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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來:焚琴煮鶴人何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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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來:焚琴煮鶴人何肯

紹武元年秋(順治三年) 1646年

馮小姐的信是八月十六寄出去的,小璨是八月十九回來了。

兩面都是坐著連夜開的急行船。

“她怎麽這樣傻?得了什麽消息?難不成馮小姐耍手段說我病危?她沒得這樣詛咒自己哥哥的孩子的吧?”

我立刻將繡花繃子扔在一旁,著人扶著我出去。到底出什麽事情了?有什麽事情,不能先給柳夫人寫一封信呢?她一向為我們在杭州和湖州兩頭傳遞著平安消息。

過不了多久,小璨進了屋子。身上穿著舊時的單衣,手裏拎著母親做的那件蓮青色鬥篷——綻開的地方端娘已經給縫補好了。

“阿姊。”她一進門就叫我,臉色平靜,沒事兒一樣,由不得我消了氣。

“可是小叔叔回來了?”

她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小璨的回來到讓我到弄清楚一件事。

小叔叔死了,他永遠回不來了。幾個月前,在長江邊上,數箭攢心,跌倒在江水裏,骸骨無存。

已經幾個月不孕吐了,我忽然胃裏底朝天一般翻滾起來,嘔吐個不停,栽倒在榻上。小璨倒比我鎮定,盡管含著眼淚,還是過來攙扶我。

為了不再讓腹內撕扯疼痛,我不敢大哭,只能緩慢地喘息吞咽,讓自己不去想。往日裏,我們同小叔叔一同度過的那些日夜,推棗磨、攢春盤、拉洋車、聽戲吹笛子、相互鬥氣,說風涼話……

小叔叔於我和小璨而言,輩分是叔侄,年歲和情感卻如同兄妹。如今他去了,又走的那樣不安生。短短一生,無論是對素白表姐兩情相悅的落空,還是光覆那個他在意的漢人王朝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努力,如今全都化為泡影,如露如電。二十多年裏,除了童年的無憂無慮,剩下的歲月全是求不得,人生真苦。

歸來滿目是青山,我有迷魂召不得。

我拉著小璨,兩個人依偎著,久久坐在天光暗淡、沒有燭火的屋子中。我們如今真成了一對孤兒了。

馮郎沒有打擾我們姐妹,馮小姐也只是叫人把飯菜熱好了,端進來,勸我好歹吃一些。

我讓人盛好飯,就著湯吞咽起來。哇的一口,又吐了出來。我端起杯子漱漱口,鎮定片刻,再吃。我不能作踐自己的身體,要是我也疲憊了、垮了、死了,小璨真是無枝可依了。她根本不知道人心險惡,可沒法子和那些長了八百顆七竅玲瓏心的人周旋到底。

馮郎著手安排小叔叔的後事,柳夫人和一幹江南名士也著手安排小叔叔的祭祀憑吊。馮郎終於切實和這些人打上了交道。他願意為此多出金錢,不過,馮郎可是從不做沒收益的買賣。

如今,我顧不得管他。這兩天我又從小璨嘴裏撬出了更多晴天霹靂的事情。

第一件,她想通了,同意嫁人。

第二件,聽馮端禮的,嫁給某位老爺。

一個月前堅決不行,現在卻這般順從。

我聽完只覺一陣寒氣從腳底板直竄天靈蓋。到底是馮小姐給她喝了西游記裏杏仙準備給唐僧的迷魂湯,還是馮郎給她那個榆木腦袋上套了唐僧給孫行者的緊箍咒?

“什麽老爺,這麽蒙你瞧得上?你見過了?”

小璨不理我言語中的譏諷。只是淡淡說:比龔大老爺還了不起,比錢大老爺還了不起。末了說出了一個姓名來。

“這你也信,這樣的人家如何會與我們攀親?陳家算得了什麽,別說陳家,就連祖母的沈家都怕都攀不上。松江徐家全盛的時候,或許還行。”我激她再多說些。從一開始我就發覺,這些利益言辭本不是她在意的,也不是她該講的,她既然講了,那就意味著有人在借用她的喉舌同我說話。

“是做妾。”她說起來臉不紅心不跳。

我手裏的茶盅子,直接摔過門檻,撞在外頭的水磨石地磚上,砰地碎成了數十片。想不到馮郎這邊別出心裁,自始至終只同我說了半截話,這就是他的夫妻同心,無所不言?哄騙我妹妹去伏低做小,辱沒我們家的姓氏門楣?糟蹋小璨的大好年華?

“荒唐!”

“抗清義士陳如圭將軍的侄女給順治朝的歸降大臣做妾!你失了心了!我也不說什麽,只是這事情要辦的成,要麽把你自己的腦袋割下來送到北京去,要麽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我寧願你出門去一口氣跳進大運河裏死了!”我厲聲罵小璨。

馮郎躲過了飛來的茶盅子,只是鞋襪上略略沾了些水漬,他站在門外片刻,又走了。

我臉色發白,心中和肚子裏都突突地跳著。

早上砸了茶盞,中午砸了花瓶,晚上砸了一桌子飯菜。

東西粉碎的聲音真好聽,尤其是馮家的東西,真是好聽。

摔得心裏清爽了,我清點著心裏的勝算,一路往梅香小築走去。先找小璨談,看看她是被什麽油脂蒙了心。只要她聽明白了,想開了,就是玉皇大帝也勉強不得。

小璨已經睡下了,我坐在她床頭,點燃了蠟燭。

“醒醒。”

她張開眼睛,其實並沒有睡。

“阿姊,我必定得去。”

我說:“自甘輕賤。”

“不是做妾就輕賤,李卓吾先生說,所謂名節不過是殘害婦女的說辭。”

“荒誕不經!”

她不語。

“自小孔孟之書你就是這樣讀的?朱子、陽明先生都是教會你這樣處事的?”

“別說朱子,就連孔子也並非聖人,而是與大家差不多的庸人罷了。”

“誰教你的。”

“李先生。”

“哪個李先生?”

她又不說了。

我不想跟她辯駁這些,現在也不是分辨這些話是從哪聽來的時候。

我說:“祖母的話你全忘了?人生在世,沒得選就罷了,可是你是沒得選嗎?你有的選!”

小璨沒有我想的那麽傻,她聽出了弦外之音,明白了我想問的是什麽:到底是誰拿著什麽逼迫你了?可是她不說。

“你從前不是說,想要像素白姐姐那樣,像王微那樣,山河大地,名山大川,四處行走嗎?咱們家中還薄有田產,阿姊都可以支持你的。”

她依舊閉目養神。任憑你講道理、說事實,都沒用。

“你不等馨遠嗎?”

過了半晌,我終於問了。

她很怪異地看了我一眼,沒有作答。

“我可以請柳夫人幫忙,送你去雲南。你同馨遠一起也好,不同馨遠一起也好;留在那裏也好,想去散散心在回來也好。”

這個承諾已經超出我的能力範疇的,但若是小璨點頭,我必定赴湯蹈火設法辦到。

她不做響,不心動,如坐枯禪。

“總要等小叔叔的孝期過了。不然惹人笑話。”

“小叔叔是夏末沒得,已經過了。”

“你到底是怎麽想的,有什麽不能同我說的呢?”

外頭天色已經快亮了,我拉著她,幫她洗臉梳頭,換了衣裳,溫言對她說:“走吧,今天我們去寺裏給阿娘上一炷香。”

她不言語。

“我去湖州接端娘來。”

她聽了,又躺下去,閉上眼睛。

我忽然想起幼年那個混賬的小璨。

“你不說,我就告訴阿娘。”

“你告訴阿娘,我就從這裏跳下去。”

這樣的日子煎熬了許久。她熬著自己、也熬著我。

我不允許,她執意去。我斬釘截鐵,她不為所動,為著這麽個事情,居然絕食明志起來了。

人家是為了當烈女,她是為了做貴妾。可笑可嘆。我不知道她到底哪裏出了毛病。

她暈倒了,我去看。只見她額頭發燒了一樣滾燙,臉色紅艷的過分,眼睛冒著光,令我害怕。“姐夫說的很好,人生富貴……出人頭地……以前竟是我錯了。”

姐夫?

真是一個敢說,一個敢答應。

我自然不允許。

“看來,我真是舍近求遠了。”知道有人在聽,我站在門外冷笑一聲。

本來以為我再和小璨磨幾日,知道了緣由癥結,姐妹一心,事情就會好辦多了。可是既然她一直不說,我只能手裏一張底牌也沒有,硬著頭皮去找馮郎談。

馮郎比小璨可安排周詳的多。

日日外出,徹夜不歸。坐在堂屋了等不來,坐在商行裏等不來,坐在賬房裏頭也等不來,不系舟中居然都碰不見。

我厲聲命令仆婢打開書房的門,也是空的。越過那紅漆描金寶座,幾案上平鋪了一本孫子兵法——置之死地而後生。也不知道要跟誰打仗。別人是居家過日子,他是沙場秋點兵。

就這樣擺明了要躲著我。

之前同和我說:如何疲憊,如何萌生退意,如今看來不過相時而動而已,當真可笑。幸好我不信;如若信了,我才更可笑。

我自己研磨洗筆,給他留了一張字條:兩頭下註的生意不是誰都能做的。每個字比碗口還大,希望他能看見。

利用小叔叔融入江南,利用小璨結交北京。財神爺都沒有這樣打的一手好算盤。他這樣的高才,要真到了北京,怕是那位異族皇帝連金鑾殿都會賣給了他罷。

我揚長而去。心知自己色厲內荏。我與馮郎共事,這是第二回,第一次是如何輸的,輸的又有多慘,記憶猶新。

我又去找馮小姐。馮小姐軟語商量,我已經能判斷出那種拉長的語調,是嫌煩,是不屑,是懶得與小孩子撕扯。“小璨,你坐。百福,過來~”馮小姐她喚小狗和對我語氣差不多,只不過少了些對百福的真誠親熱。

想來,一時之間,或許小叔叔的死讓他們足以搭上江南人士,賣了小璨在北京又做了一筆足夠好的生意。我又沒用了。

只要捏住了小璨,讓她打定主意不開口,我自然無計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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