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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箋 :家書抵萬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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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箋 :家書抵萬金

紹武元年春(順治三年)

桌子上放著一張花箋,信封照例是拆開的。

箋上畫著一枝海棠。一塊太湖石,是走出門去,四處可見的風景。

“海棠亭午沾疏雨——某具。”

一句宋詞,一個沒有名字的落款。一個我自小見慣了的筆跡。

“小璀,是柳夫人罷?我瞧像她的字。”馮小姐一向好學,我與柳夫人往來不過數月,她已經熟知那位夫人一手飄逸的簪花小楷了。

看見我微微頷首,她就笑了。“很是秀逸。”她點評道。

“別人家都是用竹報平安箋、萬事如意箋。要麽就是比對著季節,春天用桃花箋、蘭箋、杏子箋、牡丹箋,夏箋用芙蓉箋,蓮蓬、枇杷、石榴箋,秋天用菊花、紅葉、桂、桐葉箋、蘆雁箋。可真難得有柳夫人這樣雅致,居然自己描繪。”

令我驚訝的不是自己描繪,而是馮小姐這般愛屋及烏的誇讚,不知道柳夫人家中那位錢大人在京城裏可有了什麽新消息。

杭州的幾位夫人確實對我很好,但我始終進不去最核心的圈子,了解不到最新近的秘密。一方面是馮家的緣故,他們並不信任馮家;一方面則是因為我自己無能。我羨慕他們,各個會吟詩做賦,出口成章,多才多藝,而我只會看賬本子,算計著買煤炭的采買、算計著桑葉絲綢的水路行程。可是,現在既然沒有賬本子給我看,我就成了個一無是處的廢人了。

我放下花箋,掩飾著震驚和不由自主的心跳。

馮郎從外面進來,聽到了妹妹的這番高論,也拿起來看了看,眼睛裏蓄著笑意,問我:“昨日才出門去她府上,柳夫人今天又給你寄了小箋?”

看來,誤以為我與柳夫人如膠似漆的往來令他十分滿意。

見我不置可否。他笑了。

待到馮小姐走後,婢女放下簾子,我便奉八寶茶給他。

“不是你煮的,小璀,你近來可不如過去用心了!”馮郎雖是這般說,臉上到底還是保持著笑吟吟的。

我一共就一顆心,用不到這許多地方。不過,既然在外頭跑也是為馮郎辦事,他也可不計較了。

他換下了出門的衣裳,只穿著一件淡粉色的花蘿單衫,坐在家中說要陪我說話。無論我在那裏添茶水,打絡子,還是拿出久久未動的繡花繃子橫插幾針,他都坐的那樣近,如同一座玉山,一雙墨黑的眉眼只管瞧著我。

本來,兩三年間,他已經對我失去了新鮮感,我順從,木訥,無趣。不過既然柳夫人、龔夫人喜歡我,江南他用得著的人家歡迎我,他便又對我有了新的興趣,好像我又成了市肆裏的一顆明珠,需得用錦盒裝盛起來才好。

他瞧了瞧我,又瞧了瞧四周,細心地叫了仆婢進來,重新為我置辦了一堆我根本不需要的東西,出門做客的頭面,又給我一些開支銀錢的權限。“在外與人結交,需要使錢的地方,可千萬不要吝嗇。”他囑托我,又摸了摸我的手。我知道他盼望著我與那些夫人們更頻繁地往來,盼望著有朝一日鹿鳴園能成為第二個不系舟。

馮郎支頤坐臥在對面的榻上,感慨道:小璀,我最愛你的純粹,如一支開在無人處的海棠,嬌艷無儔。

我不言語。

馮郎只管看著我笑。如今我也習慣了,拿我的無趣當成靦腆,那就隨他去吧。

既然馮郎說我嬌艷如海棠,馮小姐便買了海棠種在我院前。

過去,我對這件事多少有些不滿意。我夜裏與馮郎說一句閨房私語,不到天亮怕是馮小姐便能知曉。我總疑心土地廟裏的耳報神,西游記的順風耳千裏眼,全都被她的金珠寶貨給收買了。如今,我也習慣了,不在意了。如今,我與馮郎之間每一句都可稱昭昭日月,天地無私。

這日我起晚了,打起簾子,臺階下已經擺了數十盆垂絲海棠。嬌紅艷粉開的正旺盛,成千上萬朵花沿著花梗垂著,腰肢綿軟、嫵媚多姿。

“小璀,你喜不喜歡?”馮小姐問。她得意於自己做事的速度,也得意於能夠知曉我每一句未曾對她說的話。

我說:不喜海棠,有色無香。

我心想,這世上千花百草,為什麽偏偏要作弄海棠呢。

馮郎見狀,走下臺階,便說:《詩經·谷風》有言:“采葑采菲,無以□□。葑與菲皆上下可食,然而其根有美時,有惡味苦時,采之者,不以根惡並棄其菜。海棠雖然有色無香,我們就只看個顏色罷,不因其短而舍其所長。

馮小姐說,“靜淵說的對,正是這樣的道理。”

春風拂過,一院子花朵簌簌而動。

當下江南的局勢之寬松何止是新朝雅政,簡直是無為而治了。對於雲南抵抗的遺老遺少,並不趕盡殺絕,也不牽連家屬,甚至不怎麽管了。

自打不系舟的事情後,馮家不再管束我與人書信往來,我實現了書信自由。非但可以收杭州這些人的信箋,連我那反賊小叔叔的信也是可以的。

話說,自從去年以來,我的小叔叔陳如圭,已經從舊日的叛臣演進為了新朝的逆賊。但是我們竟然可以通信了。一則,從西南邊境到長江一路的道路阻隔打通了,新的驛站建立起來了,從雲南、從廣州府傳遞消息不再是掉腦袋的營生。二則,江南這幾位夫人也並不將他看做反賊,而是義士。至於馮郎,隨時俯仰,是可以變的。

小叔叔寄來的第一張信,只有寥寥數語,略敘寒溫。並一副淡淡的江南山水,用墨畫在絹布上,左上寫了一句詩,是唐代崔道融的《牧豎》:臥牛吹短笛,耕卻傍溪田。

想來小叔叔是思憶江南了,只好畫了這幅家鄉景致聊表思念。臥牛、短笛,用的倒也不甚貼切。不過,既然他安好,我一顆心也放下了。

我將這幅字卷起來,和其他家信放在一塊。

才收好,柳夫人就叫人送了一張柳樹枝花箋,約我前去喝茶。

“聽說陳仲衡將軍有了音信。”她開門見山。

我點點頭,將那一句詩和一副畫講給她聽,沒有什麽需要隱瞞她的。

她點點頭,鋪開筆墨,將那句詩寫了下來。

後來,小叔叔每次寄了信來,我都給柳夫人看,小叔叔沒有詩才,卻總愛抄一句古詩,表達心情。

野草閑花不當春,杜鵑卻是舊知聞。辛棄疾的

柳色黃金嫩,梨花白雪香。《宮中行樂詞八首》 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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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信件馮家姐弟並沒有阻攔,而是盡數交給了我。

小叔叔總是這般喜歡花草,讓我想到那年祖母要大家做春盤,他堆砌的廣寒宮;又想到素白姐姐在時,許諾要給他帶洛陽的牡丹的名種,一陣黯然神傷。

柳夫人看了,也沒什麽話說,只是默默陪我坐著。

這時候,江南情形又變了,我已然暗暗知道。錢大人在降清後又開始謀劃反清覆明,他們甚至都與雲南的事情多有往來,奔走募捐。不僅暗中與西南和東南海上的反清覆明勢力聯絡,還致書給南明桂王政權桂林留守瞿式耜,向其透露江南清軍將領動態以及可能爭取的部隊。至於在親赴金華策反總兵馬進寶反清;在李定國攻克桂林、鄭成功起兵北伐之時,積極響應,“盡囊以資之”,那些都是後話了。

這時候,投清的江南人士與反清的江南人士得到了最大諒解。我似乎朦朧知道小叔叔的家信裏有一些關竅,不過,既然柳夫人不說,那我就不問。

只是將那一封封家信,謄與她看。

附註:采藥采菲,無以□□,字面意思是揚長避短。原文指的是女主人公的丈夫所重的是女人的容貌而輕其德行,表現了丈夫好色的品格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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