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也不知道自己逃到了什麽地方，意識有點渙散。方才本來想去將歸魂燈帶出來的，她還是太小看了長卿山的防守了。

那一日，青梅被鬼道的餘孽帶出長卿山，在一個幾乎裝滿了石棺的山洞裏落了腳。青梅只站在門口，就聞到了腐屍沾染的惡臭，扶著石壁，在外面吐得一塌糊塗。那女子不緊不慢地走到青梅的旁邊，一掌抓住她頭發，就把她往裏面拽。

“你看看，這裏是二十二口棺槨。”女子用只有白色骨節的手，指了指裏面放著的石棺，“每一個人，都是我的親人。”她的聲音有點發顫，“天道？哼。可笑至極。”

她或許是想著抹一抹眼淚，卻發現自己現在這副模樣是沒有眼淚的。於是她紅著雙眼對青梅道：“天道恐怕是不知道，只要我們不願意離開，他們就妄想讓我們在這裏消失！”

女子突然加重了手上的力氣，青梅覺得自己的頭皮有些吃痛。青梅蹙眉，腦中突然想道秉慧，便急忙問道：“若是被挫骨揚灰呢？還能活下去？”

女子頓了頓，松開手道，“活，能活。”她往裏面走了兩步，慢悠悠地去點燃了擱置在一旁的油燈，“只不過你看不見我，我也看不見你。可若是修鬼道就不一樣了。”油燈在女子森森白骨的臉龐亮著，襯得她那一對眼睛格外鮮紅駭人。良久，她開口道：“我帶你修鬼道吧？”說罷，她眼睛裏閃過的一抹笑意令人膽寒，“你替我們覆仇。”

眼前女子現在既不是人，也不是鬼，處於兩個界限的灰色地帶，修煉起來最為方便。可是女子知道，自己沒有時間了。

“長卿山那些狗天道還真是厲害，在什麽地方都有他們的人。”她咬牙切齒的樣子，讓青梅突然想道了當初說要為師父覆仇的自己。

長卿山跟雲生崖這次肯定會聯手把女子這個餘孽給徹底除掉，她布下的幻像已經被打破，那上面有她的麟氣在，找到她是早晚的事。女子現在極為迫切地需要一個人來幫助她，要麽帶她走，要麽就完成她的心願。

於是女子很直接地告訴青梅，若是青梅想要修鬼道，只需要將她殺死就夠了。她死了，成了鬼，一定會跟著青梅一同修道。說不定還能有再重現人世的一天。可是青梅卻搖搖頭拒絕了。女子有些氣惱地問道：“你難道不怕我將你鎖死在石棺之中餵魂嗎？”

青梅這才一驚。用生人來餵魂？這般殘忍的事情，看起來他們是沒少做了。聯想到所謂的禁道，他們被鏟除，也是活該。

青梅突然想到什麽，連忙問道：“除了我，你在長卿山那邊，還有沒有帶走其他人？”

女子看了青梅一眼，良久道，“有啊。除了你，還有兩個。”還沒等青梅問出來，女子就自己毫不在意地道，“資質太爛，被拿去借屍還魂了。”

青梅聞言驚到，借屍還魂！？

“如……如何是借屍還魂……”青梅顫抖地問道。

“還能如何？將他們的魂魄擠出來，別人的魂魄躺進去。這在俗世裏面叫，一命換一命。”

“可他們還活著！”青梅對她喊道，“活生生將一個生人的魂魄擠出體外麽！？這跟邪魔歪道有什麽兩樣！？”

“是啊。”女子不知為什麽突然異常興奮起來，可惜她只是白骨，不能笑起來，“我們就是邪魔歪道啊！不然為什麽天下七道，只有妖魔兩道是禁修的呢？現在，我只需要勾一勾手指，他們的魂魄就會感覺到十倍、百倍的痛苦……”女子說著，開始勾著自己的手指來，那已經是白骨的指節上不知道什麽時候有了紅色的絲線，側面卻如刀刃一般鋒利，透過青梅側面的時候，擦破了她的臉。

青梅連忙上去想讓女子住手，與她扭打在一起，可奈何長卿山修的是防守，沒辦法打過她。女子直接遞出一把小刀來，在慌亂之中放到青梅的手中，自己撞了上去。

青梅震驚地想抽出自己的手來，卻被她一把按著，道：“這把刀我下了咒。你用它殺了我，我的魂便會覆在上面跟著你。”

青梅雙眼通紅地問道：“……剩下的人呢！那兩個長卿山的門徒呢！？”

“咳。”女子明明只有白骨，卻在青梅的面前吐出一口血來，“你去拿長卿山的歸魂燈來找找，說不定能找到呢——”說完，女子瞬間變成一抔黃土，而那一把玄色手柄的短刀上盤附了奇特的花紋，紋路之間有著靈魂獨有的溫度。

青梅在山洞裏坐了很久，又沒有合眼地找了很久。身上的那一把短刀像是一個魔障，一直在她的腦中說著要報仇，要報仇。青梅的眼前似乎出現了女子生前的畫面，紮著兩個小髻的孩子，一座大院，親友二十餘，一個美滿的家。

青梅收拾完所有的痕跡，找出一具相似的白骨放在那裏，沾染上女子最後的麟氣，最後又扶著石壁吐了一遍，便匆匆尋路，去長卿山找歸魂燈。

青梅本以為，那把短刀就那樣留在山洞裏是沒有什麽問題的，可它卻在幾個時辰之後回到了青梅的身上。無論她怎麽扔，它都會回來。

可也是因為這把短刀，在青梅去取歸魂燈的時候替她擋下一擊，讓她成功逃了出來。

青梅的手顫抖著，依著身邊的樹，緩緩站起身來，照著之前修妖道的方法斂去自己的天道氣息。

她覺得很累了。如果不是那白骨的女子將自己的魂魄附在短刀之中，哭著求著，請她幫忙為他們正名與覆仇，告訴她剩下的那兩個天道弟子早就給放了，選擇青梅完全是因為她們之間同病相憐。青梅當時真的很想將那一柄短刀折斷。

如果不是自己現在沾著鬼道的不純之氣，青梅一定會回到長卿山去找玄時，匯報情況的。

可這該死的女鬼居然能夠左右她的記憶，將她自己生前的事借著青梅的腦子回憶，著實讓青梅徹底斷了回長卿山的念頭。

青梅為了不讓女子整日進入腦子裏糾纏，便道，“行吧，你說修鬼道能覆仇，我便跟你修鬼道。”可青梅很清楚，鬼道是禁道，即便是有這個機會，她也不會去碰。

青梅往前走著，身體已經有些吃不消，正想著有沒有什麽小動物可以像左豫前輩那樣直接打來吃的時候，青梅看見了前面一條很大的蟒蛇。

黑黃色蟒蛇的皮看起來很厚，不過肉看起來也很多，它正直立著自己的前半身，有點虎視眈眈地看著前面的什麽東西，眼睛比青梅以往見過的蛇都要大，身子也幾乎跟一棵十餘年的老樹差不多粗壯了，看起來的確是個能讓自己飽餐一頓的東西。

青梅朝手心裏呵了口氣。準備好開始捕蛇，不過之前她沒捕過，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結果等到青梅走進了，突然從右後方傳來一個響亮的聲音道：“小心！”

真是好時候啊！青梅感嘆一聲。

巨蟒因為這一聲喊話，發現了正在接近自己的青梅，於是一個轉身朝青梅撲過來。青梅連忙使出長卿山的護甲，可惜剛才斂了氣，現在沒辦法一下子出完，於是就只有孤零零的一環環在青梅的頭頂位置。青梅這時候才知道，為什麽當時師曉要他們的第一環修在心臟的位置了，因為別人攻擊你的時候，是不會一開始就打你的頭頂的。

巨蟒纏住青梅，還沒來得及勒緊自己的身體來絞死獵物，就覺得自己似乎是勒住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嚇得它一下松開了許多。被一下子放開的青梅落在地上，趕緊深吸了幾口氣，翻身要走。

還好剛才用妖道的心法催發了內丹，這蛇才將她認成了同類。不過剛才那麽一摔，在青梅身上的短刀不快活了。青梅腦中一痛，看見方才放開自己的巨蟒已經反應過來自己被戲耍了，吐了信子，面目猙獰地中了上來。

那短刀直接出鞘擋在青梅的面前，終於在青梅被纏得快要喘不過氣來的時候，讓她不自覺地握住，一刀插進巨蟒的皮肉之中。巨蟒覺得身上一痛，於是將青梅纏得更緊了些。盡管那把短刀一直牽引著青梅一刀一刀地刺去，青梅還是很努力地保持了最後一點理智。

在這條巨蟒活生生被宰成兩截的時候，青梅被它咬了一口，之後，只剩下一半身體的巨蟒還飛快地想要去咬方才一直對視的獵物，結果被青梅扔出的三塊玉牌直接打歪腦袋，癱倒在草堆裏。而青梅就這樣護住了那個在草堆裏瑟瑟發抖的小少年。

青梅最後的意識有些模糊，不過她知道自己應該是睡了很久，最後在一間比較破舊簡陋茅草房裏醒過來。

青梅才直起身子來，一直睡在自己床邊的小不點立馬興奮地要哭，哇哇地“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磕著頭叫她：“師父在上！受徒兒一拜！”

青梅看著眼前穿著粗布補丁衣衫，在地上縮成一小團的男孩子，又有些頭疼的緩緩躺下去了。

可是等到青梅以為這只是她的一場夢，再醒過來的時候，那孩子依舊如同著了魔一般亮著一雙眼睛，興奮又感動地喊道：“師父在上！受徒兒一拜！”

青梅這才終於明白，自己根本就沒有做夢，自己還在人世。

“……你，起來。”青梅小心翼翼地說著，這才發覺自己的聲音有點啞。那孩子似乎也發覺了這個問題，連忙起來給青梅倒了水，用一個缺了口的杯子遞了上去。

青梅見這小少年眉目清秀，身形瘦弱，又似乎是只身一人在這破破爛爛的小屋子裏，便問道：“……這是什麽地方？你為何要叫我師父？”

於是小少年很是意氣風發地重新講了一遍青梅大戰巨蟒的故事。

那一天，他本是要上山去挖蛇膽賺錢的，可不料挖到了一條巨蟒的老窩。他雖然經常跟蛇接觸，可那般模樣的大家夥，他也是第一次見，於是心中發毛，跟它追纏了很久，那巨蟒似乎將他當做了一個有趣的玩物。終於，他累了，巨蟒也累了。

他想著，阿娘，完了，今天我要交代在這畜牲的肚子裏了。可沒想到半路，青梅出現了。

他說，青梅簡直就像是一個閃雷，一道白光，他的眼前一下就亮了。

果然，青梅瀟灑帥氣地弄死了巨蟒，保護了他。他想拜她為師，無可厚非。

“況且師父你被蛇咬之後昏睡了三天，我替你上了草藥，一直在照顧您。”小少年說著，面露驕傲又羞澀的神采，對青梅道：“師父，就讓我跟著你吧。”

青梅實在是沒想到，自己莫名其妙救下的孩子居然要拜自己為師。她還是有點頭疼，得再休養休養。

於是，小少年整日跟著她，幾乎在青梅的面前軟磨硬泡了一個月，青梅最後才點頭答應了下來。

青梅看著眼前的小少年一臉喜極而泣的模樣，心中像是被他的真誠打動，摸著他的頭告訴他道：“你師父我姓左，你便跟我姓。”

當初在左豫前輩的面前，她只是隨便說了說收徒的事情，沒想到還真是被她給遇上了，許諾給前輩的事情當然要做到。

於是青梅對小少年道，“你以後就叫左衛。守衛的衛。”

當時青梅給他取這個名字是想守護什麽來著，她可能已經有點忘記了，不過在這一個月，青梅大概知道了左衛的身世。之前這間屋子裏還有他的娘親來著，他常上山取蛇膽，為了賣到錢給他娘親治病。可現在，娘親已經去了，取蛇膽這件事卻還要繼續做下去。

青梅道：“不如，你以後跟著我吧。我們一起去幹點別的，等你長到了，給你娶媳婦來孝敬你娘，也孝敬我。”

左衛抹了抹眼淚，狠狠點頭。

若是有人問左衛，他把左無江帶回小破屋的那天有什麽感覺，他也只記得，在師父燒得迷迷糊糊的時候，他小心問過她的名字。

那天師父說完名字之後轉眼就哭了。

他問師父是不是被咬的地方很疼，師父搖搖頭，已經連話都說不出口了。

如果那天她任性一點，就會告訴他：“不是傷口，疼的是心啊……”

很久之後左衛才明白，原來一個名字背負了太多的東西時，是不敢輕易說出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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