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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何歡(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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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何歡(十二)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雲居博三立刻就閉上了——水實在太臟了。

再也不罵錢謙益了,水太涼改日再死是多合理一理由啊!他感覺四肢重得要命,但仍然十分感激:他差點以為他和他的四肢say goodbye了。和電視劇裏演的不一樣,他並沒有瘋狂吐水嗆咳;水安靜地從他的嘴角淌出來,有一種詭異的溫暖感,雖然看不到,但他感覺他現在應該特別安詳。

為防止將氣泡音喊麥傳統帶到名偵探柯南宇宙,雲居博三撐著翻身吐幹凈了水,又把自己翻過來,向著少年的背影——顯見是救他上來的少年——疲憊道:“孩子,你為什麽會在這兒啊?”

“我,我是受津川先生拜托來幫忙的,平時就住在湖邊,”少年怯怯道:“他給了我報酬,說要我穿戴潛水裝備在這裏附近等,可能會有人落水……”

這哪叫落水啊,這不叫自由落體嗎這個……雲居博三實在沒力氣說,也不想嚇到孩子,盡力提氣道:“津川是我所在公司的財務部長,我是他的同事。你別怕,這些事和你都沒有關系。你應該交代了他我所在的位置吧?”

“嗯,”少年仍舊瑟縮著,“我不是害怕,我就是,就是……”

雲居博三嘆了口氣,“就是覺得你對這些事有責任感,但又不知道那責任到底是什麽,對吧?”

大概是做戲做全套,這孩子是真的不懂溺水救護的常識。他現在還穿著濕衣服,感覺自己正在緩慢失溫。

從對方說出津川的名字,他就已經知道這是個騙局了:如果真的有人被安排、不去報警而走私人途徑來救雲居博三,也只會是工藤老師的主意。但他並不想為難這個孩子——哪怕對方就是算準雲居作為警官的這一點特點、故意找了這個孩子來,也沒有關系。

不要撫摸實驗鼠,不要為難未成年。

不是為了他們,是為了自己仍能保持是“自己”。

——我是誰啊?

不行,回神。雲居博三慘兮兮地躺在地上,想擡手拍拍自己的臉,又發現他根本連胳膊都動不了。他一狠心,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並沒有想象中的刺痛感,他的腿麻木僵冷,手指也毫無力氣,但這樣的努力究竟是讓他集中了註意力。

“……別難為自己,”雲居博三輕聲說:“毋庸置疑的,你拯救了一條生命。如果你不在這裏的話,我一定已經死了。我不會問你任何事——快點回家吧。”

他當然知道,他不一定是這孩子撈上來的;也知道,他八成沒說什麽實話。

但有什麽關系?情勢如此。誰說撒謊的孩子就不該獲得自由呢?誰又規定他這個處境就不能有同情心?囚犯也有資格放飛小鳥的。

“……哥哥,”那名少年站起身,把他那件運動服罩到雲居博三身上,很粗糙的觸感,衣料很差,這孩子應該過得不好,“這片湖很美,我真的是在這裏長大的。你不要怕她,以後還要來看她。”

雲居博三無聲地點了點頭,聽他繼續說,“所以,所以……不要相信來找你的人,有任何不對的話按那個開關,護林員會收到消息。”

他指著那個開關。他不敢去按。

——是他不願意幫忙按,還是他知道按了會發生什麽?

——雲居博三是爆處警察。

他微笑著對少年點點頭。他說:“路上小心,外面冷,早點回家。”

只在瞬息之間。少年出門的時候,門口響起了說話聲。

“你不該出來的。”那聲音說。

隨即,槍聲。是槍聲。

人被槍殺是什麽樣子?

盡管是中國人,但雲居博三可以自信地說,他能回答得上來這個問題:他偶爾會看到肯尼迪的視頻。他自己也中過槍。一槍打在側腹,一槍打在手臂——但他沒見過心臟迸發出來的血花。

少年倒在地上,近距離巨大的沖擊力讓他像是被人打了一拳那樣退後了很多步,血液慷慨地噴灑出來。他不停地咳嗽著,血沫從他的嘴裏湧出來。原來血液可以鼓成這樣的泡沫團,像珊瑚蟲骨的孔洞。

——都是美麗的、死亡的東西。

雲居博三整個人分成三份。

20%懸在半空中冷靜判斷:心包應該是破了,還沒到大量失血期。血氣胸。沒救了。他會在五分鐘內死亡。

30%跟著他自己躺在地上:雲居博三冷得發抖,不確定這顫抖裏有沒有恐懼與憤怒的參與。他完全動不了。他也會在一分鐘內直面門外的人。

50%在尖聲嘯叫、大悲大慟:那部分的他自己哭喊著,怒吼著,卻出不了聲音,感覺嗓子被血泡透了。開門時透進來的一陣冷風像劍一樣刺穿了他的靈魂,內容物直噴出來。

“如果你不讓他走,”雲居博三聽到那聲音沙啞刺耳地說:“我不會殺他。”

胡說。少部分的雲居博三很想反駁:他一定會滅口的。他一定會的。不是事中也是事後,不是現在也是將來。但剩下百分之八十的雲居博三已經當場崩潰了。

“他才十四,”雲居博三聽到自己的牙齒在寒冷與憤怒中咯咯作響,“……還是十五?”

對方不容情地發出了相當響亮的一聲嗤笑。而雲居博三也覺得他笑得對。他這個警察什麽都不知道。他笑得對。警察什麽都不知道。

“現在告訴我,”那個人的聲音並不刺耳,相反地,相當平和,“你是怎麽從警視廳公安部那裏拿到那塊用地的?”

終究還是來了。雲居博三深吸一口氣:那個內鬼被發現的臺風尾,終於在這個六月掃到了他們所有人。

“我不會說的。”他說:“有本事就殺了我啊。”

“有本事……”

“你就殺了我啊!”

極度的憤怒下,雲居博三的大腦自動為他理清楚了發生的事。

他的競爭對手情急之下狗急跳墻,組織在警視廳的殘餘勢力順水推舟。他們一定做了什麽引導,讓競爭對手關註警用裝備廠拿到的地皮;之前那個拙劣的剎車油管把戲應該真的是友商獨立策劃的,因此才能打消雲居博三的警惕心。於是他無知無覺地報警,徹底宣告自己走入了這個騙局。

新一那麽聰明,一定已經報警了。但到現在都沒有人能找到他。警視廳一定做了什麽。

——組織安插在公安部的那個臥底暴露後,他們一定會追查他之前經手過的事情。

他們會面的那晚,雲居博三去過警視廳的尾巴不一定擦幹凈了。

——所以,他們要試探雲居博三這個人。

他們不知道阿爾吉儂的事,不知道雲居博三之前選定的地皮是降谷和諸伏的安全屋,不然這會兒所有人肯定都已經死了。

雲居博三一定要經受住這個考驗。

說這是純商業合作行為當然是下策。那次合作匆匆達成,很顯然並不能讓雙方利益最大化。破綻會很明顯。

編造一個出於雲居博三本人私心的理由也並不明智。他們會越問越細,隨時查證,而他現在的狀態根本不支持自己編出一個完美的理由。雲居博三很有自知之明,即使是在這種情況下。

所以,選擇就只剩下說真話。

當不知道該怎麽撒謊的時候,說真話。

雲居博三是為了和警視廳合作。是出於警察的正義感。他不知道警視廳為什麽提出這樣的要求,他有一些猜測,但他不肯在現在說出來。

但這樣表現時,組織會覺得他在表現出一個組織好家屬的基本素質。等到組織相信了他的說辭,就會撤回對他競爭對手的幫助。畢竟,“雲居博三”這個身份,組織沒準會想要用用;到那個時候,松田他們才能找到雲居博三。雲居博三就有希望獲救,並掩蓋住這個秘密。

這是生死一戰。

審訊雲居博三的人經驗似乎並不豐富,但偶爾又會說出一些相當老道的話。幾個回合下來,博三心裏有了計較:對方肯定是通過什麽途徑,聽著耳機裏的遠程指導。

他堅持著。不知道過了多久,雲居博三終於聽到,審問人不耐煩地對著耳機喊起來,“餵,餵?人呢?對面有人嗎?!說話啊!”

解脫了。雲居博三閉上眼睛,劫後餘生的感覺卻並沒有湧上來:他的後背上還沾著那孩子的血,已經凝固了。

趕在對方惱羞成怒、暴起殺人之前,伊達班長帶著人趕到。

之後的事情乏善可陳。逮捕、懺悔、氣急敗壞、封口。雲居博三只覺得好累。

搜查一課的警官還帶了醫護人員過來,他被第一時間從地上拉起,裹了三層安撫毯,手裏也被塞了一杯熱茶。

“對……對不起,請你們……請你們出去一下。”雲居博三聽見自己的聲音尖細地顫抖著,“都出去。班長你……班長你留在門口。”

伊達皺眉,顯然極度不讚同,但也並沒說什麽。

“我不出去。”他說:“我就留在這裏陪著你。我不出去。”

那孩子的屍體已經被擡出去了。雲居博三站在門口,把半個身體的重量過到班長身上,盡力地伸長了胳膊去按那孩子說的按鈕。

雲居博三按了下去,什麽都沒有發生,但他還是繃緊了身子等著。班長默默地攙扶著他。十分鐘以後,護林人打來報警電話。

“他沒有騙我……”雲居博三盯著地上的血痕,“他沒有騙我。他沒有騙我。他想幫我。”

他沒有騙他。他想幫他。

在那之後雲居博三去了一趟醫院,自覺是上這幾次救護車以來它跑得最快的一次——醫生還挺緊張的,說病人失溫癥狀比較嚴重,隨時有可能會引發心室顫動,相當危險:但雲居博三本人並沒有什麽感覺。不如說,他正在對周圍的所有事物失去感覺。

雲居博三換上了溫暖的衣服、脫掉了濕淋淋的靴子,頭發也被用軟布溫柔地吸幹,渾身上下並沒有一處潮濕的地方。但那湖水似乎並沒有消失,他仍然感覺整個人沈重、冰冷、正在發黴、破爛不堪,像一塊吸飽水的抹布,即使躺在床上也似乎隨時能流淌下去癱在地面上。也許這種潮濕感將伴隨他的終身,只有一場火化才能將它驅趕出他的骨頭。

他仍活在湖的靈魂裏。

脫離危險後雲居博三在床上躺了三天,期間沒有說過一句話,幾乎錯覺雙唇要像一道傷口那樣長死。但大概人身上的破洞不會那麽容易愈合,第四天,他還是開了口。

“……班長,”雲居博三聽到自己的聲音,並在同時驚訝於他的嗓子竟然還可以這麽適合唱二手玫瑰,“案子還沒破吧?”

伊達航面不改色地削斷了蘋果皮,冷靜道:“還沒有。”

撒謊。雲居博三在心裏說:案子一定很容易就破了,所以他才能在這裏照顧我。

真話。雲居博三在心裏說:案子一定有很多說不通,所以他才要在這裏守著我。

“對不起,我暫時不能提供什麽線索。”雲居博三盡可能自然地說出這句話,在心裏把自己罵了個半死,“但我暫時是安全的,也不會翻窗跑路或者原地跳樓。先去忙吧,你是很優秀的刑警,一定能註意到不少細節。那邊更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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