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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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哎哎，快來搭把手。”
舒難陀捧著一摞經卷回屋，見桌上堆滿了東西，便側頭向正在翻書的蘇決求助。
“哦。”蘇決應了聲，伸手把桌上的雜物掃到一邊，又拿走了那摞經書的一小半放在桌上，擡頭問他“行了？”
舒難陀笑嘻嘻地看他，“不太對啊蘇決。”
“哪兒不對？”蘇決看看桌子，還挺整齊。
“我說你呢，最近幾天怎麽都對我這麽好？”舒難陀將剩下的經卷也扔到桌上，或許剛跑動過的關系，人顯得精神奕奕的。
“摸著你的良心，王子殿下，我哪天對你不好了。”蘇決朝他翻了個白眼。
“給說實話麽？”裝模作樣的把右手放在胸口，舒難陀臉上的神情像要開一個控訴大會。
“打住吧，對你好還不樂意了？沒想到堂堂驃國王子還有這種嗜好。”
“我沒那毛病，要有也得是你。”
舒難陀反唇相譏，頓了一會兒，預想中被踩到痛腳的少主之反擊卻沒有到來。蘇決只是隨意的翻閱桌上那些經卷，置若罔聞的樣子。
有問題。
他盯著蘇決平靜的表情看了會兒，眉頭越皺越深，這個人最得意的就是牙尖嘴利，口舌上從來不肯吃虧，現在竟然不反駁他，絕對的有問題。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舒難陀在腦海裏慢慢往前翻著日歷，大約就是那天從古道回來之後，那天是他第一次開口提及兄弟，蘇決是不是不習慣？或者，甚至是不樂意……
怔怔想著，心情低落。舒難陀大概也未曾註意，是從幾時開始，蘇決在想什麽，說了什麽，又在做什麽，他都一點一點記得清楚。
“你下午看麽？”蘇決從桌上拿起一本經卷在舒難陀眼前晃了晃。
“啊？對。”舒難陀回過神，順口答應著。
“那你看吧，我出去一次。”
放下手裏的經卷，蘇決拍了拍舒難陀肩膀，轉身朝外走。
“蘇決？”
“嗯？”
看他走到門口，舒難陀忍不住叫了聲，可對方疑惑回頭，卻又不知要說什麽，憋了一會兒才道，“別誤了回寺的時間。”
“知道了，王子殿下。”蘇決一笑，走了幾步，又從門口探回半個腦袋朝舒難陀眨了個眼，神色動作自然如常。
可心裏總覺得不對，舒難陀轉過身去，一個人撥弄著桌上的經卷，被拍過的肩膀，桌上半涼的茶，周圍都是空蕩蕩的氣息。
往常裏，蘇決幾乎不曾主動告知自己的去向，他太自信，自信到認為舒難陀作為朋友，並且是有那麽一點聰明的朋友，理應找的到他在哪兒。
就像是無聊日子裏的小游戲，舒難陀也樂於接受他的挑戰，一次兩次，不甘示弱的尋找。
現在倒是告訴他了，是對自己好了，怎麽心中反而不快？
真是□□，舒難陀狠狠嘲諷了自己一句，想趕走心中的煩躁般，也轉頭離開了屋子。他想起來自己答應過古統領要回一次王庭，隱約知道父王會說些什麽，才遲遲不想行動罷了。
蘇決信步走在驃國的街上，周圍人來人往，他獨行，久違的感覺。
“少主，要去哪兒？”
小腰和紅泥一人打傘，一人執扇跟在他身後。
“隨便。”
連頭也沒回，蘇決並不掩飾自己現在心情不佳，他看人細致，怎麽可能沒註意到自己離開時，舒難陀眼中的失落。最近自己故意的客氣疏離，他當然不會毫無察覺。
你有什麽可失落的！蘇決郁悶的一甩袖子，倒把身邊的小腰嚇了一跳，仔細看才知道自家少主是在沈思著什麽。
就算我現在想要拿對待別人的態度再來對你，我自己都覺得不習慣，憑什麽你小子就站到這兒了？
想著想著，蘇決又往自己胸口捶了一把，似乎這樣就能把舒難陀給捶下去。小腰低著頭沒說話，肩膀和手裏的紙傘微顫。
這種微妙的心情，打從向導處回來時就開始了，他一路思考，才驚覺自己對舒難陀已經特殊的太多，放開的太多，他蘇決豈能被別人這麽了解？
開玩笑，原本打算恁死拉倒的家夥，不僅慢慢成了他的朋友，重要程度還一路升到了所有人之上。再這麽下去，是不是就快要爬到自己頭上，揮著名為舒難陀的小旗子跳舞了？
隱約的絲竹之聲。
怎麽，還敢要奏著樂跳舞？
蘇決忿忿擡頭，才發現走到了一間舞坊門口，他停住腳，手指一戳，“走，我們看跳舞去。”
擺手，擡腿，空中躍起又落地。
被線扯住的木偶，做著怪異誇張的動作。
果然又是這樣，舒難陀不滿的抿緊了唇，幾步走到殿前，跪下行禮。
“父王，你找我回來何事？”
“好孩子，快過來吧。”雍羌的視線還停留在木偶上，揮手招呼舒難陀上前，“沒什麽，只是你母妃思念你罷了。”
“母妃呢？”舒難陀打心裏討厭這些木偶戲，只想快點離開。
“現在該在花園吧，我帶你過去。”雍羌站起身，屏退了木偶師，又朝身邊的總管吩咐，“你去給王子殿下找些新鮮的水果來。”
“是。”總管看了舒難陀幾眼，慢慢退下了。
雍羌帶著舒難陀走了一陣，周圍侍從漸漸減少，直到王庭花園，四望無人。
“寺廟的修習過得還好麽？”
“我很好。”
舒難陀點點頭，他想父王或許是不希望對話開始的太冷硬。
“伽羅那不久前又提出給黑騎增加糧餉，他的胃口已經越來越大……你一直在廟裏，或許是不知道。”
是你不願起沖突才讓兵權旁落，垂低了視線不說話，在這件事上舒難陀始終對自己的父王有著不理解。
雍羌看他，嘆了口氣，又問，“蘇決是你朋友？”
“是的。”這一句舒難陀回答的斬釘截鐵。
“跟我說說他吧。”
舒難陀疑惑的看了父王一眼，略加思索就描繪起這個朝夕相處的朋友。
“蘇決……他很有趣也聰慧，雖然偶爾驕奢，但卻是個自信守諾的人。他也了解我，有時候我愛想一些奇怪的點子，他卻能幫我想出完成的辦法。和他呆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很高興……”只是說著，就忍不住要浮起微笑。
“舒難陀，我的好孩子，可他畢竟是伽羅那的兒子。”
不知何時，王妃也已經來到身邊，輕聲打斷了他。
“不，蘇決是不同的，他對這些根本沒興趣，我看的出來。”
“即便他沒興趣，他的身份已是註定的。”
“蘇決是我的朋友，我信任他。”
舒難陀毫不動搖，神情堅毅，那種在逆境中也能堅持自己的性格，此時統統用在了維護朋友上。
“伽羅那曾經也是我的黑騎將軍。”雍羌再度開口，聲音有些沈重，“你不明白，如果有一天他被自己的父親逼著和你敵對……我不希望你在國家和朋友的選擇中痛苦。”
“沒人能操縱他，我也一樣，時間會證明我們是對的。”
舒難陀擡頭笑起來，極為自信的笑容，如同被熟悉的誰傳染。
是啊，時間會告訴我們一切。
雍羌無奈的嘆氣，像一團棉絮沾了夏日的水汽，沈沈甸甸。
從王庭告別後，舒難陀快步走在回寺的路上，即使心中堅定，一想到蘇決這兩天的變化，他還是莫名上火，就算我哪裏不小心得罪你，你倒是說啊。我可要跟你動武了，這麽想著，他幾乎小跑起來。
寬袍廣袖的舞姬旋轉不停。
古琴錚錚，歌聲又唱。
“花非花霧非霧，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好。”一曲唱完，蘇決啪啪鼓掌，“想不到這小小的舞坊裏竟然還有唐舞，跳的好。”
“少主，天色不早了。”紅泥看了眼窗外，輕聲提醒蘇決。
“哦。”蘇決又從桌上拿起一片瓜果，朝她彎了彎手指，“我這兒看的正高興呢，你替我回去一次，見到舒難陀就這麽說……”
蘇決湊著她耳邊悄悄說了幾句，小腰疑惑地偏頭去看紅泥，見到她一臉少主又要惡作劇了的無奈表情。
她不明所以，倒先掩嘴笑了起來。
十七、
舒難陀回到寺院的時候，看見紅泥正站在屋子門口，似乎已經等了一會兒。
她不是一直跟著蘇決麽，難道出了什麽事？心中一凜，舒難陀急忙趕了過去。
“殿下，少主說他不回來了。”紅泥思索了一下，盡量委婉的開口。
“他不回來？憑什麽就不回來了！”舒難陀心裏像被捶了一拳，轉頭就要往將軍府跑，“我去找他。”
紅泥急忙攔住，“殿下等等，你方向錯了，是這邊兒。“
舒難陀疑惑，“嗯？蘇決沒回家？”
紅泥也疑惑，“我沒說少主回去啊？他在舞坊呢。”
“舞坊？”
“是的，少主的意思是……他今天反正不回來了，殿下你要是願意去也行。”
“就這樣？”
舒難陀想起來蘇決平日裏上街就常四處招惹，前兩天是茶館姑娘，這兩天就留宿舞坊了，越細思臉越黑。
“少主還說……挺樂的。”紅泥想了想，補充回答。
舒難陀默不吭聲跟在紅泥身後走著，路上行人漸少，暮鼓敲響第一聲。
夏日天如小孩臉，半道下起了細雨。
紅泥撐開傘，還未走近，舒難陀笑著搖頭，說這傘小。
“還遠麽？”
“不遠。”
他繼續走著，紅泥偏頭看看，微笑，心想這個人或許是配的上當少主朋友的。
舞坊門口。
舒難陀捋起衣袖，抹了把臉，一吸氣，蹬蹬蹬跑了進去。
“蘇決！”
站在門口氣勢一吼，舒難陀這才覺得氛圍不太對，房間裏的樂師擡頭瞥了他一眼，繼續彈著古琴，不僅沒有他想象中的旖旎紗裙，曲聲反而還有些清凜。
“來了？”蘇決坐在一張案幾後面，聞聲也擡頭看他，捧著杯茶，頗有幾分文雅腔調。
“你……”場面極其意料之外，舒難陀在進門前想好的揍人理由，現在卻不知該如何下手。
“我說王子殿下，你是怎麽弄成這樣的？”
蘇決上下打量著外衣濕漉漉的舒難陀，嘖了聲，示意小腰出去找一套幹凈衣服過來。自己起身朝舒難陀走了過去，他有那麽點小得意，看來自己的要求可比那些規矩更重要點。
“你，在這幹嘛？”舒難陀抿了抿唇，看著蘇決問。
“聽曲子，這可是唐樂。”蘇決答的理所當然，走到跟前，一伸手就扯開了舒難陀外衣的系帶。
舒難陀微驚，想要後退，卻像被雨水黏在了原地。他盯著蘇決扯開自己衣帶的手指，布料濕濡，綿軟的環在他指間，突然想要抓住這只手，然後糾纏的更多……
嘩啦——外衣被整個兒刨了下來，舒難陀趕緊收回心神，覺得渾身都站的僵硬。
蘇決拎著衣服順手往外一扔，又拿了小腰剛尋來的幹凈衣衫給他重新穿。舒難陀這次沒敢再看，只覺得手指劃過後領、肩膀，又繞過腰間，蘇決低著頭，少見的溫和樣子。
他澀澀開口，說蘇決我自己來。
蘇決只是一拍衣襟，說好了，這才像個王子的樣子。
換完衣服，蘇決又走回案前，示意小腰紅泥進來把茶給撤了，要了些米酒。
“淋了雨，還是喝點能取暖的吧？”
他晃著杯子看舒難陀，挑釁的眼神，既然已經夜不歸宿，敢不敢再喝酒呢？
“好。”
舒難陀點頭，他想我不要取暖，我打算壓壓驚。
“紅泥去了挺久，你不在寺裏？”淺淺喝著，蘇決問道。
“我回了次王庭。”舒難陀據實相告。
“哦。”
“你爹最近支取了國庫又在擴軍了。”
“沒興趣。”
“沒興趣你還問。”
“我問你去哪兒，又沒問我爹在幹嘛。”
蘇決側頭看他，眼神促狹，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舒難陀放下杯子，認真回看他，然後問道，蘇決，我是不是有地方得罪你了，你老實告訴我。
“你得罪了。”蘇決答的幹脆，又指指房間中央，“王子殿下，你是真不懂認錯的態度？去那兒跳個舞，跳的好我就算了。”
“我不會跳舞……”舒難陀露出為難的表情，蘇決轉過頭不看他，只挑著眉笑。
憋了半天，舒難陀終於站起身，卻是去了樂師的旁邊，讓他把位置讓給自己。
他說，“蘇決我真的不會跳，既然你是要我認錯，我就不能瞎鬧一通。樂器我學過，可惜記不清多少琴譜，你喜歡唐樂我就彈給你聽。”
錚——錚錚——
技法生疏，卻是一指一音。
蘇決看他認真地彈奏，也不問緣由，叫認錯就認錯，只想逗弄解氣的心情，慢慢柔軟起來。給他特權的是自己，讓他一點點爬到心口的也是自己，等到幡然醒悟，又為什麽對他生氣。
含了一口米酒咽下，蘇決自嘲的想，要不，我就留一個兄弟吧。
舒難陀正認真擺弄琴弦，低頭垂目，心無旁騖，他想早知道有今天，他願意多背上十幾本琴譜。
直到一抹綠色衣衫在他眼前晃動，他擡頭看，才訝然發現是蘇決跟著他的琴聲慢踩舞步，未著寬袍廣袖，倒有灑脫唐韻，仿佛與生俱來。
房間裏不知何時只剩下他們兩人，舒難陀微一楞怔，曲聲已停。
蘇決也站定腳步，將手中的那杯酒直接擱在琴架上，他說，得了逗你呢，我沒生氣。
舒難陀端起酒杯，仰頭一口飲盡，蘇決笑指著他，“成啊，有本事咱們繼續喝。”
舒難陀也笑，提著衣擺蹭蹭跑過去對面坐下說，“那我肯定不能輸給你。”
一杯覆一杯，絲絲酒香混著瓜果清甜的氣味。
舒難陀舉著杯子，笑的眼神明亮，他說“再喝就要醉了。”
蘇決湊過去，斜壓著他半個肩膀，不管自己也喝的歪歪斜斜，“我就說你不行吧。”
順勢跟他湊攏些，舒難陀問，“蘇決你有夢麽？”
“什麽夢？”蘇決不懷好意地朝他眨眼。
“正經點。”舒難陀笑著撞他，說，“我做了一個夢，有我和你，我們站在一起，還有聲名遠播的，強大的新驃國，不僅南詔，連大唐都會知道。”
“你難道不是每天都做這夢？王子殿下。”蘇決一臉挪揄。
“小時候也有過，可是沒有那麽真切，也沒有那麽滿足。”舒難陀盯著蘇決，笑的幾乎有點傻，“蘇決你呢？”
“紅泥小火爐，楊柳小蠻腰。”蘇決想了想念了兩句詩。
舒難陀不解其意，疑惑的看他，蘇決解釋道，“唐詩，等你的新驃國能讓唐皇也知道了，就讓這些詩人統統來為我作詩，我掛到城墻上去，怎麽樣？這個夢也很具體吧？”
舒難陀笑的噴出一口酒，他說，“蘇決，你就得瑟吧。”
蘇決看他，心想你的夢裏有我有驃國，而我的夢裏是一將功成萬骨枯，舒難陀你敢麽，莫名幾分惆悵。
“敢不敢給我倒酒！”
舒難陀喊了一聲，把杯子戳到蘇決眼前。
蘇決不耐煩的推了他一把，“自己倒去，嚷嚷什麽。”
“我的子民！給我倒酒！”
舒難陀不依不饒。
“你說誰是你子民！”
蘇決搖搖晃晃站起身，一腳踹上舒難陀膝蓋，把他給蹬趴下了。舒難陀不甘示弱，拽住他來不及收回的腳一扯，連人帶盞的摔了一地。
蘇決哼哼唧唧揉頭，舒難陀趁機七手八腳的爬過去，扯著他的衣領舉起手，嘀咕著我來就是想打你的，你還先動手了。
右手舉在半空卻沒有動作，蘇決手扶著額頭，躺在地上看他，舒難陀只覺得周圍一片模糊，只剩下蘇決眼中的光點無限放大。
他們互相註視著，片刻沈默，舒難陀握拳的右手變成手掌緩緩停在彼此身體之間，蘇決也伸出手，一掌相擊，彼此交握。
這個醉酒後偶然而成的動作，在之後的很多年裏，都是他們見面時的第一個動作，仿佛只要這麽一擊，就立刻心意相通。
不過動作誕生的時候，它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因為舒難陀膝蓋一軟，再度趴下了。
“餵舒難陀，把你的腿擱過去點！”蘇決使勁推了推，奈何自己也喝的手腳無力，只能放任對方把自己當抱枕。
一旦放棄這種糾結，沈沈的困意也向他侵襲而來，他挪了個舒適的姿勢，枕著胳膊睡了。
東風從窗格吹入，夏蟲伏在草地中鳴叫。
舒難陀清醒了些，他轉頭看見蘇決睡在旁邊，便沒有移動，只擡頭看著屋頂眨眼。
花雕欄蔓帷帳，他以為自己可以壓抑，用蘇決是他的好兄弟來替代那種情感，他幾乎相信自己了。但只要面對著蘇決，太清醒的理智就會時刻從暗處提醒他，舒難陀，你不是。
明明想了很多，願意做的也很多，卻仍然不敢宣之於口。就好像他只要露出那一點點痕跡，就會驚擾了最要緊的夢。
他小心翼翼偏過身，輕聲喊了句，“蘇決？”
詢問之後是長久的沈默，長久到蘇決以為他只是夢囈。
唇上突然微潤柔軟的觸感，小心地只是擦過，如春夢不多時，似朝雲無覓處。
舒難陀閉上眼躺了回去。
沒有註意夜色中，蘇決微微彎起的嘴角。
十八、
雞鳴時分，天際剛露一絲晨光。
蘇決從熟睡中被人晃醒，他翻了個身，那人持續搖晃。宿醉未醒的蘇少主迷迷糊糊威脅，“誰敢吵我，本少主，砍死他。”
然後嘴裏就被塞進了一片冰冰涼的橘瓣，蘇決本能一咬，真他媽酸，人也瞬間清醒了過來。
“哎喲我的王子殿下，你臉湊那麽近幹嘛？”
“蘇少主，你先大發慈悲把我那半截袖子松開，我就告訴你我為什麽直不起腰。”
蘇決一楞，低頭瞅瞅，兩人昨晚是真喝的沒了形，滿地狼藉。他擡起胳膊，把舒難陀那皺巴巴的袖子給扯了出來，順手又往下一模，腰帶還在，沒事兒。
舒難陀總算得了解放，忙不疊的又揉脖子又揉肩，回頭看了眼天色，又趕忙一把拽了蘇決往外跑。
蘇決一手被他拖著，一手還在整理衣服，他怒道，舒難陀你跑什麽，本少主這般形象上街，讓那些姑娘家看見了，還不得傷心欲死啊。
舒難陀腳下不停，邊跑邊念叨，這會兒回去正好能趕上早課，快點兒吧，要是被發現了咱們都得挨尺子。
蘇決不滿，喊道哪個敢打我。
舒難陀委屈抿嘴看他，蘇少主扭頭不看，說得了，跑跑跑。
也算是他們運氣，氣喘籲籲趕到寺院後門的時候，晨鐘正撞了一半，兩人也顧不得回屋子拿經書，只轉身跟著修習眾們去大殿。
大殿裏，唱誦聲高低相合，蘇決和舒難陀微低著頭，視線你來我往的互相幹架。
——廢話，當然是你，你要的酒。
——呵呵，你沒喝了倒倒了喝的是麽。
戰況正酣，殿門外起了點騷動，一白衣姑娘徑自進了大廳往住持那兒走，身段輕盈，白紗蒙面。
蘇決的眼神轉了個方向，他低聲說，誒兄弟，看那個漂亮姑娘。
舒難陀目不斜視，說你正經點。
然後那姑娘便啪——的一聲，把一個物件擱到了領誦臺上，聲音平靜，字字清脆。
“你們這兒有人把東西落在我們舞坊了，我送回來，不用謝，你們自己找找失主。”
話說完又轉頭走，整一個行雲流水。
舒難陀下意識去摸腰間，空蕩蕩，心道這下糟糕。果然只見住持拿起一塊玉佩，通體碧綠，貴氣逼人，他問，“這玉佩何人所有？來拿了吧。”
眾人一時竊竊私語，即便修習者多是平民，也不難看出這塊玉佩的價值，此物絕非常人所有。
自己竟出了這種紕漏，舒難陀心中長嘆一聲，手撐上桌面，猶豫再三，終於是站起身想要承認。
但還沒開口，就被人一腳踢在膝蓋彎，再度坐了回去。
他訝然側頭，看見蘇決懶懶地站起身說，“阿光，你像是用這種玉佩的人麽，別頂包了，這東西是我掉的。”
眾人看著蘇決，竊語聲漸漸小了下去，這個人本就舉止驕奢，如今看來身份還真是不一般的金貴。
住持讓他上前，舒難陀又要站起來，剛一動作，就被蘇決狠狠踩了回去，眼神說著你敢再動試試。
不過住持也並沒有拿什麽戒尺，他只是平常的把玉佩放到蘇決手裏，蘇決也就坦然接了，仿佛自己確實就沒犯什麽錯。
“蘇決，你記不記得修習戒律？”等還了玉佩，住持問他。
“記不清了。”蘇決老實回答，玉佩捏在手裏，偷眼看看覺得還挺厚實。
“不知戒律又怎麽修習佛理。”住持大師慈笑依然，指了指門外，“你今天也不用早課了，去佛堂跪著重新背一遍。”
大丈夫能屈能伸，既然住持這麽說，蘇決也不多話，轉身就朝門外走。經過舒難陀身邊，看見他眉頭都快皺的打了結，有點兒得意的笑了。
果然一下早課，舒難陀立刻追上了住持，“住持大師留步，這玉佩是我掉的，是我犯了戒律，您莫要責罰蘇決。”
“無妨無妨。”住持哈哈一笑，看著舒難陀，“你們剛才那些一來一往，老衲早看見了。”
“那大師為何……”舒難陀不解，又說道，“我這就去佛堂替了蘇決。”
“不必。”住持看著他，眼神深邃，“有朋友代你領罰，有時候比你自己受罰還要管用。”
舒難陀咬著唇，低了頭不說話，又雙手合十道，“住持大師，我知錯了。”
住持搖了搖頭，像是無奈又寵愛，他眼中這兩個年輕人都極為出色，只是性情大相迥異了些，“罷了，蘇少爺這性子，能讓他多在佛陀面前呆一會兒也是好的。殿下若心中難熬，便去和他一起背戒律吧。”
說完住持轉頭離去，舒難陀微微行禮，又轉過身毫不猶豫地，快步朝佛堂走去。
蘇決對著面前的那尊大佛，信仰者皆說可消一切鬼魅災厄。他當然不會聽話的跪著背什麽戒律，只是佛祖微笑，笑裏慈悲，他停頓著仰望。
舒難陀推門進來的時候，正看見蘇決這樣盤腿坐在蒲團上，於是他站在那兒，說不出話來。記憶中蘇決總是靈動活潑的，偶爾沈默，倒有了幾分不可捉摸之感。
結果還是蘇決先開口，他右手捏著玉佩遞過去，“喏，拿著。”
舒難陀上前幾步接過，結結巴巴的，“謝謝，蘇決你……”
蘇決倒不在意，扯扯嘴角說，“兄弟我像見死不救的人麽，不替你認了，你還裝的下去？”
心中松了口氣，舒難陀也笑，笑的見牙不見眼，他說，“是，我大恩大德牢記心裏，以後我也一定救你。”
蘇決嗤之以鼻的翻他白眼，“什麽話，本少主用得著你救？我還說是我放你一馬呢。”
傲慢又自負，舒難陀無奈看他，蘇決不理，回頭繼續看著佛像。
此時少年語快，又豈知佛前殿上，不可戲言。
“你在看什麽？”
之前蘇決從不打坐靜思，現在這般舉動，舒難陀難免疑惑。
“在和他打賭。”
蘇決坐在蒲團上，背脊挺直，擡著頭。
“賭什麽？”
舒難陀猛然有種不妙的預感，心中忐忑。
“你喜歡我。”
佛殿裏瞬時寂靜，靜的能聽見檀香燃燒又落下的聲音。
隔了一會兒，蘇決又說。
“舒難陀，你喜歡我。”
他字字清晰，眼角帶笑，分明是胸有成竹的樣子。
舒難陀張口結舌，今天早晨醒來時發現他們睡得如此纏繞，他就已經擔心蘇決可能猜到了什麽。卻不料他猜的這麽透徹，又說的這樣直接。
蘇決說完也並未看他，只註視著座上佛陀，連必贏之賭他都要這份氣度。
舒難陀盯著他，目不轉睛，被道破心事的緊張漸漸被另一種澎湃而來的情感替代。
就像一株樹苗，在心裏緩緩紮下根莖。
蘇決確實不需要回頭，昨晚那輕柔一吻，仿佛現在還如微風拂過，他知道答案，才敢咄咄逼人，惡劣的想看他落荒而逃。
舒難陀沒有逃走，他也掂了塊蒲團放到殿前，和蘇決並排，然後雙手合十跪下，閉著眼似有默念。
疑惑的人便換成了蘇決，他瞅了一會兒，問，“舒難陀，你幹什麽呢？”
舒難陀語帶笑意，指尖抵著額頭，他說，“在對他立誓。”
沈靜溫和，就像是說了再普通不過的話。
蘇決噌得站了起來，心中震動，他本是想出語逗弄一番，取笑對方面紅耳赤的窘樣，沒想到舒難陀竟就這麽認了，不免又懊惱起自己大意。
他可以打賭，卻不知要變成誓言如何。
微瞇了眼，蘇決轉過身說，“你不敢。”
舒難陀也不理他，只顧自己笑著默念，他說，“我當然敢。”
心敞的太開，底牌才翻得魯莽。
蘇決氣惱，走過去踢了他一腳，說，“舒難陀，你不敢。”
被他激的有點毛躁，舒難陀也站起身，大聲頂了回去，“我敢。”
“閉嘴。”
“你先說的。”
蘇決瞪他，兩人之間距離不過咫尺，近的聽得見彼此呼吸。
舒難陀忽然笑了，他說，“蘇決，你喜歡我。”
他往前一步，蘇決退了半步，再往前一步，沒有退。
舒難陀慢慢伸手去觸他的臉頰，微涼，然後右手攬過腰，毫不猶豫的俯身吻了過去。
蘇決擋了擋，卻沒掙開。
比那偷親的一記結實，又還未帶上欲望，只雙唇相抵，慢慢廝磨，一寸一寸想要將心裏那些空隙填滿，停留著不願放開。
纏綿間，蘇決雙手環著舒難陀後背，偶然睜眼看去。視線處，佛祖雙目微睜，俯瞰眾生，堅固的心有一角潰敗，他嘆息。
你多虔誠？可，我不信佛。
唇微熱而潤，他退開些距離，問，“舒難陀，你知道你背後是什麽？”
舒難陀沒有回頭，只盯著他的眼睛，光芒閃動，倒映之物清晰可見。
蘇決又說，“是佛陀。”
舒難陀只得松開一些，有點不好意思，他答，“我知道。”
蘇決挑眉看他，不正經的樣子，卻是正經的問，“我的王子殿下，你都想好了？”
舒難陀楞怔，這個問題蘊意太深，也太多。
“我還沒有。”
在他回答前，蘇決搶先開口，反手朝他胸口拍了一把，轉身欲走。
舒難陀伸手握他，指掌交錯，跟著一起出門。
有微風拂發。
三千世界如塵，佛說，愚人。
十九、
蘇決離開寺廟的時候和他的出現一樣令人意外。
此時夏蟬正在樹上鼓噪，舒難陀看著貼在他門上的字條怔怔發楞，上面潦草幾個大字，我回去了，你好自為之，落款蘇決。
他拿著字條去隔壁屋子拍門，卻發現那裏收拾一空，連根茶葉都沒落下。這兩個小侍女真是和她們的主人一樣行動迅速，舒王子憂傷的拖過一條凳子在桌邊坐下，右手支著下巴，無奈地嘆了口氣。
雖然是這般人走茶涼的場景，舒難陀卻並未著急，他盯著信紙上筆劃粗糙的字跡，幾乎能想象到蘇決促狹又狡猾的眼神，不由笑彎了嘴角。
他太了解蘇決，這個人就和他的名字一樣，無論什麽事都喜歡先發制人，敏銳而果斷，不給對方留下一絲喘息機會。永遠都走的很快，那些跟不上他的人，會被他毫不留情的甩在身後，並報以嘲弄的笑臉。
自己也是一樣，永遠沈的很低，那些摸不著的人，只能漂浮在表面，在最後被一筆撇清。但他們彼此之間，只要一個動作、一句話語、甚至一個眼神，就可以猜到對方深埋的寓意。或許是驕傲吧，在你的世界裏，只有我能做到。
這麽想著，舒難陀站起身，將信紙折好放進衣袖，轉頭朝將軍府走去，他必須去向蘇決證明這一點，因為對方已下了挑戰。
驃國的大將軍府今日平靜如常，守住大門的黑騎士兵鎧甲長槍，氣勢淩人。
“要找我們少主？”
其中一人冷聲問道，橫槍攔住了舒難陀的去路。
“是的，請你通報一聲，就說是舒難陀來找他。”
“原來就是你啊。”出人意料的，守門的兵士不僅沒有進去通報，反而朝舒難陀揮手驅趕，“我們少主特地交代了，要是有個叫舒難陀的來找，不用通報，他沒空見。”
舒難陀低頭一笑，若是常人聽得這話必然是氣惱，可他已知答案，自是不會放棄。
“那你們的少主是否也交代過，如王子殿下到訪，他也是沒空？”
他此時並未有侍從在側，也未出示什麽家傳玉佩，只是沈沈穩穩地站在門口，就確有幾分王室氣度。
守門的兵士犯了難，心想這人能讓少主指名道姓的攔住，來頭估計是不小，權衡了一會兒還是轉身進了府裏稟報。
沒多久他又一溜小跑的回來，朝舒難陀說，“少主讓問問你，若是朋友來訪，沒空自可不見，若是王子殿下，他就只得見一見了。”
略點頭，舒難陀擡腿進門，笑瞇瞇的，“若是王子，他沒說出來迎接？”
“是不是還得給你行禮啊，我的王子殿下？”蘇決本就在門廊背後聽著，這時忍不住炸的回嘴。
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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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哎，快來搭把手。”
舒難陀捧著一摞經卷回屋，見桌上堆滿了東西，便側頭向正在翻書的蘇決求助。
“哦。”蘇決應了聲，伸手把桌上的雜物掃到一邊，又拿走了那摞經書的一小半放在桌上，擡頭問他“行了？”
舒難陀笑嘻嘻地看他，“不太對啊蘇決。”
“哪兒不對？”蘇決看看桌子，還挺整齊。
“我說你呢，最近幾天怎麽都對我這麽好？”舒難陀將剩下的經卷也扔到桌上，或許剛跑動過的關系，人顯得精神奕奕的。
“摸著你的良心，王子殿下，我哪天對你不好了。”蘇決朝他翻了個白眼。
“給說實話麽？”裝模作樣的把右手放在胸口，舒難陀臉上的神情像要開一個控訴大會。
“打住吧，對你好還不樂意了？沒想到堂堂驃國王子還有這種嗜好。”
“我沒那毛病，要有也得是你。”
舒難陀反唇相譏，頓了一會兒，預想中被踩到痛腳的少主之反擊卻沒有到來。蘇決只是隨意的翻閱桌上那些經卷，置若罔聞的樣子。
有問題。
他盯著蘇決平靜的表情看了會兒，眉頭越皺越深，這個人最得意的就是牙尖嘴利，口舌上從來不肯吃虧，現在竟然不反駁他，絕對的有問題。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舒難陀在腦海裏慢慢往前翻著日歷，大約就是那天從古道回來之後，那天是他第一次開口提及兄弟，蘇決是不是不習慣？或者，甚至是不樂意……
怔怔想著，心情低落。舒難陀大概也未曾註意，是從幾時開始，蘇決在想什麽，說了什麽，又在做什麽，他都一點一點記得清楚。
“你下午看麽？”蘇決從桌上拿起一本經卷在舒難陀眼前晃了晃。
“啊？對。”舒難陀回過神，順口答應著。
“那你看吧，我出去一次。”
放下手裏的經卷，蘇決拍了拍舒難陀肩膀，轉身朝外走。
“蘇決？”
“嗯？”
看他走到門口，舒難陀忍不住叫了聲，可對方疑惑回頭，卻又不知要說什麽，憋了一會兒才道，“別誤了回寺的時間。”
“知道了，王子殿下。”蘇決一笑，走了幾步，又從門口探回半個腦袋朝舒難陀眨了個眼，神色動作自然如常。
可心裏總覺得不對，舒難陀轉過身去，一個人撥弄著桌上的經卷，被拍過的肩膀，桌上半涼的茶，周圍都是空蕩蕩的氣息。
往常裏，蘇決幾乎不曾主動告知自己的去向，他太自信，自信到認為舒難陀作為朋友，並且是有那麽一點聰明的朋友，理應找的到他在哪兒。
就像是無聊日子裏的小游戲，舒難陀也樂於接受他的挑戰，一次兩次，不甘示弱的尋找。
現在倒是告訴他了，是對自己好了，怎麽心中反而不快？
真是□□，舒難陀狠狠嘲諷了自己一句，想趕走心中的煩躁般，也轉頭離開了屋子。他想起來自己答應過古統領要回一次王庭，隱約知道父王會說些什麽，才遲遲不想行動罷了。
蘇決信步走在驃國的街上，周圍人來人往，他獨行，久違的感覺。
“少主，要去哪兒？”
小腰和紅泥一人打傘，一人執扇跟在他身後。
“隨便。”
連頭也沒回，蘇決並不掩飾自己現在心情不佳，他看人細致，怎麽可能沒註意到自己離開時，舒難陀眼中的失落。最近自己故意的客氣疏離，他當然不會毫無察覺。
你有什麽可失落的！蘇決郁悶的一甩袖子，倒把身邊的小腰嚇了一跳，仔細看才知道自家少主是在沈思著什麽。
就算我現在想要拿對待別人的態度再來對你，我自己都覺得不習慣，憑什麽你小子就站到這兒了？
想著想著，蘇決又往自己胸口捶了一把，似乎這樣就能把舒難陀給捶下去。小腰低著頭沒說話，肩膀和手裏的紙傘微顫。
這種微妙的心情，打從向導處回來時就開始了，他一路思考，才驚覺自己對舒難陀已經特殊的太多，放開的太多，他蘇決豈能被別人這麽了解？
開玩笑，原本打算恁死拉倒的家夥，不僅慢慢成了他的朋友，重要程度還一路升到了所有人之上。再這麽下去，是不是就快要爬到自己頭上，揮著名為舒難陀的小旗子跳舞了？
隱約的絲竹之聲。
怎麽，還敢要奏著樂跳舞？
蘇決忿忿擡頭，才發現走到了一間舞坊門口，他停住腳，手指一戳，“走，我們看跳舞去。”
擺手，擡腿，空中躍起又落地。
被線扯住的木偶，做著怪異誇張的動作。
果然又是這樣，舒難陀不滿的抿緊了唇，幾步走到殿前，跪下行禮。
“父王，你找我回來何事？”
“好孩子，快過來吧。”雍羌的視線還停留在木偶上，揮手招呼舒難陀上前，“沒什麽，只是你母妃思念你罷了。”
“母妃呢？”舒難陀打心裏討厭這些木偶戲，只想快點離開。
“現在該在花園吧，我帶你過去。”雍羌站起身，屏退了木偶師，又朝身邊的總管吩咐，“你去給王子殿下找些新鮮的水果來。”
“是。”總管看了舒難陀幾眼，慢慢退下了。
雍羌帶著舒難陀走了一陣，周圍侍從漸漸減少，直到王庭花園，四望無人。
“寺廟的修習過得還好麽？”
“我很好。”
舒難陀點點頭，他想父王或許是不希望對話開始的太冷硬。
“伽羅那不久前又提出給黑騎增加糧餉，他的胃口已經越來越大……你一直在廟裏，或許是不知道。”
是你不願起沖突才讓兵權旁落，垂低了視線不說話，在這件事上舒難陀始終對自己的父王有著不理解。
雍羌看他，嘆了口氣，又問，“蘇決是你朋友？”
“是的。”這一句舒難陀回答的斬釘截鐵。
“跟我說說他吧。”
舒難陀疑惑的看了父王一眼，略加思索就描繪起這個朝夕相處的朋友。
“蘇決……他很有趣也聰慧，雖然偶爾驕奢，但卻是個自信守諾的人。他也了解我，有時候我愛想一些奇怪的點子，他卻能幫我想出完成的辦法。和他呆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很高興……”只是說著，就忍不住要浮起微笑。
“舒難陀，我的好孩子，可他畢竟是伽羅那的兒子。”
不知何時，王妃也已經來到身邊，輕聲打斷了他。
“不，蘇決是不同的，他對這些根本沒興趣，我看的出來。”
“即便他沒興趣，他的身份已是註定的。”
“蘇決是我的朋友，我信任他。”
舒難陀毫不動搖，神情堅毅，那種在逆境中也能堅持自己的性格，此時統統用在了維護朋友上。
“伽羅那曾經也是我的黑騎將軍。”雍羌再度開口，聲音有些沈重，“你不明白，如果有一天他被自己的父親逼著和你敵對……我不希望你在國家和朋友的選擇中痛苦。”
“沒人能操縱他，我也一樣，時間會證明我們是對的。”
舒難陀擡頭笑起來，極為自信的笑容，如同被熟悉的誰傳染。
是啊，時間會告訴我們一切。
雍羌無奈的嘆氣，像一團棉絮沾了夏日的水汽，沈沈甸甸。
從王庭告別後，舒難陀快步走在回寺的路上，即使心中堅定，一想到蘇決這兩天的變化，他還是莫名上火，就算我哪裏不小心得罪你，你倒是說啊。我可要跟你動武了，這麽想著，他幾乎小跑起來。
寬袍廣袖的舞姬旋轉不停。
古琴錚錚，歌聲又唱。
“花非花霧非霧，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好。”一曲唱完，蘇決啪啪鼓掌，“想不到這小小的舞坊裏竟然還有唐舞，跳的好。”
“少主，天色不早了。”紅泥看了眼窗外，輕聲提醒蘇決。
“哦。”蘇決又從桌上拿起一片瓜果，朝她彎了彎手指，“我這兒看的正高興呢，你替我回去一次，見到舒難陀就這麽說……”
蘇決湊著她耳邊悄悄說了幾句，小腰疑惑地偏頭去看紅泥，見到她一臉少主又要惡作劇了的無奈表情。
她不明所以，倒先掩嘴笑了起來。
十七、
舒難陀回到寺院的時候，看見紅泥正站在屋子門口，似乎已經等了一會兒。
她不是一直跟著蘇決麽，難道出了什麽事？心中一凜，舒難陀急忙趕了過去。
“殿下，少主說他不回來了。”紅泥思索了一下，盡量委婉的開口。
“他不回來？憑什麽就不回來了！”舒難陀心裏像被捶了一拳，轉頭就要往將軍府跑，“我去找他。”
紅泥急忙攔住，“殿下等等，你方向錯了，是這邊兒。“
舒難陀疑惑，“嗯？蘇決沒回家？”
紅泥也疑惑，“我沒說少主回去啊？他在舞坊呢。”
“舞坊？”
“是的，少主的意思是……他今天反正不回來了，殿下你要是願意去也行。”
“就這樣？”
舒難陀想起來蘇決平日裏上街就常四處招惹，前兩天是茶館姑娘，這兩天就留宿舞坊了，越細思臉越黑。
“少主還說……挺樂的。”紅泥想了想，補充回答。
舒難陀默不吭聲跟在紅泥身後走著，路上行人漸少，暮鼓敲響第一聲。
夏日天如小孩臉，半道下起了細雨。
紅泥撐開傘，還未走近，舒難陀笑著搖頭，說這傘小。
“還遠麽？”
“不遠。”
他繼續走著，紅泥偏頭看看，微笑，心想這個人或許是配的上當少主朋友的。
舞坊門口。
舒難陀捋起衣袖，抹了把臉，一吸氣，蹬蹬蹬跑了進去。
“蘇決！”
站在門口氣勢一吼，舒難陀這才覺得氛圍不太對，房間裏的樂師擡頭瞥了他一眼，繼續彈著古琴，不僅沒有他想象中的旖旎紗裙，曲聲反而還有些清凜。
“來了？”蘇決坐在一張案幾後面，聞聲也擡頭看他，捧著杯茶，頗有幾分文雅腔調。
“你……”場面極其意料之外，舒難陀在進門前想好的揍人理由，現在卻不知該如何下手。
“我說王子殿下，你是怎麽弄成這樣的？”
蘇決上下打量著外衣濕漉漉的舒難陀，嘖了聲，示意小腰出去找一套幹凈衣服過來。自己起身朝舒難陀走了過去，他有那麽點小得意，看來自己的要求可比那些規矩更重要點。
“你，在這幹嘛？”舒難陀抿了抿唇，看著蘇決問。
“聽曲子，這可是唐樂。”蘇決答的理所當然，走到跟前，一伸手就扯開了舒難陀外衣的系帶。
舒難陀微驚，想要後退，卻像被雨水黏在了原地。他盯著蘇決扯開自己衣帶的手指，布料濕濡，綿軟的環在他指間，突然想要抓住這只手，然後糾纏的更多……
嘩啦——外衣被整個兒刨了下來，舒難陀趕緊收回心神，覺得渾身都站的僵硬。
蘇決拎著衣服順手往外一扔，又拿了小腰剛尋來的幹凈衣衫給他重新穿。舒難陀這次沒敢再看，只覺得手指劃過後領、肩膀，又繞過腰間，蘇決低著頭，少見的溫和樣子。
他澀澀開口，說蘇決我自己來。
蘇決只是一拍衣襟，說好了，這才像個王子的樣子。
換完衣服，蘇決又走回案前，示意小腰紅泥進來把茶給撤了，要了些米酒。
“淋了雨，還是喝點能取暖的吧？”
他晃著杯子看舒難陀，挑釁的眼神，既然已經夜不歸宿，敢不敢再喝酒呢？
“好。”
舒難陀點頭，他想我不要取暖，我打算壓壓驚。
“紅泥去了挺久，你不在寺裏？”淺淺喝著，蘇決問道。
“我回了次王庭。”舒難陀據實相告。
“哦。”
“你爹最近支取了國庫又在擴軍了。”
“沒興趣。”
“沒興趣你還問。”
“我問你去哪兒，又沒問我爹在幹嘛。”
蘇決側頭看他，眼神促狹，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舒難陀放下杯子，認真回看他，然後問道，蘇決，我是不是有地方得罪你了，你老實告訴我。
“你得罪了。”蘇決答的幹脆，又指指房間中央，“王子殿下，你是真不懂認錯的態度？去那兒跳個舞，跳的好我就算了。”
“我不會跳舞……”舒難陀露出為難的表情，蘇決轉過頭不看他，只挑著眉笑。
憋了半天，舒難陀終於站起身，卻是去了樂師的旁邊，讓他把位置讓給自己。
他說，“蘇決我真的不會跳，既然你是要我認錯，我就不能瞎鬧一通。樂器我學過，可惜記不清多少琴譜，你喜歡唐樂我就彈給你聽。”
錚——錚錚——
技法生疏，卻是一指一音。
蘇決看他認真地彈奏，也不問緣由，叫認錯就認錯，只想逗弄解氣的心情，慢慢柔軟起來。給他特權的是自己，讓他一點點爬到心口的也是自己，等到幡然醒悟，又為什麽對他生氣。
含了一口米酒咽下，蘇決自嘲的想，要不，我就留一個兄弟吧。
舒難陀正認真擺弄琴弦，低頭垂目，心無旁騖，他想早知道有今天，他願意多背上十幾本琴譜。
直到一抹綠色衣衫在他眼前晃動，他擡頭看，才訝然發現是蘇決跟著他的琴聲慢踩舞步，未著寬袍廣袖，倒有灑脫唐韻，仿佛與生俱來。
房間裏不知何時只剩下他們兩人，舒難陀微一楞怔，曲聲已停。
蘇決也站定腳步，將手中的那杯酒直接擱在琴架上，他說，得了逗你呢，我沒生氣。
舒難陀端起酒杯，仰頭一口飲盡，蘇決笑指著他，“成啊，有本事咱們繼續喝。”
舒難陀也笑，提著衣擺蹭蹭跑過去對面坐下說，“那我肯定不能輸給你。”
一杯覆一杯，絲絲酒香混著瓜果清甜的氣味。
舒難陀舉著杯子，笑的眼神明亮，他說“再喝就要醉了。”
蘇決湊過去，斜壓著他半個肩膀，不管自己也喝的歪歪斜斜，“我就說你不行吧。”
順勢跟他湊攏些，舒難陀問，“蘇決你有夢麽？”
“什麽夢？”蘇決不懷好意地朝他眨眼。
“正經點。”舒難陀笑著撞他，說，“我做了一個夢，有我和你，我們站在一起，還有聲名遠播的，強大的新驃國，不僅南詔，連大唐都會知道。”
“你難道不是每天都做這夢？王子殿下。”蘇決一臉挪揄。
“小時候也有過，可是沒有那麽真切，也沒有那麽滿足。”舒難陀盯著蘇決，笑的幾乎有點傻，“蘇決你呢？”
“紅泥小火爐，楊柳小蠻腰。”蘇決想了想念了兩句詩。
舒難陀不解其意，疑惑的看他，蘇決解釋道，“唐詩，等你的新驃國能讓唐皇也知道了，就讓這些詩人統統來為我作詩，我掛到城墻上去，怎麽樣？這個夢也很具體吧？”
舒難陀笑的噴出一口酒，他說，“蘇決，你就得瑟吧。”
蘇決看他，心想你的夢裏有我有驃國，而我的夢裏是一將功成萬骨枯，舒難陀你敢麽，莫名幾分惆悵。
“敢不敢給我倒酒！”
舒難陀喊了一聲，把杯子戳到蘇決眼前。
蘇決不耐煩的推了他一把，“自己倒去，嚷嚷什麽。”
“我的子民！給我倒酒！”
舒難陀不依不饒。
“你說誰是你子民！”
蘇決搖搖晃晃站起身，一腳踹上舒難陀膝蓋，把他給蹬趴下了。舒難陀不甘示弱，拽住他來不及收回的腳一扯，連人帶盞的摔了一地。
蘇決哼哼唧唧揉頭，舒難陀趁機七手八腳的爬過去，扯著他的衣領舉起手，嘀咕著我來就是想打你的，你還先動手了。
右手舉在半空卻沒有動作，蘇決手扶著額頭，躺在地上看他，舒難陀只覺得周圍一片模糊，只剩下蘇決眼中的光點無限放大。
他們互相註視著，片刻沈默，舒難陀握拳的右手變成手掌緩緩停在彼此身體之間，蘇決也伸出手，一掌相擊，彼此交握。
這個醉酒後偶然而成的動作，在之後的很多年裏，都是他們見面時的第一個動作，仿佛只要這麽一擊，就立刻心意相通。
不過動作誕生的時候，它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因為舒難陀膝蓋一軟，再度趴下了。
“餵舒難陀，把你的腿擱過去點！”蘇決使勁推了推，奈何自己也喝的手腳無力，只能放任對方把自己當抱枕。
一旦放棄這種糾結，沈沈的困意也向他侵襲而來，他挪了個舒適的姿勢，枕著胳膊睡了。
東風從窗格吹入，夏蟲伏在草地中鳴叫。
舒難陀清醒了些，他轉頭看見蘇決睡在旁邊，便沒有移動，只擡頭看著屋頂眨眼。
花雕欄蔓帷帳，他以為自己可以壓抑，用蘇決是他的好兄弟來替代那種情感，他幾乎相信自己了。但只要面對著蘇決，太清醒的理智就會時刻從暗處提醒他，舒難陀，你不是。
明明想了很多，願意做的也很多，卻仍然不敢宣之於口。就好像他只要露出那一點點痕跡，就會驚擾了最要緊的夢。
他小心翼翼偏過身，輕聲喊了句，“蘇決？”
詢問之後是長久的沈默，長久到蘇決以為他只是夢囈。
唇上突然微潤柔軟的觸感，小心地只是擦過，如春夢不多時，似朝雲無覓處。
舒難陀閉上眼躺了回去。
沒有註意夜色中，蘇決微微彎起的嘴角。
十八、
雞鳴時分，天際剛露一絲晨光。
蘇決從熟睡中被人晃醒，他翻了個身，那人持續搖晃。宿醉未醒的蘇少主迷迷糊糊威脅，“誰敢吵我，本少主，砍死他。”
然後嘴裏就被塞進了一片冰冰涼的橘瓣，蘇決本能一咬，真他媽酸，人也瞬間清醒了過來。
“哎喲我的王子殿下，你臉湊那麽近幹嘛？”
“蘇少主，你先大發慈悲把我那半截袖子松開，我就告訴你我為什麽直不起腰。”
蘇決一楞，低頭瞅瞅，兩人昨晚是真喝的沒了形，滿地狼藉。他擡起胳膊，把舒難陀那皺巴巴的袖子給扯了出來，順手又往下一模，腰帶還在，沒事兒。
舒難陀總算得了解放，忙不疊的又揉脖子又揉肩，回頭看了眼天色，又趕忙一把拽了蘇決往外跑。
蘇決一手被他拖著，一手還在整理衣服，他怒道，舒難陀你跑什麽，本少主這般形象上街，讓那些姑娘家看見了，還不得傷心欲死啊。
舒難陀腳下不停，邊跑邊念叨，這會兒回去正好能趕上早課，快點兒吧，要是被發現了咱們都得挨尺子。
蘇決不滿，喊道哪個敢打我。
舒難陀委屈抿嘴看他，蘇少主扭頭不看，說得了，跑跑跑。
也算是他們運氣，氣喘籲籲趕到寺院後門的時候，晨鐘正撞了一半，兩人也顧不得回屋子拿經書，只轉身跟著修習眾們去大殿。
大殿裏，唱誦聲高低相合，蘇決和舒難陀微低著頭，視線你來我往的互相幹架。
——廢話，當然是你，你要的酒。
——呵呵，你沒喝了倒倒了喝的是麽。
戰況正酣，殿門外起了點騷動，一白衣姑娘徑自進了大廳往住持那兒走，身段輕盈，白紗蒙面。
蘇決的眼神轉了個方向，他低聲說，誒兄弟，看那個漂亮姑娘。
舒難陀目不斜視，說你正經點。
然後那姑娘便啪——的一聲，把一個物件擱到了領誦臺上，聲音平靜，字字清脆。
“你們這兒有人把東西落在我們舞坊了，我送回來，不用謝，你們自己找找失主。”
話說完又轉頭走，整一個行雲流水。
舒難陀下意識去摸腰間，空蕩蕩，心道這下糟糕。果然只見住持拿起一塊玉佩，通體碧綠，貴氣逼人，他問，“這玉佩何人所有？來拿了吧。”
眾人一時竊竊私語，即便修習者多是平民，也不難看出這塊玉佩的價值，此物絕非常人所有。
自己竟出了這種紕漏，舒難陀心中長嘆一聲，手撐上桌面，猶豫再三，終於是站起身想要承認。
但還沒開口，就被人一腳踢在膝蓋彎，再度坐了回去。
他訝然側頭，看見蘇決懶懶地站起身說，“阿光，你像是用這種玉佩的人麽，別頂包了，這東西是我掉的。”
眾人看著蘇決，竊語聲漸漸小了下去，這個人本就舉止驕奢，如今看來身份還真是不一般的金貴。
住持讓他上前，舒難陀又要站起來，剛一動作，就被蘇決狠狠踩了回去，眼神說著你敢再動試試。
不過住持也並沒有拿什麽戒尺，他只是平常的把玉佩放到蘇決手裏，蘇決也就坦然接了，仿佛自己確實就沒犯什麽錯。
“蘇決，你記不記得修習戒律？”等還了玉佩，住持問他。
“記不清了。”蘇決老實回答，玉佩捏在手裏，偷眼看看覺得還挺厚實。
“不知戒律又怎麽修習佛理。”住持大師慈笑依然，指了指門外，“你今天也不用早課了，去佛堂跪著重新背一遍。”
大丈夫能屈能伸，既然住持這麽說，蘇決也不多話，轉身就朝門外走。經過舒難陀身邊，看見他眉頭都快皺的打了結，有點兒得意的笑了。
果然一下早課，舒難陀立刻追上了住持，“住持大師留步，這玉佩是我掉的，是我犯了戒律，您莫要責罰蘇決。”
“無妨無妨。”住持哈哈一笑，看著舒難陀，“你們剛才那些一來一往，老衲早看見了。”
“那大師為何……”舒難陀不解，又說道，“我這就去佛堂替了蘇決。”
“不必。”住持看著他，眼神深邃，“有朋友代你領罰，有時候比你自己受罰還要管用。”
舒難陀咬著唇，低了頭不說話，又雙手合十道，“住持大師，我知錯了。”
住持搖了搖頭，像是無奈又寵愛，他眼中這兩個年輕人都極為出色，只是性情大相迥異了些，“罷了，蘇少爺這性子，能讓他多在佛陀面前呆一會兒也是好的。殿下若心中難熬，便去和他一起背戒律吧。”
說完住持轉頭離去，舒難陀微微行禮，又轉過身毫不猶豫地，快步朝佛堂走去。
蘇決對著面前的那尊大佛，信仰者皆說可消一切鬼魅災厄。他當然不會聽話的跪著背什麽戒律，只是佛祖微笑，笑裏慈悲，他停頓著仰望。
舒難陀推門進來的時候，正看見蘇決這樣盤腿坐在蒲團上，於是他站在那兒，說不出話來。記憶中蘇決總是靈動活潑的，偶爾沈默，倒有了幾分不可捉摸之感。
結果還是蘇決先開口，他右手捏著玉佩遞過去，“喏，拿著。”
舒難陀上前幾步接過，結結巴巴的，“謝謝，蘇決你……”
蘇決倒不在意，扯扯嘴角說，“兄弟我像見死不救的人麽，不替你認了，你還裝的下去？”
心中松了口氣，舒難陀也笑，笑的見牙不見眼，他說，“是，我大恩大德牢記心裏，以後我也一定救你。”
蘇決嗤之以鼻的翻他白眼，“什麽話，本少主用得著你救？我還說是我放你一馬呢。”
傲慢又自負，舒難陀無奈看他，蘇決不理，回頭繼續看著佛像。
此時少年語快，又豈知佛前殿上，不可戲言。
“你在看什麽？”
之前蘇決從不打坐靜思，現在這般舉動，舒難陀難免疑惑。
“在和他打賭。”
蘇決坐在蒲團上，背脊挺直，擡著頭。
“賭什麽？”
舒難陀猛然有種不妙的預感，心中忐忑。
“你喜歡我。”
佛殿裏瞬時寂靜，靜的能聽見檀香燃燒又落下的聲音。
隔了一會兒，蘇決又說。
“舒難陀，你喜歡我。”
他字字清晰，眼角帶笑，分明是胸有成竹的樣子。
舒難陀張口結舌，今天早晨醒來時發現他們睡得如此纏繞，他就已經擔心蘇決可能猜到了什麽。卻不料他猜的這麽透徹，又說的這樣直接。
蘇決說完也並未看他，只註視著座上佛陀，連必贏之賭他都要這份氣度。
舒難陀盯著他，目不轉睛，被道破心事的緊張漸漸被另一種澎湃而來的情感替代。
就像一株樹苗，在心裏緩緩紮下根莖。
蘇決確實不需要回頭，昨晚那輕柔一吻，仿佛現在還如微風拂過，他知道答案，才敢咄咄逼人，惡劣的想看他落荒而逃。
舒難陀沒有逃走，他也掂了塊蒲團放到殿前，和蘇決並排，然後雙手合十跪下，閉著眼似有默念。
疑惑的人便換成了蘇決，他瞅了一會兒，問，“舒難陀，你幹什麽呢？”
舒難陀語帶笑意，指尖抵著額頭，他說，“在對他立誓。”
沈靜溫和，就像是說了再普通不過的話。
蘇決噌得站了起來，心中震動，他本是想出語逗弄一番，取笑對方面紅耳赤的窘樣，沒想到舒難陀竟就這麽認了，不免又懊惱起自己大意。
他可以打賭，卻不知要變成誓言如何。
微瞇了眼，蘇決轉過身說，“你不敢。”
舒難陀也不理他，只顧自己笑著默念，他說，“我當然敢。”
心敞的太開，底牌才翻得魯莽。
蘇決氣惱，走過去踢了他一腳，說，“舒難陀，你不敢。”
被他激的有點毛躁，舒難陀也站起身，大聲頂了回去，“我敢。”
“閉嘴。”
“你先說的。”
蘇決瞪他，兩人之間距離不過咫尺，近的聽得見彼此呼吸。
舒難陀忽然笑了，他說，“蘇決，你喜歡我。”
他往前一步，蘇決退了半步，再往前一步，沒有退。
舒難陀慢慢伸手去觸他的臉頰，微涼，然後右手攬過腰，毫不猶豫的俯身吻了過去。
蘇決擋了擋，卻沒掙開。
比那偷親的一記結實，又還未帶上欲望，只雙唇相抵，慢慢廝磨，一寸一寸想要將心裏那些空隙填滿，停留著不願放開。
纏綿間，蘇決雙手環著舒難陀後背，偶然睜眼看去。視線處，佛祖雙目微睜，俯瞰眾生，堅固的心有一角潰敗，他嘆息。
你多虔誠？可，我不信佛。
唇微熱而潤，他退開些距離，問，“舒難陀，你知道你背後是什麽？”
舒難陀沒有回頭，只盯著他的眼睛，光芒閃動，倒映之物清晰可見。
蘇決又說，“是佛陀。”
舒難陀只得松開一些，有點不好意思，他答，“我知道。”
蘇決挑眉看他，不正經的樣子，卻是正經的問，“我的王子殿下，你都想好了？”
舒難陀楞怔，這個問題蘊意太深，也太多。
“我還沒有。”
在他回答前，蘇決搶先開口，反手朝他胸口拍了一把，轉身欲走。
舒難陀伸手握他，指掌交錯，跟著一起出門。
有微風拂發。
三千世界如塵，佛說，愚人。
十九、
蘇決離開寺廟的時候和他的出現一樣令人意外。
此時夏蟬正在樹上鼓噪，舒難陀看著貼在他門上的字條怔怔發楞，上面潦草幾個大字，我回去了，你好自為之，落款蘇決。
他拿著字條去隔壁屋子拍門，卻發現那裏收拾一空，連根茶葉都沒落下。這兩個小侍女真是和她們的主人一樣行動迅速，舒王子憂傷的拖過一條凳子在桌邊坐下，右手支著下巴，無奈地嘆了口氣。
雖然是這般人走茶涼的場景，舒難陀卻並未著急，他盯著信紙上筆劃粗糙的字跡，幾乎能想象到蘇決促狹又狡猾的眼神，不由笑彎了嘴角。
他太了解蘇決，這個人就和他的名字一樣，無論什麽事都喜歡先發制人，敏銳而果斷，不給對方留下一絲喘息機會。永遠都走的很快，那些跟不上他的人，會被他毫不留情的甩在身後，並報以嘲弄的笑臉。
自己也是一樣，永遠沈的很低，那些摸不著的人，只能漂浮在表面，在最後被一筆撇清。但他們彼此之間，只要一個動作、一句話語、甚至一個眼神，就可以猜到對方深埋的寓意。或許是驕傲吧，在你的世界裏，只有我能做到。
這麽想著，舒難陀站起身，將信紙折好放進衣袖，轉頭朝將軍府走去，他必須去向蘇決證明這一點，因為對方已下了挑戰。
驃國的大將軍府今日平靜如常，守住大門的黑騎士兵鎧甲長槍，氣勢淩人。
“要找我們少主？”
其中一人冷聲問道，橫槍攔住了舒難陀的去路。
“是的，請你通報一聲，就說是舒難陀來找他。”
“原來就是你啊。”出人意料的，守門的兵士不僅沒有進去通報，反而朝舒難陀揮手驅趕，“我們少主特地交代了，要是有個叫舒難陀的來找，不用通報，他沒空見。”
舒難陀低頭一笑，若是常人聽得這話必然是氣惱，可他已知答案，自是不會放棄。
“那你們的少主是否也交代過，如王子殿下到訪，他也是沒空？”
他此時並未有侍從在側，也未出示什麽家傳玉佩，只是沈沈穩穩地站在門口，就確有幾分王室氣度。
守門的兵士犯了難，心想這人能讓少主指名道姓的攔住，來頭估計是不小，權衡了一會兒還是轉身進了府裏稟報。
沒多久他又一溜小跑的回來，朝舒難陀說，“少主讓問問你，若是朋友來訪，沒空自可不見，若是王子殿下，他就只得見一見了。”
略點頭，舒難陀擡腿進門，笑瞇瞇的，“若是王子，他沒說出來迎接？”
“是不是還得給你行禮啊，我的王子殿下？”蘇決本就在門廊背後聽著，這時忍不住炸的回嘴。
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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