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功而返：心遠地自偏

小璨的事情，尚且沒有眉目，馮郎卻回來了。

計劃中，他是要到北京再停留一段日子，或許年前才能返回杭州。實際上，他卻只到了徐州就折返了。說是想要拜見的那位大人，恰好得了天花去世，那家公子只是紈絝衙內，不能頂立門戶，瞬間失了勢，調離京師，去地方出任官職。想來，馮郎苦心經營三兩載，一夜間，一切努力化為泡影，登天梯也是沒有那麽好攀登的。

馮郎消瘦且沈默，有好一段日子沒有出門去。整日在家中同我坐著，我刺繡他就看書；我做八寶茶，他就幫忙剝蓮子；我揉揉眼睛，他就伸手點燈。只是我腦子裏想什麽，他愛莫能助。就像此前他腦子裏想什麽，我是萬萬猜想不著。

如此郎情妾意，相安無事過了半個月。

馮郎忽然從喪氣中恢覆了過來，同我透露出想過歲月靜好，采菊東籬的日子來了。

這一日，我晚上卸了簪環，梳理頭發。他忽然接過梳子去，一下一下的劃過我散落的發絲。

“小璀，你的頭發真好，緞子一樣。人家都說沒有煩惱的人，才能養得這樣一頭好頭發。”

背對著他，我面無表情，不用做聲。

“小璀，我第一次去湖州，去拜訪你父親的時候，他的書齋裏開著後窗，我遙遙看見那片荷塘，就像一頃緞光，上面繡著幾點新荷，我頓時就覺得很熟悉。小時候，我們在揚州也有一個，一個荷塘，……一座園子。”

他言語斷續起來，似乎想了好久、下了很大決心才說，似乎在斟酌著措辭。其實沂園的荷塘並沒有那麽大，前一兩年因為天旱，塘藕大多都枯死了，水也很淺。我沒有同他解釋，這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再說，他也不會耐煩聽我說起小時候，要想知道，婚後數載早就知道了。

“我很想聽你說說你小時候的事情，小璀，你卻從來不講。”馮郎嘆了一口氣，停頓了片刻，又接著說：“我小時候，家裏有一座園子……荷塘，那時候都興修荷塘。我父親發了一些小財，自然也修了一座園子，只是這園子沒有你家的那樣大。”

“為了討我母親歡心，他四處求購名種，種了滿滿一池塘的紅蓮，遠遠望去，真是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在我們縣裏也算是人人艷羨，有些名氣了。”

“結果被人看上了，那人的兄弟是舉人出身，雖說官做的不高，但同年中關系相近的，卻有非常得權勢的。他要買，我父親不賣，他們就強迫他賣。你或許不知道，有權利的人手中是有無窮手段的，即使沒有，也有無數的人幫著他想，幫著他做……或許到了最後，我父親一定已經後悔了，後悔回絕人家，甚至後悔買這樣的園子，後悔種這樣一池蓮花。”

馮郎似乎說不下去，但一轉眼，又繼續說了下去。

“那人迫使我父親分文不取地讓了園子，而且破費了半生積蓄才留得一命。轉眼間，卻又讓豪仆騎著馬將那新買來的荷塘踏作淤泥。我父親又氣又怕，身體一天比一天不濟，開始是痰裏帶著血絲，到了最後竟然是大口吐起血來，那鮮紅的血止也止不住，為了買藥典當了不知多少東西，金銀銅器，衣衫首飾，被褥桌椅……”

“父親走後，我才明白什麽叫一貧如洗，什麽叫低三下四。自從那時候，我就想，一定要爭一口氣回來。為了這個、也為了活下去，我跟著舅舅去做鹽礦生意，不是官中鹽礦，那樣炙手可熱的生意怎麽輪得到我頭上呢？是去四川販賣私鹽。”

“做學徒是天下最吃力不討好的事情，辛苦、挨罵、被訓斥，每天無外乎就是這三樣，頭一年還沒有錢。終於到了過年，該回家了，我卷了行李，拿著一點點鹽豆往回走。一推門，寒冬臘月裏，天那麽冷，我娘和妹妹只穿夾棉衣服，在床上蓋了被子，手中還在不停地做針線，為著多做些能換錢過年。那時候，我幾乎想著投了張獻忠、李自成算了！”

“為著這麽一口氣，我咬牙挺著。挺了過來，可是我母親卻沒有挺過來……後來結交舊朝的南京織造司，當今的杭州織造司也都是為了爭這一口氣罷了。”

“馮郎忽然放下梳子，搬過我的臉來，認認真真地瞧著我，語氣鄭重地說：“我知道有些事情的處置令你難過。譬如，當時在湖州賣掉絲坊，為著就是杭州織造司那邊風向有了變化——將來不再外包織造活計了，而是要將大的絲坊買了去，自己做內造的東西。可是他們有什麽錢，又願意給多少錢？織坊這時候留在手裏，不說賺錢，處理不好，還要成了麻煩。”

“小璀，你若是喜歡絲坊，過了風頭，等一些年，我再買回來給你。賺錢也好，賠錢也罷，都隨著你。你想要親自管，就出去管。”馮郎又深深嘆了一口氣，同我說：“這些年，除了瑤玉，只有你幫襯著我，陪著我，替我思量。”

我心想，你卻從來不曾幫襯著我，替我思量。

“瑤玉性子要強了些。她不幸，幼年喪父、少年喪母、青年喪夫，一路磋磨，難免如此。我知道你是不同她爭。我感激你不同她爭。”

他推心置腹的說了這許多，還是我們做夫妻以來的頭一回。我心裏有一瞬的憐憫，憐憫小時候的馮郎，卻非現在的。

“小璀，你的手這樣涼。”

我站起身來：“只顧著說話，忘了簾子。”

放下簾子回來，馮郎握著我的手，繼續同我說，說小時候的開心事，傷心事，我靜默坐著，當一個好聽眾。與他在一起，總是他說，我聽。反正，我的事情無非就是那樣。他看到的，無非是一個沒有憂愁煩惱的少女，穿著一身嬌嫩衣衫，打荷塘上走過。除此之外，還有什麽呢？

“我真羨慕你們，小璀，你妹妹，你小叔叔，那樣無憂無慮，為著不著邊際的事情爭論，我記得那時候你家還有一個親戚周公子，也是一點都不用考慮凡塵俗世，活的神仙一般。”

他的眼神裏是真心羨慕，想來他忘了，自己去湖州就是為了我家產業衰敗、不得已才謀劃與人合股的事情。這樣一大片烏雲日日籠罩在沂園頂上，我們還能真個頂個的快活，當真超凡脫俗呢。

“小璀，我小時候最愛玩推棗磨，推的極好。我跟舅舅去四川的時候是11歲，正是玩這個的時候。那時，總想著有一天賺了銀錢，不再受呵斥，就要買一張新桌子，整天推棗磨玩兒。誰知道一晃快三十歲了。”馮郎苦笑，從金漆香案上拿了幾顆圓潤的棗子，塞到我手裏，“小璀，你願意陪我玩一會兒麽？”

“太多年了，過了太久，我早就忘記了。”我歉然作答。

“我去北京回來，心裏想通了一些事情。人生在世，這山望著那山高，一輩子都是沒有盡頭的。能夠像現在這樣吃飽喝足或許就已經夠了。日後，我們有了孩子，我不管他們經商還是做官，只要快快活活就好。等瑤玉再嫁、小璨嫁人，咱們要麽就回湖州去，要麽就找個地方再買一個院子，從風浪裏頭抽身，只管自己的一畝荷塘好不好？”

我笑了，朝他點點頭。

能進好，能退也好，可是他真的舍得退，退的了麽？我很懷疑。

“你這些日子不說話，我知道你惱了。小璀，我們都沒了父母，只有一個姐妹，彼此一定要好生珍惜，不能再心懷芥蒂了。”馮郎又同我說：“小璀，我知道過去種種事情都是我不好，你生氣、傷心、難過。我總向被什麽推著一樣，身不由己地往前走，想為我們爭得更多榮華富貴。這十幾年好像一場夢，奔波的人精疲力盡，殫精竭慮；嘔心瀝血之後，發現只是黃粱一夢。可是我對你的心意始終如一，和我初見你的時候並無分別。”

“馮郎，你的心意我始終明白。”我停下針線，朝著他璀然一笑。為了算計、拿走我父親、我們姐妹的所有產業累的精疲力盡？為了籌謀著讓我去出門為你結交鋪路殫精竭慮？為了讓我過這樣除了利益一無所有的冰冷日子嘔心瀝血？為了你這些思慮和付出，我還要為你做些什麽呢？

夜深了，熄滅了等，馮郎在枕上忽然說起小璨的事情來：“瑤玉的事情也就罷了，她性子要強，隨她去吧。小璨，我們可是要上心了，她年紀不小了。”

聽他這樣說，我忽然眼皮跳動，心生不安。只是隨口提及，還是圖窮匕見？我一時之間想不清楚，只得不經意地說：“這些事情，還要小叔叔做定。柳夫人龔夫人他們都想著呢，只是強扭的瓜不甜，慢慢看吧。”

馮郎似聽非聽，只是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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