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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船 榴錦年年照眼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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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船榴錦年年照眼明

崇禎十五年端午

轉眼又過了年,家中又遣散一批仆婢。

母親和祖母在的時候,我們家園子裏有統共五六十口人。而且,生意人家,為了討個彩頭,每年都會再收一兩個年幼仆童或小婢進來,是為添丁進口——大明洪武皇帝起於草莽,心系百姓,原本不許平常人家呼奴使婢,買賣人口,是以都寫作養子養女。

如今,怕是親子親女都養的有些艱難了。

我盤點了賬目,支出了端陽過節的銀錢。自然也是大大縮了水的,不但不如母親在的時候,連去年也大有不如了。我心知除了端娘,其他人少不了暗中抱怨。那也就罷了,反正這也不是頭一遭了。

天還未全亮,端娘就將我和小璨從夢中揪了起來,拉著我們的手腕腳腕,纏系五彩生絲。她坐在床頭,將沾了昨夜露水的青、赤、黃、白、黑五色線搓成長命縷,說著什麽東西南北中,五方五行,乾坤流轉,長命不絕。待到我們梳洗起來了,又在屋子裏燃燒艾草,給我們佩戴香囊,說是這兩年諸事不順利,要好好去一去濁氣。真不知怎麽就這樣迷信起來了。

端陽節這天照常是要清晨下雨的。好容易等到太陽出來了,先是要去那間“百神殿”供奉了粽子、櫻桃、桑椹、荸薺、桃杏,為管著桑蠶紡織的各路神仙娘娘薦了時食,然後是上香祈禱。等到我和小璨也吃飽了五毒餅,就該去外頭看龍船了。

臨要出發,小璨卻不走了,說要等著看夜裏燈船。那也罷了,看與不看我沒得所謂,不若等著她。不然,到時她一個人去了,叫人怎麽能放心。

晚上,終於要出門去了,小璨穿了我那件淡粉色的衫子,又偏要要抱著貓。我說:“莫要著了涼,小心走失了小貓。”

她一句也不聽。

外頭人挨人,人擠人。端娘叮囑我看好小璨,她深知雖然有人跟著,但這些丫鬟小廝不過是呆頭呆腦的孩子,哪一個是小璨的對手呢。

我又要看路,又要看燈,又要看人,又要看貓,又要想著許許多多事情。忽然一股煩躁從心頭升起:她已經十四歲了,為何還這般不曉事?為何我從小就一直要看好她?似乎我是一架絲機,她就是絲線,永遠纏著我,繃的緊緊的,讓我越發想要甩開。

一路上,男男女女都穿著漂亮衣裳,各個臉上都笑意盈盈。四處張燈放炬,歌喉管弦,竟然比上元節還熱鬧。

我跟著小璨一路穿行,將兩邊市肆遠遠拋在身後:胭脂簪珥、牙尺剪刀,香盒木刻……再穿過一溜街的藥店、茶葉店、茶食店、醬園、糖坊、酒肆、飯館、書場,終於走到河畔,夜龍舟早已點亮了。

載著千百盞百福、百壽、龍門躍鯉、百花燈,十景紗燈、荷花燈的龍舟在夜色中緩緩穿行,五光十色,耀眼迷離。又過了片刻,鼓聲響起,忽然來了兩只龍舟,追逐著一顆雪亮的大燈球,穿梭戲耍。

不覺間,我的心境終於緩和了下來。

看了半晌,小璨還要往前走,沿著水岸,一路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波紋如綾,溫風如酒。我們就這樣走了很遠,燈船成了身後的星火。

人越來越稀稀落落,已經過了顏魯公祠了,前頭就是徐閣老墓。樹蔭下黑越越的一片,河水也靛藍的不透光。我記得往年這一帶就燈火寥落,但總有那麽幾盞,如今卻已經是全黑了。

我心下有些害怕,雖然葬在這裏都是名臣忠貞之士,但死人還是很駭人的。再說,現下世道這樣亂,誰知道哪裏又藏著剪徑的盜賊呢,說不定就在前頭的樹叢裏,在刻碑間。

我讓小婢和家丁停下來,要趕緊回去,小璨卻又是不走。

正爭執著,忽然柳樹陰下轉過一個人影來,是個男子,穿的一身青黑色的素色袍子,黯然無華。

我看他不像是逛燈會的樣子,誰逛燈會會逛到這裏來?我拉著小璨迅速往後退一步。

小璨不堤防,猛的一趔趄。踏雪突然跳了出去,在夜色中,四根腳掌宛如四個失手飛出的茶盅,穩穩地落到那人懷裏。

“喵——”

小貓一雙泛著幽光的眼睛先是對著那人,又驀然轉了過來,瞧著我們。我實在害怕。

小璨卻忽然掙脫了我,上前一步,仔細端詳起那人來了。

“先生勿怪,小妹年幼無禮,小貓疏於管教,可是勾壞了您的衣衫。”我瞧見那人一直站在樹蔭下頭,雖然看不清面容,但畢竟穿著讀書人的衣服,不至於是盜匪。至於小璨,在外頭這樣無狀,成何體統,我定要告訴端娘。

“穎棠哥哥!”小璨忽然叫到。

我腦子裏怦然浮現很多場景:穿著鬥篷在雪地裏堆雪獅的模樣,院試回來一頭一臉的花紅的模樣。

一盞燈在不遠處亮起,我看清了他的面容。不一樣了,高了,也瘦了,面頰變得剛毅,兩泓秋水般的眼睛,現在如同寒星閃爍。

只是略有些那不告而別的人的影子。

先是踏雪認出他來,再是小璨,再是我。或許就這樣走在街上,我也是未必認得出來的。

“小璀?”羅家哥哥開了口,卻是對小璨說的。

“不是,我是小璨。穎棠哥哥你長高了。”小璨仿佛昨天才見過他一般,絲毫不驚訝。

“你也是。你穿著這粉紅色的衣裳,又長得這般高,我就將你認做小璀了。”他轉過頭來,對我說:“小璀好。”

“穎棠哥哥幾時來的湖州?”小璨問。

“半月前。”

半月前,我心想。

“怎麽不去我家裏?”小璨問。

“改日就去。”

改日。

“穎棠哥哥你來湖州做什麽?”

“見個朋友,辦些事情。”

我不記得自己有說話。只覺得很是陌生。既然見的朋友不是我們,要做的事情也不是和我們在這漆黑一片的地方閑聊,那也就各自去了。臨了,小璨卻還依依不舍你,一再叮囑他要來。

“不知道穎棠哥哥這次來湖州住多久,哪日才來家裏,小叔叔要是知道了,肯定高興。”

“不知道穎棠哥哥吃過飯了沒有,早知道我帶些端娘做的玫瑰餡餅出來了,今年的玫瑰開的好,餡餅也香甜。”回去的路上,小璨還是絮絮叨叨地說著。

我一邊走著,一邊想著,一別數年,母親去世,祖母去世……連一封信都沒有寫來,自然是心裏沒有我們。徐家姐姐成了皇妃,尚且給我們寄過花箋呢。那塊玉,收在哪了?怎麽還給他呢?

夜深了,蠟燭也燃盡了。遠處湖上燈滅了一盞又一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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