了一下,才知道那是鏡河。”

“我覺得自己水性還不錯,就一咬牙跳進了水裏。”

“當時我流了很多血,水裏真冷啊……”

“他們哪裏願意放我走?也都跟著跳了下來。”

“我沒有武器,可他們每一個都帶著刀。”

明月妨深吸了一口氣,說:“然後,我突然就從水裏撈起了這把劍,它、它就好像突然出現在我手裏一樣。”

講到了八苦劍,簡墨才擡了擡眼皮,露出了幾分認真。

“神劍有靈,擇主而侍。八苦劍察覺明姑娘心存俠義,主動認主,並不稀奇。”吳嵐跡向驚疑的眾人解釋道,“然後呢?”

“我趁亂砍了幾個人,不知道砍沒砍死,然後就逃了。我躲著他們到處亂跑了一陣子,之後碰到韋焰色了。”明月妨老老實實地給自己的故事結了尾。

韋焰色問:“那個把你帶走的人到底是誰?”

“他說他叫司瑜,是叩心宗的人。”

“他是叩心宗的魔修?我記得叩心宗的宗主也姓司,叫司清骨……”韋焰色一邊思索一邊說。

吳嵐跡卻厲聲道:“絕無可能,司宗主對叩心宗弟子管束極為嚴格,若有這樣弟子,他早就出手清理門戶了。”

明月妨詫異地看去,見他臉上已經出現了三分慍怒之色。

司清骨的母親岳尋尋是吳嵐跡的小弟子,司清骨算是他外孫,外孫被憑空汙蔑,這讓吳嵐跡如何不生氣?

“吳前輩說的對,幹出這種事的人怎麽可能告訴你真名?”韋焰色接受了吳嵐跡的說法,“還有那個赫連笑呢?”

“不知道,我從來沒見過她。”明月妨有些茫然,語氣覆雜,“也許凝香樓的火其實就是司瑜……那個自稱叫司瑜的人放的,赫連笑只是他編造出的人吧。”

吳嵐跡微微搖了搖頭:“恐怕赫連笑確有其人,我很確定我聽說過這個名字。”

他如今記憶有失,這個“赫連笑”會不會也在被他遺忘的範疇內?

吳嵐跡心裏暗自嘆氣,明月妨講完了她與八苦劍的往事,他卻從中發現了與自己千絲萬縷的聯系,反而帶來了更多的謎題。

看來洪宇被殺一案,他還非管不可了。

明月妨是坦白了,但隨之而來的疑問卻越來越多。

其中真真假假,難以分辨。

從一開始,吳嵐跡相信的就不是明月妨,而是八苦劍。

但是連長著一顆完整的心的人都難免遭受蒙蔽,何況是連心都沒有的器物呢?

如果“司瑜”只是為了除掉明月妨反倒還好,但作為棋子的是威震一方的洪家,被推到幕前的死者是武林名宿洪宇。

這種種跡象,很難讓吳嵐跡不做更多更壞的猜想。

舒軼,這一切和你有關嗎?

冷颼颼的風還在蓮月寺外游蕩著,密密麻麻的雨點敲打著破敗的窗欞,也仿佛敲打著大家沈重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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