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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我來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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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我來思

吳嵐跡恍然大悟,王大牛在萬木堂門口鬧事時,他曾用氣勁劃破王大牛的臉頰逼迫他離開,他對氣勁的掌控精妙至極,但確確實實有一瞬間的分神。

兇手就是在那一刻潛入萬木堂,抹上金烏烈火毒再剎那遠遁,令吳嵐跡都沒能察覺。

真是可怕!

這說明,兇手不但了解萬木堂,還了解他!

吳嵐跡神色凝重,事情有些棘手了。

如此強大的修行者,為何會對翁鑒秋下手,還選擇以下毒的方式?只怕他的目標不是萬木堂或者翁鑒秋,而是自己吧!

兇手一事可以先緩一緩,當務之急還是解決翁鑒秋的毒。

吳嵐跡讓柳無敵回去忙,令阿宏繼續守著,把自己和翁鑒秋再次關在了屋中。

對翁鑒秋的靈力輸送暫時不能斷,一碗味道恐怖的寒藥下肚也讓吳嵐跡感覺好了一些。他側坐在床邊註視著翁鑒秋,似乎凝固成了一尊不哭不笑的石像。

他突然又想起了葉甘草。

臨終前的葉甘草。

那是一個嚴冬,在吳嵐跡漫長的記憶裏,也從未有過這樣寒冷的冬天。

早已垂垂老矣的葉甘草躺在一個破舊的草廬裏,靜靜地聽著門外朔風呼嘯。

室內卻溫暖如春。

吳嵐跡坐在他身邊,握著他放在被子外面的手。葉甘草的手躺在吳嵐跡的掌心裏,就像是一節腐朽的枯樹幹。而吳嵐跡的外貌依然如初見時年輕,歲月似乎沒能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蹲在角落裏謄抄著藥經,不時用衣袖擦擦眼睛,喉嚨裏發出細微的嗚咽聲。

“吳先生。”葉甘草突然輕聲叫他,聲音嘶啞,就好像喉嚨裏破了一個大洞似的。

吳嵐跡低頭凝望著他,眼神依然沈靜如水:“嗯?”

葉甘草艱難地擠出了一絲笑意:“謝謝你。”

“……為何謝我?”

葉甘草沒有回答他,只是扭頭看向抄書的少年,沈默了好一會兒,才徐徐說道:“《十方藥錄》後半部,終於寫成了……”

“我呢,也要走了。”

聽到葉甘草這句話,少年驚得直接扔下紙筆,撲到了葉甘草跟前:“師父!師父您可千萬別這麽說,有我和吳先生在,您一定能好起來的!”

吳嵐跡卻在一邊冷淡地說道:“葉公子說的對,即使有我的法陣保護,葉公子也是熬不過這個冬天的。”

從相識到如今,除去那一次直呼其名,吳嵐跡對葉甘草的稱呼一直都是不親不疏的“葉公子”,即使葉甘草已經年逾古稀,吳嵐跡也堅持稱他為公子。

同時,葉甘草也至今不曾知曉“吳先生”的名字。

“先生!”少年急得大叫,他萬萬沒想到這位吳先生到了這個時候還在說風涼話。

葉甘草卻笑了:“吳先生,有時候我真的很想揍你一頓。”

“你打不過我的。”吳嵐跡誠懇道。

“咳,咳咳咳……咳咳……”葉甘草本想扯扯嘴角,卻又迎來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吳嵐跡輕拍著葉甘草的胸口幫他順氣,葉甘草唯一的弟子張續也慌亂地在藥箱中翻找出一粒藥丸,讓葉甘草用水送服。

“師父,這藥剩下不多了,我再去配一些。”說著,張續就要冒著風雪出門,卻被葉甘草制止了。

“罷了,就這樣吧。”葉甘草疲倦地閉上眼睛。

“吳先生,我想回地爐村了……”

吳嵐跡的動作停止了,過了一會兒,他說“好”。

吳嵐跡本想用法術騰雲送葉甘草回鄉,被拒絕了——“當年,我用自己的雙腳走出地爐村;現在,我也要用自己的雙腳走回去。”

於是,吳嵐跡扶著他,張續背著行李,陪他踏上了歸鄉的路。

負霜踏雪,披星戴月,期間所遭受的艱難困苦不必多提,他們終於趕在大寒那一日回到了大變模樣的地爐村。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幸好這幾日風雪晝夜不停,沒有小孩子出來玩耍,自然也不會有哪家兒童笑問“客從何處來”了。

葉甘草拄著拐杖,離了吳嵐跡的攙扶,獨自顫顫巍巍地走過了地爐村,走過了無數次午夜夢回的故土,但沒有過多停留,直接去了地爐村的墳地。

他父母的墳還在那裏,石碑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道深深的裂紋,叔叔嬸嬸的合葬墓就在不遠處。

在葉甘草父母的墳旁,居然還有一座葉甘草的衣冠冢。也許是因為葉甘草杳無音信又多年未歸,叔叔嬸嬸以為他早已不在人世。

葉甘草顫抖著手為父母清理厚重的積雪,卻發覺石碑前曾經焦黑的土地上,竟又長出了鮮嫩的新芽。他止住手,似乎驚訝於那倔強的綠意,昏花的老眼瞪大了些,片刻後又緩緩把雪蓋了回去,保護著雪被下孕育的新生的希望。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葉甘草低聲念道,他感覺到寒風直切向喉嚨,凍住了他短促的呼吸。

葉甘草轉過身,背靠石碑坐滑坐下來,笑道:“爹,娘,叔叔,嬸嬸,甘草回來了……”

笑意凝固在了他的臉上,再也不曾褪去。

張續和吳嵐跡站在遠處,把最後的時間留給了葉甘草自己。

最後的最後,他們把葉甘草埋葬在了自己的衣冠冢裏。

張續帶著藥箱走了,葉甘草一生貧困潦倒,晚年纏綿病榻,那藥箱是他唯一的遺物。藥箱裏裝了好幾冊《十方藥錄》,有些是吳嵐跡早年書寫的,有些是後來的張續謄抄的。

張續走前還對吳嵐跡說:“師父已完成了‘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之大任;而我張續,將繼往聖之絕學,開萬世之太平。”

吳嵐跡沒有很快就離開,他在葉甘草的墓前站了很久很久,不知道在思考些什麽。滿天飛舞的亂瓊碎玉都難以掩蓋他的身影,雪花仿佛有靈識一般避開了吳嵐跡周身,連帶著葉甘草的墓碑上也沒有落上半片白色。

雪越下越大了。

“……葉公子,我行走人間時,常自稱吳嵐跡。”吳嵐跡突然開口說,“不過,我的本名叫飄歲。”

眾仙之祖,萬法之初,飄歲。

話音未落,吳嵐跡轉身消失在原地,向地府而去。死亡對他而言並不可怕,他若想再見葉甘草可以直接去地府找人。

一眾鬼差見了他都大驚失色,連忙為他帶路,吳嵐跡毫無阻礙地見到了地府之主——人稱“地王娘娘”的地道主。

“星君要找人?那便去吧,但切記,不可擾亂輪回秩序。”地道主端坐在高臺之上,雍容華美,威嚴莊重。

“多謝地道主。”吳嵐跡略一施禮,便直奔奈何橋。

彼岸花開開彼岸,奈何橋空空奈何。

一眼望去,摩肩接踵的魂魄由鬼差帶領著在奈何橋頭排隊,等著那一碗忘卻今生、洗去塵緣的孟婆湯。

這時的魂魄還有自主意識,有的哭喪著臉,有的愁容滿面,還有的害怕地瑟瑟發抖。突然見到一個不似鬼差倒似神仙的人,有不少膽大的魂魄好奇地轉過頭來看吳嵐跡。

吳嵐跡沒有理會這些目光,他沈下心神,一邊行走一邊掃視,在千萬死去的人中尋找葉甘草。

這個不是,那個也不是……

在那裏!

不,不是他,只是長的有幾分相似……

吳嵐跡從奈何橋邊一直走到隊尾,都沒有找葉甘草。

不會已經過了奈何橋了吧?

一念及此,吳嵐跡轉身回到奈何橋邊,不顧鬼差們的阻攔,毫不猶豫地飛身掠過了奈何橋。

奈何橋的對岸是一片混沌未開的禁地,關系到輪回秩序的穩定,除了將去輪回的魂魄外,就算是三位道主中的哪個想踏足,也要經過其他兩位的同意。

吳嵐跡的舉動嚇到了巡查的鬼差們,他們一窩蜂地朝奈何橋湧過來,卻不敢過橋,只好在原地徘徊,焦急地呼喊勸阻。

“星君!星君萬萬不可啊!”

“快去請判官大人,不,還是請地道主大人來吧!”

橋的那頭只有一片虛無,所有事物在這裏仿佛都失去了概念,甚至是時間和空間。情緒、思想、形體……一切都會漸漸被這片混沌吞噬殆盡,消融在連黑暗都無法存在的禁地中。

吳嵐跡在奈何橋的另一邊看到了很多魂魄,那些剛剛喝過孟婆湯洗去今生記憶的魂魄們渾渾噩噩,只是循著亙古不變的軌跡繼續向前方走去。去往輪回的路上,他們的面貌在逐漸模糊,漸漸變回了一團團純凈的光球,那是魂魄剛剛誕生在天地間時的模樣。

其實在他過橋的那一刻就已經後悔了,但吳嵐跡當時確實是想都沒想就直接掠過了奈何橋。

罷了,來都來了,先找到葉甘草再說。

他竭盡全力辨認著還沒有徹底失去形體的魂魄,但依然沒能夠在其中找到葉甘草的身影。吳嵐跡茫然地站在眾多陌生的魂魄之間,只能感到一陣暈眩。

葉甘草,他真的死了。

吳嵐跡前所未有地對死亡有著如此清晰的認識,他本來想著還能再見葉甘草一面,大不了就請出生死簿,去找葉甘草的轉世。

但他現在卻陷入了疑惑。

轉世之後的葉甘草,還會是他認識的那個葉甘草嗎?

吳嵐跡帶著從未有過的迷茫,逆著人流走過了奈何橋,撞上了聽聞此事趕來的地道主。

地道主脾氣本就不好,吳嵐跡多年不曾拜訪,好不容易來一趟又搞了這麽一出,氣得她二話不說就令麾下眾神把吳嵐跡拿下。

吳嵐跡知道是自己有錯在先,也就沒有反抗,任由執法神靈們暫時封印了自己的法力,反剪了雙手押上九重天。

此事驚動了天道主,天地二位道主一向遵循輪回秩序,從來不徇私情,名義上吳嵐跡還屬於天道主麾下,天道主發了雷霆之怒,要罰吳嵐跡在九重天的業火神獄中關押百年。

無論是軀體還是神魂,業火神獄都會對其產生巨大的傷害,神獄中永不熄滅的紅蓮業火更是魔氣的克星。

吳嵐跡已轉修魔道,倘若真在業火神獄中關上一百年,他就算能僥幸不死,也要下去半條命。

聽聞此事的人道主姬識冕從勝寒之巔趕來,常年在外游山玩水的扶搖主人也當即回到了九重天。

好在吳嵐跡雖然擅闖了混沌禁域,卻沒有造成什麽重大事故,在兩人的力保之下,對吳嵐跡的懲罰改為了在壺山禁閉三百年。

三百年後,葉甘草連墓碑都不存於世了。

一想到所有能證明葉甘草存在過的痕跡,都將會被歲月無情地抹殺,最後只留他獨自一遍又一遍地回憶和悼念。

吳嵐跡沒有太在意自己受到的懲罰,但覺得喉頭似乎有什麽東西哽住了。

隸屬地道主的涵清江水神負責押送吳嵐跡回壺山,在吳嵐跡的央求下,這位江神最終心軟,放他最後一次去地爐村祭拜葉甘草。

當他來到葉甘草墳前時,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著,讓人分不清白天黑夜,吳嵐跡沒有擡頭,就被蒼白迷了眼。

一襲白衣被凜冽的寒風吹緊了,更顯得本就清瘦的吳嵐跡更加形銷骨立,纏在身上幾乎讓他透不過氣來。

明明已經是立春了。

吳嵐跡即將離開的時候,極好的耳力讓他隔著呼嘯的風聲,聽到了地爐村幾個村民的談話。

“雪又下大了。”

“是啊,看樣子來年又是好收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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