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日磾一松手，手裏的水壺跌落下來，眼睛一瞬間瞪大。

“阿提蘭鐘情薛纓？”他難以置信地說，不知為何有些想笑，卻又理不清緣故，“她曾向你吐露了心聲？”

覆陸支臉色有些難堪了。盡管他鐘情阿提蘭，阿提蘭也對他並不疏遠，可阿提蘭似也很少對他敞開心扉……

但他傲然擡起下巴，死撐地道：“此事還需她挑明？單看她那迫切的模樣，除去你，還有誰曾令她如此在意？”

金日磾面上一陣尷尬，慢慢將手中的水壺放了下來，退回到旁邊的座椅上坐下。

“我會替你問詢清楚。這事實在有些突然，但阿提蘭同小薛才見過兩面，斷無道理……”他低聲喃喃。

覆陸支抱臂站在一旁，臉色緩和了些許，“這次我依然可以信你？”

金日磾遲疑片刻，點了點頭，腦海中已經浮現了一個計劃。

雖然覆陸支已經打聽到薛纓的住處，但金日磾並不打算先上門去。

他驀地想起，薛纓的家中分明有一個極為在意的姑娘，那位表妹……若他直接上門去質問，那位對薛纓充滿“仰慕”之情的表妹豈不會傷心失望？

因此金日磾打定主意，等明日他去了宮中當值，趁休息先找暴利長，從旁出擊細細盤問一番。

夕陽西下，一天的時光又在忙碌中度過。自從霍嬗走後，一切歸於平靜，九方纓倒也沒再遇上什麽麻煩事，不由松了口氣。

但不知是否因為霍嬗以及平輿侯府的緣故，近來到聶紹手中買馬的人多了不少，甚至許多是朝中官吏，說是慕名而來。

九方纓甚至還見到了曾經見過的侍中上官桀，他差遣了自家家令親自前來，細細挑選了數匹馬，付錢也極為爽快。

“自從小薛來了，可真是生意興隆！”尤材收拾了馬棚用具，呵呵笑道。

賈峰用點頭表示了讚同。

“只怕……有人是別有用心，反倒利用了咱們。”九方纓心裏反而很過意不去，苦笑道，“上次平輿侯府買馬，也是霍……冠軍侯的從中慫恿，才有那樣一大筆生意。無功不受祿，豈不是有這句話？”

正在清算今日賬目的聶紹聞言已從賬簿中擡起頭，目中閃過一絲精明。他竟沒看出來，這人見識倒是不凡。

想了想，聶紹向旁邊的餘仁義使了個眼色。

餘仁義立即走過來，用力拍了拍九方纓的肩膀，“哎呀——反正銀子到手了，馬也順利賣了出去，咱們又沒騙人，還怕別人告去長安令衙門不成？小小年紀，且寬心些！”

被男子突然靠得這麽近，九方纓臉上都紅了，返身過去一巴掌打在餘仁義後心，強裝鎮定嚷嚷：“咱倆年歲相當，哪裏容得你指責我？！胡鬧，且看打！”

二人又一番追打，逗得尤材在一邊樂得大笑，就連少有表情的賈峰也彎起嘴角，含笑看著他們。

聶紹核對完賬目，緊緊盯牢那個緊追在餘仁義背後的纖瘦身影，眼神明暗不定。

辭別一眾夥伴回到家，九方纓正要取出鑰匙打開大門，“阿纓！過來！”背後傳來了文朝雲的聲音。

九方纓驚奇不已，這聲音很是急切，文朝雲很少有這樣失態的時候。

她轉過身向酒肆走去，文朝雲等她過來便挽了她的手，神情極為嚴肅，“跟我來，你那表妹可是遇上麻煩事了。”

“細君？”九方纓一楞，心裏也有些急了，連忙跟著文朝雲進了酒肆裏。

這個時辰，酒肆裏人漸漸多了，也有人註意到俏麗的老板娘領著一個清秀的少年人匆匆走過，互相開始議論了起來。

文朝雲挽著九方纓繞過大堂，往右拐進了一列排開的某間廂房，九方纓用力推開門，裏面的三人齊齊轉過頭看過來。

除去其中一人是文朝雲手下上酒的少女，坐在劉細君身邊滿臉傷痕衣衫不整的男人，赫然是前日意圖招攬她的西域商人沙摩提！

“細君！這……這是怎麽回事？”九方纓錯愕至極。

文朝雲示意那少女先隨她一同離去，九方纓感激地向文朝雲一抱拳，隨後關上廂房的門，怒氣沖沖地瞪著微笑的沙摩提，“你怎麽在這裏？你對我妹妹做了什麽？你在哪弄的一身傷？”

她關心則亂，一口氣甩出了一串問題，細君正要回答，聞之微微有些紅臉，反而囁嚅著說不出來了。

沙摩提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衫，重新擡頭看向九方纓，藍眼睛裏一片無辜，“我是否可以理解為：只有第三個問題才是在關心我？”

“沒人關心你。”九方纓毫不留情地反駁，上去將細君一把拽到自己身後，咬牙切齒地看著沙摩提，“我早已拒絕了你的提議，我不會加入你們商隊，別妄想對我身邊人下手。”

沙摩提以手支頤，無奈地看著她們。

“不……不是這樣。”細君忽然開口了，聲音很低，“這位公子救了我。多虧他救了我……”

九方纓的心猛地跳動了一下，關切地握住細君的手。“究竟發生了什麽，且跟我說……不要緊，已經過去了。”

然而她自己的聲音裏也有一絲不經意的顫抖，幸而細君並未察覺。

沙摩提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們握在一起的手，嘴角一直帶著笑意。

細君渾身依然輕輕戰栗，隔了好久終於開口，眼睛卻紅了：“那群人……那群人找來了……”

春日的天氣並不燥熱，過了正午最熱的時節，市集越發變得熱鬧，即使隔著院墻，外面的叫賣聲也能清晰得聞。

因身份之故，細君很少主動出門，采買吃食也都是九方纓代勞。薛林氏雖對此沒有異議，但畢竟心疼兒媳婦，偶爾說話間也會有些暗示，希望細君為兒媳分擔一二。

聽著外面的叫賣聲，細君終究忍不住了，第一次跨了菜籃，在薛林氏欣慰的註視中出了大門。

她自然想不到這一次的外出足以令她後悔莫及。

晚間的菜已不大新鮮，細君手足無措地站在市集裏，想要買菜卻發覺張口叫不出名字。

“姑娘，是要這個麽？”不少熱心的檔主向她問道。

細君漲紅了臉。

“唔……嗯……這個，這個，那種也要……”

她胡亂點了一些，提著滿滿一籃子菜羞得飛快往回跑。

昔日尊貴的江都王翁主，何曾做過這些下人的活計？細君覺得雙頰幾要灼得融掉，也更覺得自己這些時日實在為九方纓一家添了太多麻煩。

或許……只有她當真被朝廷找回，才能不再給纓姐姐再增煩惱吧。

細君吃力地提著籃子往回走，黯然地想著。

“留步——姑娘可是……江都翁主？”

突然從背後傳來的聲音，以及那宛如晴天霹靂的話語，瞬間令劉細君全身僵硬。

她幾乎邁不開步子，但身後的腳步聲很快圍攏過來，兩個身著衛尉服飾的人已經攔在了她的面前。

一人蠻橫地按住她的肩膀，另一人展開手中薄絹，皺著眉頭看了絹上人臉，又仔細看了她的面孔，來來回回看了數次，終於露出喜色，“可算找到了！”

“你們……你們要作甚？”細君終於回過神來，恐懼蔓延至周身，她徒勞地掙紮了數下，聲音也帶了哭腔，“放開我……我不跟你們走！”

侍衛收起了薄絹，呵呵冷笑一聲，“翁主，一個多月來主子為了找您可是煞費苦心，主子一直極為擔心翁主，不想翁主竟在長安之中如此愜意。”

細君的眼淚淌了下來。“若真擔心我……為何亡我封國，屠我親族？若我高堂尚在，何至於此、也徒令殿下費心？”

她的聲音變得有些嘶啞，仍然試圖掙紮。

“走吧，廢話恁多！”侍衛不耐煩了，二人一左一右將她夾住，拽著她往前走。

細君慌忙往四面看去，卻發現已經身處家門前的幽深巷子裏，這個時辰，過往行人幾近絕跡。

沒有人能救她，纓姐姐還沒回家，暴先生也還在宮中……

細君的眼淚流得越來越多，一種溺水般的痛苦包裹了全身，她幹脆閉上了眼睛，放棄了抵抗。

這一天終究是到來，從此……再也不必為纓姐姐一家增添麻煩了。

這樣想著，細君似乎卸下了什麽負擔，甚至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你們這是在做什麽？”突然一個語調奇怪的聲音傳來。

這個聲音……為何如此熟悉？

細君睜開眼睛，那雙湛藍的眸子立即搶入視線之中，帶著溫柔和關切，深深看著她。

是他——那個莫名擁有琉璃馬的西域商人。

他的名字是什麽？他已記不真切。

“喲呵，番邦蠻子，竟然也敢在長安吆喝？”兩個侍衛對視一眼，不屑地哈哈大笑。

透過朦朧的淚眼，細君似乎看到那個人影慢慢走近。他會幫忙嗎？他能帶走自己嗎？

沙摩提堅定地走到跟前，雙開雙臂攔在路中間。

“兩個大男子，欺負一位姑娘，實在可恨。”他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會讓你們帶走她。”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