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誰，是誰？！”

感覺到那個突然逼近的黑影，哭泣的聲音戛然而止，諸邑公主劉怡驚恐地捂住嘴，忙不疊地往後縮去。

黑影一晃，站穩了腳步，伸手去撩開那晃動的帷幕，一個小小的腦袋便露了出來。

“……是你？”劉怡抽泣一聲，恨恨地一眼瞪過去，伸手便擰那小兒的耳朵，“金傅，你來這裏作甚？”

小兒連忙哀叫，“公主饒命，公主放手，好疼好疼嗚嗚……”

劉怡嫌惡地甩開他，擡起袖子掩面，嗚咽聲不絕。小兒眨眨眼，小心翼翼地湊過去，“殿下，奴才唱歌給你聽可好？”

“不要！”

“奴才新學了一套雜耍，殿下要看嗎？”

“不看！”

“……奴才只怕命不久矣了，殿下會救奴才嗎？”

“不救！……怎的了？”

劉怡正隨口接話，忽然覺察不對，放下袖子看過去，那年紀不過五六歲的小兒睜著大大的眼睛看她，可憐兮兮如幼犬。

她終於不忍，平息了心中郁憤，氣呼呼地道：“說罷，是罹患重疾了麽？”說著上下打量，這名叫金傅的弄兒最是人小鬼大，父皇最是喜歡他，若這孩子病重將死，父皇定會勒令太醫們診治的。

金傅委屈地搖搖頭，“公主難受，奴才也難過，若是不能將公主逗笑，陛下怪罪下來，奴才的小命就真的沒了。”

劉怡一楞，小嘴一癟，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她嘆了口氣，金傅看準時機遞上了絹帕，劉怡接過來拭了眼角，又嗚咽一聲，“你那個父親，為何不像傅兒這般乖順……為何要害我的衛尉？這宮裏哪裏會有刺客，分明就是試探，他竟然……竟然對梅衛尉下如此狠手！”

金傅低垂著頭，坐在一旁不吭聲。劉怡越想越氣，將絹帕扔到他臉上，“轉告金日磾，本宮不會寬恕他的！這件事，本宮記下了，一定要找他討回來！”

金傅唯唯諾諾稱是，劉怡想到市集裏那個抱著琉璃馬不放的少女，更是氣得咬緊牙關，她好不容易見到那樣一件珍貴的物什，又是馬的外形，若是能帶回來，必定能博得父皇的歡心。

她咬緊嘴唇，“敢和本宮爭寶，我不會放過她！”

“哈啾！”

正用晚飯的時節，劉細君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慌忙擡袖掩面，“失禮了。”然後匆匆離席去擦拭。

薛林氏忙夾了塊肉放進劉細君碗裏，關切地道：“果真是傷風了嗎？近來長安的風也忒大了些……”

“還不是娘非要讓細君出門。”九方纓笑吟吟地接話，也給薛林氏夾了塊肉。

拭了臉，劉細君重新回到桌前坐下，柔柔一笑，“不妨事，今晚早些歇著，用被捂著多睡會兒便好了。”

今日難得暴利長歸家吃飯，從頭到尾，他卻都只悶悶地吃飯，除卻隨意應付了幾句薛林氏的問話，吃完飯又馬上溜回了房間，閉門不出了。

“今日親家舅舅這是怎麽了？”薛林氏好不奇怪，“他一向是最活絡的，怎麽今日如此安靜？”

劉細君向九方纓看去，九方纓向她微微搖頭，換上笑臉哄薛林氏道：“娘，舅舅這性子不就這樣嘛；再說，尋常我們兩人吃飯時不也是這麽靜麽？”

薛林氏想了想，似乎也有些道理，但還是忍不住道：“可如今……”

劉細君輕咳一聲，竭力壓住聲音裏的顫抖，“晚間我清掃門前，似乎見到暴先生在對面酒肆徘徊……”

“那就怪不得了！”九方纓拍案，心裏直讚劉細君的機智，“瞧舅舅這德行，怕是又被文姊姊教訓了，哈哈，嗚呼哀哉。”

薛林氏也被她們二人一唱一和逗笑了，便繼續吃飯。

晚間收拾完，九方纓先去馬廄餵馬。新買來的灰馬並未引起白龍的排斥，但九方纓擔心白龍會因為感情太深而心懷嫉妒，急著去撫慰它一番。

不料才走到後院馬棚，忽然見到一團小小的黑影蹲在馬棚邊，九方纓嚇了一跳，那黑影站了起來，輕輕道：“纓姐姐，你果然會來這裏。”

是劉細君。

九方纓松了口氣，抱了一捆草放進馬槽，白龍今天沒被她帶出去，正心懷憋屈，看她過來連忙伸過頭和她好一番親熱，然後才低下頭去吃它的晚飯。

“外面風大，你在這裏做什麽？”九方纓輕輕撫著白龍的頭，眼睛轉向低著頭的劉細君，“若是要等我，怎麽不去我房門前呢。”

劉細君用力地搖了搖頭，輕輕靠在馬棚邊的木樁上，擡起頭望向天邊的月亮。

“纓姐姐，你為何如此善待於我？”她低低地問道，聲音有些哽咽。

九方纓撫著馬頭的手停住，眉頭皺起。“我也沒想過，只是覺得同情……最初的確是出於同情。爾後，覺得你性子善良，我娘也喜歡你，於是我就留下你了。”

劉細君輕輕笑了笑。“同情啊……”她低聲喃喃，“即便知道我是那樣特別的來歷，也仍然願意留下我是麽？”

九方纓放開了白龍，走到她的身邊，也一並擡頭看著月亮。“或許也是因為……孤獨。”她笑了笑，目光變得渺遠，“自兒時起，除了父親的教誨，陪伴我的只有白龍。我很刻苦地學習一切父親傳授的技藝，待他去世時，我已是足以獨當一面的相馬師和馴馬人，卻從未因此感受過和同齡的女孩兒們歡笑玩鬧的歲月。”

劉細君靜靜地聽著，但在她的視線中，月亮漸漸模糊了……

“而後便嫁了人。娘和薛大哥都很好，但似乎事事總不順，舅舅流放去了敦煌，薛大哥一去南越再也不返，生命裏總覺得……少了一些東西，卻不知道如何去填補。”

九方纓嘆息一聲，看向劉細君，輕輕地將手放在她的肩頭，“細君，別想太多，我比你年長，我知曉這一切的後果，不會輕言舍棄的。”

劉細君也轉頭看她，輕輕拍開了她的手，抿唇而笑。“來，我給你看一樣東西。”她站起身，挽起九方纓的手往屋內奔去。

燈燭微弱，昏暗的燈光下，九方纓看到劉細君小心翼翼捧出的那匹琉璃馬，眉頭微蹙。

就為了這匹馬，劉細君第一次在街頭如此失態，和那位貴族少女爭執不休。莫非……這是江都王的遺物？

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劉細君輕輕一笑，搖了搖頭，“它是我父王的，但這一匹不是。”

九方纓有些糊塗，不解地看她。

劉細君輕輕撫摸光潔的馬背，將它托舉起來。即便是這樣昏暗的燈光下，這匹琉璃馬光色映徹，色彩斑斕，隨著劉細君微微的轉動，越發顯得精美無儔。

“底座上的字，和我兒時所見不同。”劉細君篤定地道，面上也浮現苦笑，“更何況，我父王的那一匹，早在父王決意起兵時……被仆婢失手摔碎在地。”

九方纓“啊”的輕呼，惋惜不已，且不論這是她喜愛的馬形象，單憑這琉璃的色澤和質感，即使是她全然不懂，也知曉其價值不菲。

劉細君沈默片刻，又道：“他雖處死的那名仆婢，可眾人都道是不詳之兆，請他收手，父王卻一意孤行，最終落得這樣的下場。可是我不曾想到，在長安這個集市上，我竟能見到這匹一模一樣的琉璃馬，看到它，我仿佛像見到了父王……”

說到後面，她聲音哽咽，淚珠撲簌簌跌落。

九方纓心內惻然，但作為外人不好說什麽。她嘆息一聲，忽然想到什麽，驚訝地道：“難道這本是一對馬，你的父、父親摔碎了一只，另一只流落民間？”

鬼使神差的，她還是沒說出“父王”這個詞。

幸而劉細君沒有察覺，苦笑，“而且那匹馬原也不是我父王的……那是多年前淮南王贈予我祖父的禮物。”

淮南王！亦是一位因謀反而獲罪除國的藩王！

九方纓感到手心有些發冷，不，這奇怪的感覺究竟是什麽，不過是一件珍貴的器物，為何突然間牽扯到了這樣的王朝秘辛？

她忽然一個激靈，然而更可疑的是，這樣一匹琉璃馬為何會輾轉到那個西域商人的手中，成為西域商人們吹捧的寶貝貨物？

所謂琉璃，戰國時期便已有之，但做工精細遠不及這匹琉璃馬。九方纓憶起曾經聽聞，西域大月氏能自野外采集天然琉璃，加以雕琢而成器，莫非就連最初那匹被淮南王贈送給江都王的琉璃馬，也是這樣得到的？

大月氏的琉璃馬，為何會到淮南王的手中？

九方纓又想到，那個和劉細君爭奪琉璃馬的少女，為何也這麽執著於這匹馬？那個少女是否也知道這其中的緣故？

越往下細想，九方纓越覺得心中恐懼，這遠比今日在長安令衙門面對鐵面官張安世更可怕。

“細君……”九方纓的手撫上劉細君的肩頭，細君含淚擡起頭，卻見九方纓的神情格外嚴肅。

劉細君噙著眼淚，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九方纓呼出一口氣，腦子裏忽然間全是沙摩提的笑容，而且，感到一陣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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