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衛本來以為他死皮賴臉地跟著師姨道雲生崖去，至少能幫著殷少傾看著點，只是沒曾想，青梅住的是往生殿，他在雲生崖只是客人的身份，所以被安排住在了主院旁邊的客院裏。往生殿那邊有結界，連妄虛宮的左右堂主都進不去，左衛便是更沒轍了。

等到聽說青梅跟薛暮同殿而居的時候，那日左衛從懶洋洋的長椅上翻身起來，陽光從樹蔭裏打下，落到少年幹凈清秀的眉眼之間，他穿著白鶴嶺的一身白衣，站在往生殿的外面大罵道：“薛暮！你這個禽獸！”

不過往生殿的外面有揚線，左衛在外面叫得再大聲也聽不見，直到守門的弟子黑著臉把左衛從地上拖走。

“我師姨呢！”左衛眼中有火氣，抓著守門的衣領不依不撓地問。

那守門倒是沒想到，這看著並不能打的少年還能有這麽虎的時候，一五一十道，“在你來之前去塵褸閣拜訪去了，應該在晚上回來。”

“回來了是不是要去跟薛暮那個禽獸一起睡啊！？”左衛甩袖，“他薛暮又不喜歡我師姨，怎麽就跟著一起睡！？他是不是有病！”

“謝關心，我的病快好了。”一聲略沈的聲音從守門的身後傳來，守門立馬放了抓著左衛的手，筆直站著一禮，恭恭敬敬地道，“薛七殿。”

左衛見到從後面走出來的薛暮，看樣子應該是才醒了不久，沒有任務的時候穿得輕松地多，倒是像極那些恣意隨性，隱居山水之間的風流名仕，卻比他們還要淡然三分。左衛即便是有點看傻眼，可只是頓了頓，沒忘記嘴上嘀咕，他對薛暮道，“你又不喜歡我師姨，憑什麽跟她睡一起？”

薛暮這下倒像是微微一楞，隨後很是平靜地道，“沒有。我們睡的兩張床，你別誤會，別壞了你師姨的名聲。”

左衛氣得臉色鐵青。只是那個白衣少年還沒有想好要怎麽回擊之時，站在面前的，如話本中亦正亦邪、讓人欲罷不能的薛暮垂睫呢喃道，“喜歡？”他那雙眸色偏淡的眼睛看向左衛，十分認真地問道，“你是什麽意思？”

左衛跟守門都楞了楞。

後來大家才知道，傳聞中不近女色的薛七殿，並非是清心寡欲，無欲無求，只是少時就開始背著沈重的清河長劍，劍斬八方，似乎有他殺不完的妖邪，平不完的禍亂，抽心出來沾染兒女情事，也只是在任務中偶爾的所見所聞。只是那個同樣在情事上有些遲鈍的青梅，偏就讓這樣一把不開竅的天道鎮世長劍，墜入了這困擾人間千秋萬世的十丈紅塵之中，使得他無法自拔，頭腦清醒地看著自己一點點沈淪，直至溺死在糾織的漩渦之中。

青梅才到陽華山上，就被已經知悉的塵褸閣弟子接到，一路恭敬有禮地給帶到閣中。不過因為塵褸閣有些特殊，裏面弟子們修行的有點類似佛道的知往曉今的本事，不過卻是跟天道有關，所以這一路上，青梅眼上覆著與塵褸閣道一相同顏色的綾布，坐在轎上左顛右顛，又被人帶著不知走了幾重門，等到身上暖洋洋的感覺慢慢消失，像是到了一個有些幹冷的地方時，一直帶路的地弟子才施術將青梅眼上的綾布給取了下來。

青梅輕輕蹙了蹙眉，低眸眨了眨眼睛，只看見地上鋪著一層挺厚的細毛地攤，看著是上層貨，四方較為繁覆的圖案似乎是畫的人物故事，藍色與淺紫色堆疊，使得這地方更為清淡儒雅。青梅還沒來得及細看時，從屋中走出一個人，後面跟著五六個塵褸閣弟子，笑聲爽朗道，“左無江，你終於來了。”

青梅連忙低頭拜禮，“塵息執掌。”她直起身來，“我此次是來取執掌您上次讓我來拿的丹藥的。不知執掌可還記得？”

“記得，記得。”塵息點點頭，面紗便也隨著他而擺動。青梅方才偷偷看了一眼，即便是在塵褸閣，塵息都要這麽小心翼翼地麽？雖說今日只有一層白紗，可面容仍舊迷迷晃晃看不真切，實在成迷。青梅想，估計是這臉讓人看見了，一定會被罵“老不死”吧。

“這藥不急，我讓弟子去取。”塵息似乎帶著淺淺的笑意，伸手道，“左姑娘是有緣人，不如進主閣裏面去瞧瞧罷。”

這不是詢問，而是一定要你去。青梅的餘光看到後面站著的塵褸閣弟子不動如山地立在那裏，便知此次塵息並非僅僅是讓她來取藥這麽簡單。

“主閣？”青梅露齒客氣一笑，“那鄙人還真是十分幸運了。”

本來青梅所在的地方，便已經在主閣，只不過塵息想讓她看的，是在正中央被圍了裏外三層的東西。

越往主閣的裏面走，青梅覺得周圍的光線越暗，空氣越冷，都有一種能呵氣成霧的錯覺。

青梅微微攏了攏自己的雙臂，跟在五六個塵褸閣弟子身後，直到看見那滿室像是湛藍星空般的光芒時，一時驚訝地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自己仿佛置身於一個奇異的空間，像是伸手就能觸碰星辰的空中樓閣，美幻地不似人間。那些細碎溫柔的透亮光點印進青梅的眸中，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暖心感，像是找到了歸屬一般。

這屋子並不像平時的那種四四方方的，而是一個圓形，在正中間擺著人高的圓臺，上面擺著一顆約莫六七寸的瑩輝珠，這是大珠，青梅都還未見過這樣圓潤的，也不知怎地，竟吞了吞唾沫。在圓臺的周圍便是間隔相同的八面鏡子，雖說是鏡子，可又跟銅鏡不同，它們並不能照出人影來，而是一片看不見的黑色，像是深潭一般，也會有波瀾浮動。

而這八面鏡子，卻只有兩面是純黑的，其餘六面上，粼粼金光，似是有字。青梅晃眼看過去，倒是嚇了一跳，這字跟鐘見離教她的那種倒是有些相似，但青梅看來看去，也只能認出兩三個字來，實在羞愧。

青梅問道，“執掌，你這顆珠子，可是白鶴嶺的瑩輝珠？”

塵息點點頭，“是不是覺得，這顏色跟你以往見過的有些不同？”

這……

青梅道，“還真是。我見過的瑩輝珠，是那種明黃的光，很亮的便像是皎潔的月色一般，執掌您這裏的這顆，卻是藍色的……”青梅實在不解。

塵息微微笑道，“我上了年紀，身子大不如年輕時候，想要在夜裏觀天象，又怕得了風寒，便在這屋子裏，用秘術將瑩輝珠跟天上的星辰連起來，省了不少事。”

“那，那您這屋子裏的，便是天上的那些星子？”青梅不可置信地問道。

塵息點點頭。

這屋子，像極了夜間的天幕，青梅本以為這只是靠著幻術做出來的假象，卻沒想到，塵褸閣的執掌居然能夠用這小小的一顆瑩輝珠，便將天上的星宿移到了這小小的一方天地之中。

青梅心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她本以為天道最厲害的，也不過就是成為天道第一，能打能守，學遍十二鐘心決，三十六種功法，能鏟除四方邪祟，守得八面平安，也就沒什麽可阻擋自己的了，直到她今日見到塵息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些，或許只是小孩子的游戲而已。

這又讓青梅有些不安，讓她想，之前的那些努力，是不是錯了方向，是不是應該在一開始，就跟塵褸閣的人在一路，這樣會更快一些……

可沒等青梅多想，塵息便把青梅叫上，與她一起看那八面鏡上的東西，青梅搖搖頭，說自己一個字也看不懂。

塵息只道，沒關系，我來告訴你上面的內容。

八面鏡子，從左到右，上面的內容其實很短，一面只有三字，分別是：塵結收；聖佛滅；魚離池；神回天；星下界；九轉破。

只有六面有字，後邊的兩面便只剩下空空的黑色。

塵息讀完，青梅的腦子卻被冷冷地驚到。縱使她不知道其他鏡面的意思，但這“星下界”，怎麽看都像是上生星君的事。而前面的那面“聖佛滅”，便讓青梅想到了秉慧。

青梅忍著自己心中的起伏，問道，“執掌，這些鏡子有什麽用？上面的字又是何意？”

塵息笑，站在這滿屋的星光之下，像是回憶一般，聲音緩緩道，“自修真界平亂之日起，我便守在這裏。世人傳遍了我不老不死的身體，甚至要在仙山下的街市中為我修建廟宇，日夜供奉。可我知道，我像一個怪物一般活了這樣久，便是因為我還有沒有完成我的天命。”塵息似乎是在看著青梅，他道，“可如今，我的天命就要來了。”

青梅感受到塵息身上一種近乎是偏執的瘋狂，跟他的神秘與穩重有些不太撘調。青梅的餘光能看見鏡面上泛這淺淺金色光點的字，突然就明白了塵息這番話的意思。

塵息的天命，便是這八面鏡子，等到八面鏡子上全部顯出字來，上面的預言在他的一雙巧手下悉數完成時，塵息便能脫離這種被束縛的命運，開始成為真正的人，而不是常年不死的傳奇。

“你願意相助我麽？”塵息問道，“助我達成天命，早日歸塵。”因為面紗的原因，青梅看不見他的表情，不過那份難得的激動倒是讓她真切地感受到了。

縱使塵息的語氣再誠懇，青梅雖在心中有所動搖，卻還是婉言道，“執掌言重。憑執掌的地位，在天道，數一數二的門派都會傾力幫助執掌。無江不過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女修，執掌要完成的事，無江恐力不從心。”

塵褸閣的執掌，怎麽說也犯不著找她這樣的一個不起眼的修士才對。即便是受人敬仰的門派，青梅還是不敢掉以輕心。

“可你很重要。”塵息認真道，沈默了一會兒，像是下了一個很艱難的決定，“我坦言，我的天命，需要有一位承了天雷資質的女凡修，你是一個要素，卻不會有什麽危害到你性命的事。這樣，你意下如何？”

青梅了解之後，覺得這的確沒什麽再好推脫的，便頓了頓，低首道，“若是無江有這個能力的話，願意一試。”

青梅本以為，這答應了要幫忙，需要像魂契一樣來個儀式，可是並沒有，塵息說，言語自有靈，不必再有別的限制。隨後，塵息將丹藥拿出來給了青梅，說這東西用來調養消耗過度的氣力很是有效，還能滋養麟氣，對青梅這樣一心紮進強中求強的修士來說，再合適不過。

青梅臉上有些微紅，拿著丹藥道了謝，含在嘴裏了話猶豫了許久，終於道，“敢問塵息執掌，在這世上，還有像您這樣……長壽的人麽？”

畢竟在塵息的面前，說“老不死”之類的話不太好。

塵息倒像是很平靜一般，道，“有的。不過他活的是記憶，而我活的是肉體。”塵息像是輕輕嘆了一聲，“那人只剩下記憶，不停輪回，說不定，已經比我還老。

只是他的執念太深，我勸不了他。他每一世在我這裏拿走一樣東西，每一世活的時間越來越短，卻依舊毫不後悔。”他像是在笑，“我當還真是佩服他。”

……每一世？那就是說，此人能夠正常進入輪回，卻能帶著記憶轉世。

“不知塵息執掌所說的東西，是什麽？”青梅倒也是問得很大膽，只是她沒想到，塵息真的給了她個認認真真的答覆。

一個魂，一粒丹，一個夢境。

“在這裏，我們叫它‘浮沈夢’。”塵息道。

浮沈夢，是塵褸閣從藥材到成型，全都自己煉制的一種丹藥。

如它的名字一般，服下一粒後，便能帶著記憶轉世，世間如煙火街市，亦真亦幻，服藥者浮浮沈沈，流淌於繁華之間。

只是這藥，需要一個代價。

服下沈浮夢，下一世的壽命，便會減少五年。

五年，人生晃晃百餘載，五年其實已經是一個不小的時段。

可塵息說，唯有那一個人，幾乎每一世都要吃下這樣的丹藥，他要記得這千百年來發生的一切，卻又絲毫不露聲色地活在你我之中，用那雙已經看遍風雲變幻滄海桑田的眼睛來重新再看一世人間，看著你我。

也不知這樣的人是大愛，還是自私了。青梅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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