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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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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我註意到一件事情。

一改過往的沈痛壓抑,最近的夢,越來越清亮明快,而且有與日俱增之勢。

這是為什麽呢?

思考了許多個清晨,轉移了許多次話題,最後我還是認定,這件事,和我最近正在蒸發有關。

我變得越稀薄,夢的質感就越真實。

我閉上眼睛,不知該作何感想。

我獲得了行動上的絕對自由,

能夠去到任何地方,雖然只是在夢裏。作為代價,我的存在,或許將要不覆存在。

我強迫自己想著今晚吃什麽,從而不去思考這件事情的利弊。

電視一下子安靜下來,父親的大嗓門輕易穿過了木門,清清楚楚地傳到我的耳朵裏。家裏的瓜子磕完了,他喊道。我瞬間明白,我這是得去一趟超市了。

不就是被人差使,我不在乎。

帶上垮包,我蹦達著走在人行道上,回味著清晨那個精彩的夢,嘴裏不由自主地哼著曲子。路人紛紛露出“我的天這是何等難聽”的驚愕表情,腳步匆匆地遠離我。

不就是被人嫌棄,我不在乎。

不出所料,才剛走過幾個路燈的距離,就聽到垮包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我不緊不慢地撿起垮包,四下環顧,似乎並沒有人發現什麽異樣。我單膝跪地,把垮包放在腿上,一邊輕輕地拍掉其上的灰塵,一邊繼續品味著夢中幾個精彩的片段。幾處頑固汙漬怎麽拍都不掉,我無奈地嘆口氣,只好回去洗一遍了。

不就是麻煩,我不在乎。

我站起身,表情故作堅強,卻在看見天上那片帶著哭臉的雲的時候,渾身的戒備瞬間軟了下來。

我是不在乎,但是我好累。

我往前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

擡頭仰望遙遠天邊的那片雲。那片雲在北邊,比它更北的是我曾在夢裏去過的苔原。

望著望著,我的視線沒了焦點;望著望著,我的眼神冷了下來。

我也許遠沒有自己所以為的那般堅強,我也許無法毫發無損地面對世間種種,我也許無法與世界相磨合。

垮包啪的又掉在地上,我眼神迷離,沒有打算去撿。

——就這樣蒸發掉,或許也不

錯。

凝望著比宇宙更遠的遠方,我對自己說。

>>29%

一覺醒來,已經是下午了。

去客廳轉了一圈,並沒有看到父親的身影。到他門前敲了敲,沒有回應。估摸著是因為我沒有按時準備早飯,餓得去外面下了館子?我不知道。

毫不意外地,他鎖了門,我沒有辦法闖進去確認他在不在。但我猜他是不在的。往常如果他待在屋裏,碰到我敲門,至少是要吼我一聲的。

我幾年沒有進過他的房間,更不知道裏面的樣子。他總是鎖著門,不管是他在屋裏的時候,還是他在外面的時候,都總要把我鎖在外面。木門背後的那間臥室,對我來說就是完全的未知。

我徒勞地擰了擰他房間的門把,若有所思。

我試探性地伸出手指戳了截,穿了過去,如我所料。我嘗試著把整條手臂伸了進去,沒有卡住,幸好。

一小步、又一小步,我小心謹慎地利用我的優勢,像跨過一堵空氣墻一樣跨過了那扇門。

雖然我也知道,實際上並不是我跨過了門,而是門穿過了我。

我在蒸發,我很稀薄。

所以我偷偷溜進父親的房間了。

很意外地看到,父親的房間幹凈整潔,比我定期清掃的客廳還要整潔。

明黃色的窗簾、淡紫色的蚊帳、桌子和書架上的一排相框。

這景象讓我大吃一驚,卻並不是因為幾年不見這間房間面目全非。相反,它太熟悉了,這種撲面而來的明快氣息,就與我記憶中的樣子如出一轍。

房間裏的一切都維持著父母離婚前的樣子。除去少了一個人這一點外,真的幾乎是一模一樣了。

七彩色相框裏,一家三口笑得無憂無慮,一切都顯得那麽純粹美好。

看到那麽燦爛地笑著的我和他和她,卻不知道該感到親切還是感到陌生。不覺間,淚水劃過臉頰,滴落在亞克力相框上。我慌忙拿袖子去擦。看到原本被照料得纖塵不染的亞克力板上留下慌張的紋路,我的心底升起愧疚。

連我都快要忘記的這一切,他居然都就這麽保存著。

他一直罵著老女人老女人雲雲,心裏卻比誰都留戀這段過去。

我早知道他一直放不下,卻沒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恨她,還是愛她了。

我更不知道,他愛的是哪個她,恨的又是哪個她?

然而過去越美好,現實就越殘酷得讓人想逃。

越是懷念過去的一家三口,就越是嫌棄如今的我。

可我卻意外地能夠理解這件事情。說實話,就連我自己,心裏也並不喜歡現在的我啊。

總覺得,漸漸地、漸漸地,我也許能夠原諒他了。

但我還是放下了。

我心裏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不知道是下個禮拜、還是下個月,但我總會消失得一個分子都不剩。

我終於是選擇了離開這個說到底還是顯得沈悶的家,在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迎來我的最後。

我不知道,但我隱隱感覺,父親解不開的心結中,也有我的存在。當我這根線被抽出,那個死結會不會開始松動呢?他會不會哭著臉起破碎的自己,然後重新開始?如果是那樣,那麽到最後,我們彼比都能夠從苦痛中脫離。

如果是那樣,那麽,我這個人,也算是有一點點價值了吧。我從全彩印刷的日記本中撕下一頁,從筆筒中抽出我最喜歡的顏色,端正認真地寫起自述。這或許是我人生中最後一次寫字。

一些並不完全是發自肺腑的告別之言,歪曲了我真實的想法,無非是為了讓生者寬慰。

落下最後一筆,將筆帽合上,恭敬而虔誠地插進筆筒。估摸著父親過好一會兒才會回來,我又耐心地把房間裏的各種東西歸位。

做完了這一切,我就不再屬於這裏了。

沒有預料中的劇烈波瀾,心裏意外地平靜。構思預演了無數遍的事情,等到實施時便是沒有什麽實感一樣,一切都進行得行雲流水,一晃便完成了所有。

我來不及去感慨,就帶上了我前兩天洗過的垮包,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一路上,不見父親的身影。

如此一來,我也徹底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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