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衛覺得，他拜的師父一定是從上面下來的，不然她那風姿綽約的招數，一般人可使不出來。可是相處了這麽些時間，左無江再也沒有動用過道法，而是帶著他，像一個很普通的人一般紮根在市井之中。

左衛很吃驚地看著師父拿出了很多錢來，之後買了個小鋪子，她在鋪子上做魚給別人吃，偶爾也賣點花生之類的。左衛猜，她可能是哪家貴人的小姐，生無可戀地從家裏逃出來的。於是左衛問道，師父，你師承何人？

青梅圍著深藍色的圍裙，正在片魚的手頓了頓，道：“一位法師。”

“那麽我就是那位法師的徒孫？”左衛問道。

青梅拿著刀，擡眼想了想，道，“不不不，那是我的師父。你真正的師父應該是一個畫黃符的醉漢。”

左衛很是不開心。怎麽他的師父就是個醉漢，還只是個畫黃符的。他也想要法師。於是當天，趁著青梅做魚的功夫，左衛拿了錢跑到兩條街外的大酒樓裏買了三壇酒，一個人蹲在角落，結果只喝完了半壇，整個人都開始東倒西歪。

天已經要黑了，許多地方都已經收了攤面，青梅今日有點忙，準備早些休息的，可沒想到左衛一個人不知道跑到什麽地方去了。等到她很是焦急地在外面等到回來的左衛時，青梅已經有些生氣地道，“你怎麽現在才……”結果左衛垂著眼才靠近她，青梅就立馬跳得三丈遠，扶著墻就吐了。

左衛自那之後再不沾酒，因為他知道，師父聞不慣酒氣，也沒辦法喝酒。所以只要他喝了酒，回來就是閉門不見的下場。

左豫有時候幫忙抓魚，會看著很上面的山或是雲走神。青梅就問他在看什麽，魚都要跑完了。

他們現在生活在涪陵仙山的山腳下，離著上面的聞名門派只有一步之遙。左衛看著群山掩映的仙山，問道，“師父，咱們要不要去仙山上——”

可每每話都還沒說完時，就被青梅“不去”給堵了嘴。

青梅大了左衛快五歲，可卻對照顧小孩子這種事情沒什麽經驗，所以只能照著之前和彥對她的方法去對左衛，這樣帶出來的左衛也有些沒大沒小，偶爾會直呼青梅為“左無江”。那條街上的人都以為他們是一對自立自強的姐弟，常常光顧，甚至開始有給青梅說媒的，不是被青梅回絕，就是被左衛回絕。而且左衛一般比她還要不給別人留臉面。

左衛巴不得人人都來找自己的師父，然後他就站在大木桌上，叉腰大喊：“你們這些渣渣！怎麽配得上我師父！我師父她年輕貌美，廚藝精湛，武功高……”還沒說完，青梅就一把捂住左衛的嘴，笑著跟別人說，“孩子小不懂事，大家見諒。”

可從那之後，傳出了左衛其實是左老板兒子的說法，令青梅差點沒氣暈過去。她叮囑左衛，再也不許幹涉她的私事，再也不能在別人的面前提起她救過他，更不要提及任何武功、道法之類的東西。否則，他這個弟子，她完全可以不收。左衛連忙戰戰兢兢地答應下來，從此說話都變得少了許多，遇見上門的媒人顯示眉飛色舞，然後瞪大眼睛，說道，“不好”。

從那以後，又傳出了左衛是左老板童養夫的說法。青梅氣得要昏過去，對左衛說，以後你少跟我說話。左衛氣得眼淚都要出來，忙道，是我被叫做童養夫啊！我更吃虧好不好？別人說的話，能當真嗎？！

青梅只是淡淡道：“人言可畏。”

仙山要不要上，青梅還在猶豫。依她現在這種狀態，很難不被天道的人發現。之前的妖道或許他們還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現在她身上的鬼道就真的是百口莫辯了。鬼道跟魔道是禁修的大道，自古就跟十惡不赦、不得好死扯在一起，但凡是發現修此二道的，就跟雲生崖鏟除雜碎一般，不遺餘力的置於死地，碎屍萬段，除魂滅魄，以安天下。

她還不敢直接上山去，而且她也不能。

即便現在所有的天道門派都效仿長卿山廢除了三年的學制，可涪陵這邊的仙山跟騏山那邊不一樣，需要你在這裏的居符才有機會。不過所幸，混到居符並不算難，只要你在涪陵住滿兩年，自然就能去領一個。很快了，青梅想，只要她能在這段時間裏把每日折磨自己的這幾種心決好好分開，能斂去鬼道之氣，自己就很容易到那上面的白鶴嶺去了。

白鶴嶺。

青梅記得當時師父從外面游歷回來，帶回來了白鶴嶺的種子來著，種在後院裏，養著倒是還不錯，比一般花的香更抓人一些。

師父之前去過白鶴嶺的。青梅想著，仰起頭看了看望不到的仙山名門。

仔細想來，師父從那次游歷回來後不久，就開始閉關修行了。青梅轉念一想，她總得明白秉慧在那段時間做了什麽事，見了什麽人，是不是跟之後的那些反常的行為有所聯系。她得知道一個真相，而且一定會為師父討回一個公道。

可怕的是，青梅在這段時間只要一有覆仇的念頭，她腦子裏關於那個鬼道女子的記憶就會越來越清晰深刻，那女子的仇恨不比青梅的少，有時候甚至會操控青梅的意識。

青梅在這期間曾試圖召喚過亡靈，可是在一開始，她沒有任何的法器能夠給亡靈引路，讓它們看見自己，到自己的面前來。正一籌莫展的時候，青梅想起了她沒辦法丟掉的那一把短刀。

她本來就一無所有，也不在乎什麽失去。青梅將刀上殘存的靈魂氣息與自己同化，這刀刃上有女子殘缺的魂魄，有時候會給青梅一些指引，總纏著青梅讓她定下魂契，這樣便能真正習得鬼道，可青梅一直沒什麽反應。

青梅用短刀輕輕劃破自己的手指，滴下自己的鮮血在水中時，透過水面，她看到了環在自己四周的魂魄。那些魂魄看起來還很鮮活，在動，周身的輪廓很虛，也跟青梅沒有任何交流。雖然都是被她捕殺的魚，不過“能看見”這件事本身已經讓青梅激動地快要哭出來。

那是不是她是有機會看見師父的？秉慧一定還會出現在她面前的。

入夜的時候，左衛偷偷摸摸地跑回來，被青梅一個掃帚掃過去，不過左衛現在身手敏捷了不少，瞬間就跳起來躲了過去。青梅沒好氣地把掃帚扔到一邊，左衛嬉皮笑臉地去把燈給點上了，神秘兮兮地跟青梅說，“師父你別生氣。我有件大事要恭喜你。”

“恭喜？”青梅側頭問道，“什麽事值得你恭喜的？”

左衛對青梅道：“方才我去跟酒樓的老板對咱們的魚單子，結果裏面的人鬧得不可開交，說是長卿山的那位上生星君要下來了，要帶人去天上做神仙呢。”左衛眨巴眨巴眼睛，看著青梅的表情從木然轉變為驚喜再變為詫異，青梅大喊道：“真的！？”

左衛一本正經點點頭：“千真萬確。”

還沒等作為嘚瑟完，青梅拿起剛放下的掃帚掃過去，這下左衛倒是沒躲過給挨了一下，青梅道：“早點洗洗睡吧。這些閑話切莫當真。你這麽晚才回來，自己去鋪床去。”青梅揚揚手，把左衛趕到後面的房裏去鋪地鋪去了，自己一個人打著哈欠慢悠悠地睡回房裏去。

長卿山的上生星君？早八百年就聽說了，那麽多人要看一眼，結果都沒看成，都這時候了，說要下來就能下來的？青梅滾上床去，蓋好被子。

這會兒還不知道那個星君在忙些什麽東西呢，人家做神仙的哪裏真有那麽悠閑？活得又長又沒事做，豈不是無聊死？這恐怕又是天道那些家夥造的謠，想趁這個機會打撈一筆罷。

可是青梅始料未及的是，這件事還確確實實是長卿山自己說的，而且上生星君的信物也已經到了長卿山。

於是在上生星君上天一百餘年之後，整個修真界又掀起了一波修仙浪潮。大家你爭我搶好不熱鬧，所有仙山道門都被圍了個水洩不通，其中長卿山排的隊尤其長，還有許多專程坐船、騎馬來的，整個路上的人都多了幾倍，青梅賺的錢也多了幾倍。據當時見過長卿山建立收徒制度的老人言，此情此景比起當年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青梅默默看一眼站在自己身邊的左衛，左衛臉上滿是“快誇我呀”的神情，活生生讓青梅把方才正要道歉的話給憋了回去。

左衛對青梅委屈巴巴道：“……師父，你想不想去仙山修行？”

青梅枕著手臂，道：“想是想，可還要一年半載的，到時候也不知道天道這些破規矩變成了什麽樣子。”

“嘿！”左衛笑道，“我就說師父你之前一定是修道之人吧。”

“我不是，我沒有，別亂說。”青梅滿臉黑線，“不過，你問這個有什麽用？難不成你還真有……”青梅轉頭去，看見左衛一臉壞笑的樣子，臉上瞬時一僵。心裏感慨道：乖乖，這孩子還真有立馬混到居符的方法？

“嗯……”左衛用手指擦過自己的鼻尖，“有是有，就是師父你要委屈一下。”

畫屏樓裏，當青梅穿上那身印著紫色大花的黑衣長裙，還鋪了一層桃紅的胭脂時，青梅悔得腸子都青了。早知道，這小孩子的辦法都是些歪門邪道的，她就不該頭腦一熱隨便答應。雖說這的確是最快的辦法，到青樓去做個替身，不用說話不用跳舞，只要湊個數就行了，上面自然有居符下來，這算是對這些妙齡女子的賞賜。

青梅光是穿上從沒穿過的廣袖長裙，還畫著奇奇怪怪的妝，就已經渾身難受了，更何況她還要抱著一把自己根本就不會彈的琵琶，跟一群女子安安靜靜地坐在熏了香的屋子裏。煎熬，實在是煎熬。

不過所幸，屋子很寬敞，她們十幾人坐成一排也毫不擁擠。每個女子頭都低著，發髻上面好看的步搖或者流蘇墜下來，泛著點點鱗光，讓青梅一時之間又想起了沃若。她們的面前不遠，便是一面紗帳，而紗障後面本來有一群人，來了又走，似乎是對她們這些不說話的女子很是滿意，要給她們居符，將她們留在這裏。最後來來去去，青梅長時間跪著，腳都有些發酸，困意正要襲來的時候，她們的面前突然出現了兩個少年。

一個雪白衣衫，一個墨綠長衣。白衣少年談笑風生，而旁邊的人卻有些沈默，他們似乎是在找什麽東西，遲遲不肯坐下。因為紗帳擋著，也看不太清樣子。

或許是對修道之人的敏感，青梅覺得他們絕對沾染上了天道。

難不成天道現在已經墮落到這種地步了嗎？這樣的少年都要來青樓看看姑娘了？青梅很是為天道惋惜，內心狂笑。

“你，過來給我們倒茶。”還沒等青梅在心裏笑完，那個白衣少年就伸出手來指了指她。青梅一時有點懵，直到身後管著她們這群姑娘的小姑姑叫了她上去，青梅才從地上爬起來，把琵琶放在地上。

青梅從來沒有這樣在地上跪地這樣久過，整個腿都已經麻掉了，她很是吃力像是突然腿瘸地一小步一小步地走過去，在眾人目瞪口呆的註視下，端起放在桌案上的茶壺來。

真是驕奢，明明這茶水跟杯盞就在他們自己的面前，又不是瞎子，怎麽可能看不見。青梅在心頭碎碎念。

兩個少年頓了頓，終於規規矩矩地坐下，看著青梅慢慢倒茶。

突然，白衣少年帶著三分笑意問道，“你覺得這地方如何啊，薛暮？”

還沒等穿著墨綠長衣的少年開口，青梅內心如被快雷劈過，飛快看了坐著的少年一眼。那是極短的時間，像是雨滴從屋檐落在地上，僅僅發出一聲“滴答”，青梅便在這短短的時間裏，將薛暮看進了眼中，像是天地萬物全都靜止一般，青梅的倒茶的手也停了下來。

“滴答”。像是聽見水滴的聲音，青梅極快地收回視線。

腦子一片空白，良久，青梅在心裏止不住地慌忙叫道：蒼天！師父！前輩！！我青梅今日，終於！我，我面前的，就是那個雲生崖的後輩新秀薛暮？！！！！是他嗎？！！！

青梅只看了一眼過去，眼神卻有點移不開，手微微一抖，把茶給撒了。還好白衣少年伸手極快地用一把折扇挑起壺口來，不過水濺到了青梅的臉上就是了。

薛暮端起杯盞，一個謝字也沒說，就低眸喝茶。卻不想，站在旁邊的青梅一下子回過神來，很是詫異又小心地問道：“敢問，公子你是……懸鈴君？”問完，薛暮的眼睫顫動了一下，空氣一瞬間凝固。片刻之後，那個叫做薛暮的少年終於難得地擡眼道，“你說誰？”

而在一旁一直默默看戲的殷少傾肩膀略略顫抖著，低著頭，憋笑快要憋出內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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