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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盡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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蕊特頭一次發覺戰馬前進的速度是如此之慢。

盡管母馬已拼命擺動四蹄,揚起的灰塵在它身下飛散,馬蹄聲匆忙雜亂,蕊特再一次揮動鞭子時,母馬卻憤怒地從鼻子裏發出一聲抗議。它已用盡全力奔跑,這畜生根本不懂自己有多麽心急。

快些,再快些……

戰馬載著她朝巨木林飛奔而去,她不知道自己與大部隊的路徑偏差了多遠,但艾倫總歸是去了巨木林。如果埃爾文團長想活捉它,沒有比巨木森林更便於立體機動發揮的地形,蕊特敲了敲同伴遺留的氣瓶,氣體充足,但已派不上任何作用。

那只女巨人有人類的智慧,有硬化的能力,有應對立體機動的措施,自己對其束手無策,也不認為兵長能秒殺它,而它可以秒殺我們的同伴。

情報與夥伴的生命不成正比,究竟右翼還有幾人存活,蕊特不敢想象要如何向團長稟報,陣型右翼全軍覆沒,唯有蕊特·皮斯佛一人幸存。

我是最沒用的那一個,卻活到現在。胸口針紮般的疼痛提醒著她的無能,這綽號毫不虛妄,五年之久,面對巨人她卻依然束手無策。呼嘯風聲打耳邊吹過,蕊特在迎面的氣流中無法呼吸,當她緊攥住韁繩,發現自己除了逃跑依舊無路可走。

我害死他們了嗎?雙眼酸痛,鼻腔裏充斥著死人和青草的味道,眼淚在無知覺地流淌,蕊特的大腦一片空白,只記得要趕去巨木森林,去找艾倫,我要去找艾倫,不能讓女巨人找到他……

視野可及的巨木林似乎千裏之隔,如同沙漠裏觸不可及的海市蜃樓。“快點,”蕊特不住催促道:“求求你,快一點!”不準碰艾倫,她只能在心裏一遍遍重覆,不準碰他。

她知道自己無能為力,那是由人類控制的女巨人,她削不下它的肉,只得眼睜睜看著同伴被其殘殺殆盡。我別無選擇,只有我能把情報帶出去,蕊特的馬使出吃奶的氣力狂奔,而其上的主人心急如焚。

短短數分鐘竟如世紀之隔,終於巨木林已在咫尺之遙時,追趕而來的巨人腳步聲卻緊隨其後。馬匹開始微微喘息,顯出疲乏的前兆,然而身後巨人卻並未止步,前方巨木林更是匯聚了大批的巨人在樹下徘徊,士兵們在高聳的樹冠上躲避巨人襲擊。

有人遠遠瞧見了她:“皮斯佛教官!”沖她搖手高喊的是今年訓練兵的康尼,他像發現新大陸一般朝她大喊:“教官!來這裏!”

不用你提醒我。蕊特從馬背上一躍而起,背後巨人的陰影已垂掛在她身前數米。蕊特扣動扳機,黑影掠過,在巨人伸手抓來前,她一溜煙躥了出去。

不費多少周折,顛簸幾下後她落到樹冠上。只是腳沒站穩,一個阻趔險些仰面栽下去。

“教官,只有你?只有你一個人嗎?”康尼快步湊了過來:“其他人呢?萊納,阿爾敏,讓,赫裏斯塔,還有其他人呢?!”

蕊特胡亂抹了把眼睛:“我不清楚,大概早我一步來了吧……”

康尼欲言又止,他歪頭瞄了一眼低垂著頭的蕊特,不可置信道:“教官你的眼……”

“風裏有沙子。”蕊特收拾好立體機動匆忙應付道,“艾倫呢?三笠·阿克曼呢?”

“啊,三笠在那邊。”康尼隨手把方向指給她,蕊特立即轉身,康尼卻一把拽住她:“教官?”當蕊特回過頭來,只看見這男孩凝固的笑臉上微微抽搐的嘴角:“真、真的只有你一個人回來?”這個往日嬉笑怒罵的男孩終於遮掩不住眼底的恐懼,他更希望蕊特給他一個答覆:“其他人呢……奧佛前輩,本利前輩,還有莉達……”

蕊特一時間楞在原地。半晌她後知後覺地低頭看自己的身上,才發覺已染了半身血跡。鮮血像斑點狀噴射在她左半身,將制服徹底漿洗掉了顏色。

血或許是本利的,也有可能是我自己的……疼痛像退潮時分出現的沙石開始發作,鉆心的痛苦便如同心房上的利針。我又是何時受了傷?蕊特摸了摸不斷滲出艷紅色血液的小腹,刺痛伴隨著暈厥和惡心襲來,原來那時被女巨人扔到地上便被利器割破了腹部。

腸子,蕊特心想,腸子沒漏出來吧。

蕊特舔了舔破裂的嘴唇,康尼眼疾手快拉住要轉身的她:“啊餵,教官!現在不是拼命的時候吧!先給你包紮,再這樣流血會死人的!”

“沒事的,我從沒指望自己能茍活多久。”蕊特甩開康尼的手,後者不依不饒地拖住她:“不行,先包紮再走!”

蕊特正欲跳開時忽然想起些什麽,她回頭握住康尼的手:

“你是不是在害怕?康尼,你的手在抖。”

“哈?”少年強裝鎮定:“哈哈,我才沒害怕呢,站在這麽高的地方,巨人上不來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蕊特用紅色的手指戳了戳他的心臟部位:“你是不是以為成為調查兵團的精英,就不會死得像托洛斯特奪回戰的訓練兵一樣快了?”

話說出口,並沒有想象中的困難。腹部傷痛利如削骨,眼角的淚水還未風幹,蕊特不自覺地把自己重新定位為訓練兵團的教官上去,重新心狠起來。

你會害怕的,她盯著康尼僵硬的臉色暗自肯定,因為我比你更害怕。

同伴死在我面前,而我未替他們報仇雪恨。你在托洛斯特感受到的恐懼,以後還會領略更深。

康尼緊攥的拳頭似乎可以擰出水來:“士兵不能恐懼啊,教官。”

“到底哪個蠢貨教給你的。”蕊特惡聲惡氣道,一邊找出繃帶準備止血,“我沒親手討伐過巨人,康尼,你為這個在私底下開過我玩笑吧?”

康尼窘迫地正欲辯解,蕊特邊撕繃帶邊搖頭:“沒關系,我沒有生氣,你說的不錯……皮斯佛教官對著巨人揮不下刀,”她的手再一次間歇性地顫抖,外套被脫了下來,她低頭看清傷口裏外翻的皮肉,血紅色的肉和邊緣外發白的破皮,在盛夏裏蕊特似乎能聞見腐敗的臭氣。

這是死亡的氣息。蕊特聞過這味道。

“很遺憾,我不是像艾倫那樣的英雄,”她嘴唇咬得發白,吐出每個字都格外吃力,“只是個懷抱著婦人之仁,隨時隨地準備逃避災禍的膽小鬼罷了。”

康尼強忍著嘔吐的欲望,往後連退數步,冷汗淌滿了額頭,他死死盯著蕊特,喉結不住地顫動。

話音落下時,蕊特正把露出傷口的一小截腸子塞回到肚子裏。

這感覺很奇怪,蕊特拿住那一小截腸子,肉黃色淋著她自己的鮮血,不像是她吃過的臘腸。她還輕輕捏了捏,柔軟而帶彈性——蕊特覺得自己的想法是那麽喪心病狂。最後她終於順著傷口把腸子塞了回去,一點點填滿了正不斷湧出鮮血的腹部。

我再也吃不下食堂特供的臘腸了,蕊特滿頭大汗,而當她拿出針線時,她聽到康尼一聲幾不可聞的嗚咽。

我多羨慕康尼,他還知道害怕。一針針刺穿皮膚,在下屬面前縫傷口會成為她人生的一大恥辱,但當最後一針穿過皮肉,痛感早已麻木神經。蕊特紮好繃帶,穿好外套,扶著樹幹站了起來。

生孩子會有這樣痛嗎?她瞟了康尼一眼:“我包紮好了……可以走了嗎,小男孩?”

跟她見過無數次的面孔如出一轍,康尼的臉色由紅轉青,最後變成慘白的一張紙:“教官,那個我說,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麽。”

“咳,很遺憾,來不及了。”蕊特重重地咳嗽了一聲,繼續說道:“所以也不用攔著我,我若是想逃,入伍前就逃去憲兵團了。珍惜生命吧,親手摸摸自己的腸子,總比被巨人一腳踩個稀爛要好。”

康尼很久之後才開口,聲線依然有不可察覺的顫抖:“教官幹嘛特意給我說這些?”

蕊特正在腰間紮上第二層止血繃帶:“稍微有點擔心你和薩沙……阿爾敏告訴我托洛斯特區補給塔奪回的那天,只有你們沒有削中巨人的後頸。”

康尼忙不疊分辯:“失手!是失手!”

“我相信你是失手。”血液即刻染紅了繃帶,蕊特的面龐上泛起慘白的顏色,她扭過頭準備動身:“把不堪的回憶暫時忘記吧,我們無路可走了。"

語畢,蕊特轉身按下扳機,身子當即被繩索拽了出去,衣角滲下的血似乎也在空中飄出一段圓弧,如同一小串紅寶石項鏈明亮顯眼。

小腹疼至徹骨,蕊特緊咬牙關在森林中穿梭,密集的巨木提供了最好的平臺,當她一氣找到三笠時,後者正守在樹林另一側。

“阿克曼!”她跑向三笠時踉踉蹌蹌:“找到你了。”

三笠剛要點頭答應,視線便瞟到了她的腹部:“皮斯佛教官,你……!”

“去找艾倫!”蕊特氣喘籲籲地拽住三笠的袖口:“去找艾倫,拜托你,現在就去!”

三笠的手立刻扶在刀柄上:“艾倫他不是在森林裏面嗎?皮斯佛教官,你不是右翼的隊長……”

蕊特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有女性型巨人襲擊——我這麽說你聽得懂嗎,右翼全軍覆沒了,或許還有幾個幸存者——我什麽都做不了,求求你,三笠!”她手上的血痕印在三笠的袖子上,蕊特急得想哭,開口的聲音尖利破碎:“去找艾倫!女巨人進到森林裏了,兵長萬一不能秒殺她事態會徹底惡化,去找他,去保護艾倫!我做不到,你能救他!”

答覆蕊特的卻是一聲傳遍整座森林的怒吼。

天邊飛鳥驚起,森林中枝葉抖動,怪物的怒號震動著她的心臟,蕊特只覺得心跳在一瞬間停滯。

上鉤了嗎……她遲鈍地想,同伴的死是有價值的嗎。

薩沙的話如同電流把她驚醒:“被逼進絕地的獵物都這麽喊!”那女孩的眼裏灌滿恐懼:“我不會記錯的,三笠,教官,獵物們無路可走時都這麽大聲喊叫!”

三笠煩躁地否認道:“薩沙,這裏不是你家鄉的森林。”

“是真的!”薩沙堅持道:“打獵跟采野菜可不一樣啊!如果連最後一條後路都被堵死,龐大的獵物都會哀鳴的!”

那果真就像是死亡前的哀鳴,不過一會紛亂的腳步聲打遠處趕來,一時間四面八方皆是巨人的動靜。蕊特慌亂站起推了三笠一把:“快去找艾倫,三笠!”

“可教官,有巨人!”三笠遲疑著指向森林之外,成群的巨人正飛奔而來,比湖水漲潮還要可怖,當真像是它們聽到了召喚……蕊特急著催促三笠:“所以才要去找艾倫!”

三笠只稍微怔了怔,眼色一沈,她沖蕊特點點頭,轉身便朝森林深處躍去。

“準備戰鬥!”蕊特返身對樹上的士兵喊道:“攔住它們!”

“皮斯佛,那些都是奇行種!”一個聲音立刻響起:“攔不住的!數量太多了!”

“下樹!巨人的目標不是我們!”巨人轉身沖進森林,蕊特首當其沖跳了下去,繩索紮進樹皮,無數次的飛騰之後她第一次感到細線的抖動。

巨人們無視她的存在直接迎面而來,一個接一個的士兵紛紛跳進半空,蕊特已在半空中朝身下經過的巨人揮下刀刃,這一刀總不會偏離,她咬牙將刀揮出,皮肉相連的觸感躍然指尖。巨人後頸之下的肉塊飛綻而出,不是這一塊,蕊特絕望地望著重新塗滿雙手的鮮血,不,我要削的不是這塊肉。

毫無知覺的巨人沒有留意她一眼,徑直沖向墨綠森林的深處,就像沖向誘餌的狼群。此時繩索彈動,蕊特被猛地抽向一邊:“皮斯佛,閃開!”有人沖她大吼,失血過多的眩暈卻隨之而來。我動不了,蕊特在暫時性的視覺模糊裏張了張嘴,聲音橫梗在嗓中,下腹傷口撕裂得劇痛,蕊特感覺得出成群的巨人打她眼前經過。

我動不了……眼前一片漆黑,而後後背被狠狠擊中。五臟六腑在一瞬間糾結顛倒,掛鉤沒有像往常一般深深嵌進樹皮,當蕊特橫撞在樹幹上仰面掉下,松懈的繩索毫不留情地將她拋在地上。

我已做了一切。逐漸微弱的聽覺最後夾雜著同伴的呼喊,蕊特只覺得血液湧上大腦,暈厥刺激著神經,疲乏感前所未有地令她放下抵抗。

意識消失之前,她還能感覺到不曾松手的利刃冰涼的觸感,刀仍在我手中,有一個聲音卻打斷她:可你什麽都沒有做。

我已做了一切。蕊特無力地閉上眼睛,任痛覺淹沒感知,等到所有意識消逝,仍有一個嘶啞的聲音在喊,我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時隔五年,她跪倒在現實腳下無力地祈求,聖母慈悲,聖母慈悲,我已盡了人事,讓他活下來,讓艾倫·耶格爾活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文章越寫到後面越難寫,為什麽呢。因為有血腥畫面嗎。(泥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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