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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中毒(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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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一次偶然的病毒襲擊事件,她與他,即便在這棟樓裏,工作上十年,二十年,甚至30歲以後所有的歲月,都獻給這家廣告公司,或許,也不會相識;這是個相逢不相識的年代,同一個辦公室的同事,隔著半透明的玻璃,都未必說得上幾句話,更不用說,完全在不同部門的她與他。

是她太粗心,許久都沒有修補漏洞,那些張狂的病毒,便因了她這張破損的網,紛紛地鉆進來,興風作浪,萬般肆虐,直把公司的局域網,攪了個天翻地覆,幾近癱瘓。她差不多是個電腦白癡,除了會用它處理一些來信,與客戶傳送幾份文件,或者在難得的閑暇時間,捧一杯綠茶,閉眼聽一首歌,此外對電腦的知識,便一無所知。所以起初走廊拐角處的信息板上,看到那張懇請“招病引毒”的某位Lady或Gentleman趕緊殺毒,將門堵住的告示的時候,她只是一笑,便過去了。

之後的兩天裏,她也只是覺得自己的電腦,速度有些慢了,常常就死機,或者打開的網頁莫名其妙地給關上了,當時並沒有想到是病毒在電腦體內行兇作惡,直到第三天,她偶爾想起來殺毒,這一殺,才發現,自己電腦裏的病毒,已經是上千個,而且,這病毒,愈殺愈猛,到最後,連正版的殺毒軟件都給攻擊掉了。她坐在癱瘓的電腦前,有些沮喪,想問同事如何處置這無法運轉的電腦,又怕別人笑話,況且,每一個人都低頭忙著自己的事,誰願意犧牲寶貴的時間,指導她這個“腦盲”?

心內煩悶,便習慣性地,放下手頭的工作,去走廊上偷得片刻安閑。轉到拐角處的時候,無意中朝信息板上瞥了一眼,不過是片刻,她的臉,便紅了。三天前那張告示的左側,又加了一則“通緝令”,道:IP地址為某某某的藍欣小姐,麻煩你能否按一個360安全衛士殺殺你電腦裏肆虐橫飛的病毒?假若癱瘓了,幹脆重裝一個好的系統,公司的兄弟姐妹們,因為你為病毒大敞的方便之門,正在水深火熱之中苦苦地掙紮……

她沒好意思繼續看下去,用餘光環顧一下周圍,見沒有人,便立刻撕了那張“通緝令”,逃也似地,回了自己安全的格子間。

當天下了班,人走盡的時候,她正打算查電話號碼,找樓下的小店派人來給她重新修理一下電腦,突然聽見有人一下下有節奏地敲著門,她一驚,回頭,便看到一個陌生的男子,倚在門口,笑笑望著她。她看著他略帶幾絲得意的笑,一時有些詫異,待他朝她晃晃手中的幾張光盤,她終於明白,自己還是被他給成功通緝到了。

那是夏日的傍晚,窗外人聲鼎沸,夜市已經開張,啤酒和燒烤的味道,隔了很遠,都聞得清晰;有小孩子,穿梭在人群中,叫賣著玫瑰;盜版的碟子裏,是鄧麗君的歌,一首接一首地,要將人唱到迷離的夜色裏去。這樣濃郁的俗世煙火的味道,讓她想起電影《生活秀》裏,那個在武漢的吉慶街上,叫賣鴨脖的女子。她是向往那個活得自我又放任的女子的,盡管,她們有著截然不同的環境,她在人人艷羨的廣告公司裏做白領,沒有煙熏火燎,30歲的人,依然有著25歲的細膩肌膚;而那個武漢的女子,則只有在晚間,被人註視著的時候,才現出動人的一抹亮色。

她就在這樣的傍晚,坐在他的旁邊,看他細心地,幫她重裝了系統、驅動,殺毒軟件、防火墻,以及許多重要的軟件。看得出,他是個極有耐心的人,對她提出的每一個幼稚的問題,都一一地詳細作答。但在她問他,既然網已經破了,為何還要再修補時,他還是忍不住笑了,說,或許,這是因為微軟技術,還在貧困線上掙紮吧,否則,若是像比爾蓋茨本人一樣,混成了小資,豈不是有一個漏洞,便扔了重換新的?即便是打上一兩個補丁,那也是為了時尚的緣故。她在他幽默的解釋裏,笑彎了腰,差一點,就將手中的綠茶,灑在他的身上。

不知是喝了茶的緣故,還是與他在一起,時間飛得太快,等到一切安裝完畢,她的電腦,壁壘森嚴,再不會遭病毒的襲擊,肚子,竟是咕咕提起了意見。還沒等她開口,他便笑道:怎麽,不打算請我這義務的電腦維修工,去夜市上吃頓燒烤麽?

那晚她很破例地,陪他喝了點酒。兩個人走著去坐公交,等了許久,都不見來,他便提議,要不,我們拼車,先護送你回去,否則,萬一這半路上,你中了“病毒”,我這維修工,便沒有盡到全職。她擡頭,迎著黃昏微醉的路燈看向他,月光輕紗一樣,灑落下來,將她與他,溫柔地罩住。那一刻,她突然很想微閉起雙眼,輕觸一下,他肩頭的那一小片隨了樹影,悠然晃動著的月光。

她與他,就算熟識了吧,或者,是比周圍的同事,多了那麽一點的好感。這種感覺,像是夏日裏站在樹蔭下,品一支雪糕,是那種最簡單的雪糕,五角一支的樣子,沒有奶油,亦無巧克力,吮一口,清涼自上而下,清泉般滌蕩身心。

她起初並沒有意識到這樣的改變,只是喜歡在每日乘坐電梯的時候,將數字8改成9,而後在電梯口的拐角處停留片刻,裝作漫不經心地,掃一眼走廊裏那些虛掩的門,和門後晃動的人影,便安心地一步步走下樓去。或者,午間吃飯的時候,在樓下的小飯館裏,坐著等他;盡管,他或許只是在門口探一下頭,看見人多,便折身去另一家。而及至下班,則會在樓前賣各種可愛首飾的小店鋪前,流連片刻,瞥見他從旋轉門裏,走進霭霭暮氣裏去,這才飛快放下手中的東西,在店主探尋的目光裏,快步走出去。

沒有人註意她起了微波的心思,十幾個人的辦公室,被小小的格子間分開來,各自將頭一低,便自成一個世界,她長得不美,業績又算不上出色,誰會那麽八卦地,關註她的情感起伏?況且,男女同事之間,走得近了,結果必定是兩敗俱傷,這一點,職場上的人,都是清楚明白的。

但不知是無意還是哪一個有意,她與他,總會頻繁地在公司裏碰見,有時候是為了取一份文件,有時候是工作間隙在窗口的偷閑,又有時,是在樓梯的拐角處,她要上去,他則下來。說不清原因,她想要見到他,但真的遇上了,卻又心慌氣短,迫不及待地,想要逃走,當然,每次都是腳被定住,逃不掉了。通常是他對她先笑笑,打個招呼,說,嗨,你好;或者,兩個人誰都沒有話,只將視線,輕輕碰觸一下,而後便走開去。但轉身的那一瞬間,她卻聽見,視線碰撞時,擦出的啪啪火花的聲音。

這樣過了一個多月,有一天下班後,她加了半小時的班,起身要走時,一扭頭,卻看見他正悠閑地坐在她的背後,翻看著一份報紙。她嚇了一跳,脫口而出:為何來也不告訴我一聲?他笑:為何非要告訴,你見過哪個病毒偷襲你電腦的時候,會提前給你打個招呼?辦公室的門開著,那麽大一個漏洞,我當然能夠大搖大擺地進來,說過讓你提前打補丁,不信,怎麽樣,這次放病毒進來了不是?

她笑得喘不過氣來,忍不住打掉他故意高高遮住半個臉的報紙,笑道,那你究竟是“backdoor”裏溜進來的病毒,還是偽裝的特洛伊?或者,是那小小的“蠕蟲”?不過是一個玩笑,他卻歪頭很認真地想了片刻,道,我想,我是那偽裝的特洛伊吧,闖入你腹地的時候,你都沒有發覺棲身在木馬中的我。

這算是他對她,最直白的表達吧。在這個明文規定不允許同事間發生愛情事件的公司裏,愛情,似乎也唯有像病毒一樣,棲身在木馬之中,方能抵達對方的心靈深處。

也只能悄無聲息地來往。為提高公司效率,老總幾次提出,要實行末位淘汰制,以此來警告那些業績不好的下屬。這一做法使得人人自危,工作起來果然是賣命得多,對於周圍不安心工作的人,出於私己的利益,大多會避而不談,或者,是到老總的面前“密談”。

這樣秘而不宣的愛情,起初她並不覺得苦,反而喜歡。似乎那愛,像是病毒,愈有人阻止,前進的力量,便愈是強大。當然不能像普通的情侶那樣出去逛街游玩,但也不乏小小的樂趣,譬如在上班之前,朝他的QQ裏發一個剛出爐的新鮮面包的圖片,再搭一袋牛奶,告訴他,樓下的快餐店會在他抵達辦公室的那一刻,便將早餐送達。譬如在工作的間隙,用悅耳的手機鈴聲,騷擾他一下。譬如在走廊裏碰見後,將寫好的相思的紙條,迅速地塞一張給他。這樣小而隱秘的快樂,像一艘鼓漲的帆船,將她對他的愛,細細密密地全都載入他的港灣。

但還是被同事發現,並斷斷續續地,傳到老總的耳中。老總在一次例會後,單獨地將她留下,說,如果傳言是真,那麽,或者離開工作,或者離開他,你選其一吧。

她在下班後的藍色酒吧裏等他,遠遠地,看他走過來,手裏搖著一束百合花,笑著,雙唇向上翹著,似乎在唱一首歌。這讓她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他也是這樣一臉的輕松。甚至如今老總對他們兩個人的愛情,下了最後的斷語,他的神情裏,也不見絲毫的憂傷。或許他對這份愛,從來都比她,要拿得起放得下吧。

她終究沒有問他,到底會不會為了他,放棄這份工作。而他,也絲毫沒有提及因為流言帶來的煩惱,他只是愉悅地提起,他已向老總提交了一份開拓南方市場的企劃書,或許,用不了多久,這份計劃,就會推進公司利潤的提升。

她看著他一個人在那裏興致勃勃地談著,突然就想,或許,她是不該打開城門,放他這只木馬進來的。

幾個月後公司果然派他去南方考察市場。臨行前他們又在藍色酒吧裏見面,依然是那張靠窗的桌子,但心境,已經是截然不同。這次她沒有給他滔滔不絕的機會,在他坐定後,還沒有來得及喝一口杯中的紅酒,就直截了當地,說:工作和我,你更願意選擇的,一定是前者吧,否則,這次也不會如此迫不及待地,向老總示好。

他舉杯的手,停在半空,楞楞看著她,許久都沒有說話。她將頭別過去,看著窗外料峭的春天,想起百花怒放,而自己的愛情,卻被一份工作,打得千瘡百孔,那麽些漏洞,怕是連補丁,都下載不及,就被病毒,給攻擊掉了。

她沒有聽他的解釋,便叫Waiter買了單。他跟至門口,攔住她,說,等我兩個月後回來,好不好?

她終究沒有等他兩個月後回來,便去了那場面向大齡白領的愛情招聘會。她坐在聘主的位置上,看著眼前的紅男綠女,穿著華麗的衣飾,一個個求賢若渴又自命不凡的模樣,突然間就覺得可笑,想著若是他也來,又會是哪般模樣?

她接連漫不經心地面談了幾個部門主管之後,便有些不耐煩,希望這場變相的相親,早早地結束,與其在這裏看一群陌生男女大玩時尚秀,不如回自己的小屋,喝一杯綠茶。想著便起身,打算從後門溜走,剛轉過身去,便看見他手捧一束玫瑰,微笑著朝她走過來。

她一時不知道如何反應,呆楞在原地,直到他站到她的面前,說,我可不可以,應聘你這裏瑞星或者江民殺毒軟件師的職位?如果不行,那麽,讓我做一只小小的木馬吧,只要,你願意打開城門,放我進去。

她想要別過臉,不去理他。他卻轉過身來,再一次正對於她。她的眼淚,終於嘩嘩流了下來。

她在他沒有絲毫變化的笑裏,終於明白,去年夏天的那場中毒事件,原是他故意為之,他從一開始,就是早有“預謀”,就像他策劃的開拓南方市場的事件,不過是想要借此,將她調離這個流言飛語的總部,遠離老總銳利又無情的視線,與他攜手飛往雲南,並在那個四季花開的城市,在他有權可以重新招兵買馬的分部裏,與他一起,抵禦曾經將他們的愛情,襲擊掉的流言的木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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