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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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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 月亮躲進烏雲中。

“我沒有見過你。”

桃楚盯著地上的女人,想了想, 又道:“為什麽要殺我?”

桃楚的腳下是昏暗。

她站在一座道觀之上。

在這裏可以看到朝歌城的全景, 此時朝歌城休息了,城中籠罩著讓人不自覺會畏懼的安靜。還可以看到城中最高的地方,即在王宮之中的摘星樓, 因為距離道觀太遠,普通人看去,只能看到灰蒙蒙的一片。

不過桃楚即使是在黑暗中, 也能看見一切。

臨近國主生辰,即使是深夜,宮人還在布置生日會場。摘星樓裏點滿了燈籠,宮人們逐一檢查有哪裏布置得不到位的地方,生怕一個不小心, 輕則挨打挨罵,重則腦袋搬家。

桃楚是第二次看到摘星樓。

這次距離第一次已經過了很久,久到國主從女人變成了男人,久到千嬰湖無法再承載怨恨。

此時道觀也已經沈睡了,不停地傳來蛙叫,還有偶爾的狗叫聲。

不管是香客,還是道士們的寢室, 都已經熄了燈, 黑漆漆的。沒有人註意到樓頂上的動靜, 更看不到這兩個女人。

桃楚不解地向前一步, 道:“我做過讓你怨恨的事?”

那女人看著一步步走近的桃楚, 突然咯咯地笑起來:“聽說喜桃山主不殺生, 我原本不信, 現在信了。”

那女人長得像人,可終究不是人,她的眼睛紅如鮮血,露出的皮膚上則有不斷流動的青色光芒,光芒之下,有什麽東西正極力地想鉆出來。

這些東西渴望桃楚的光芒,卻又註定會被桃楚的光芒燒成灰燼,可依然想靠近她。

桃楚看見這些光芒,忽然明白了什麽。

桃楚臉色一沈,此時四周的空氣都冷了下來,冰雪驟降。

沈睡在夢中的眾人都不自覺在發抖,裹緊了身上的被子。

紅眸女人心中暗叫不好,連忙要逃,她隨手在空中一抓,空氣凝聚出無數支青色光箭,齊齊向桃楚沖去!

青色光箭裹挾著濃重的瘴氣和怨恨,徹徹底底纏繞住桃楚,不見一絲縫隙!

女人略微松了口氣,轉身就要走,可全身卻一步也動彈不得。她困惑地看向腳下,不知何時,她的腳被金光纏住了。

就在此時,無數冰藍的雪花轉眼劇烈燃燒起來!

明明剛才還那麽冷,連非人的她都感到徹骨的寒意,此時卻感覺身上像有火在劇烈燃燒。

女人本不怕火。

可火太大,溫度太高,身旁仿佛有巖漿在流淌,幾乎要焚盡周遭的一切!

“哎呀呀呀燙燙燙!”

就在女人以為自己即將要化開時,一只手帶來了清涼和舒適。

那只手揮開了金色火焰,但還是有一兩點火光落在手上,手的主人仿佛疼得受不了,連忙大叫起來,不停地甩著手臂。

直到確認沒有一丁點火,手的主人才恢覆了淡然的姿態,朝桃楚微微一笑。

“她是我的徒女,降乙。她還年輕,放過她吧。”

桃楚面無表情地看著在黑暗中凝聚成形的身影。

那是一個女人的身形,夜色成了她的頭發,瘴氣是她的衣裳,裸露的青色皮膚有光芒浮動。

桃楚從口中吐出兩個字:“鹔鹴。”

鹔鹴,與鳳凰同為神鳥。

鳳凰居住在永遠在移動的丹穴山中,鹔鹴則居住在西方不周山上。

可人類皆知鳳凰,不知鹔鹴。

因為鹔鹴會帶來瘟疫和疾病,因為畏懼,人類故意將其遺忘。

世上永遠只有一只鹔鹴。

如果世上唯一一只鹔鹴死了,那麽天地間很快會孕育出新的鹔鹴。

所以鹔鹴沒有名字。

別說人類,即使是非人看到鹔鹴會也會恐懼。

一般非人的身體要比人類強健得多,即使只剩下一顆腦袋,一只手,一條腿,甚至是一塊肉塊,都能活下來。但若是碰上鹔鹴,正如人類碰上瘟疫,完全是無可奈何,任憑宰割。

青色皮膚的女人聽到桃楚的話,傷心地道:“我有名字,我叫赴日,你忘了嗎?”

桃楚道:“你有了徒女?那你知不知道你的徒女想要殺了我?”

赴日嘆氣道:“都說了她還年輕,才想著要去對付你。降乙,還不快感謝桃楚的不殺之恩。”

降乙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她是想逃的,可她逃不了,只好站在一旁,此時聽到赴日的話,她冷冷哼了一聲。

桃楚看看降乙,又看看赴日,狐疑道:“你們真是師徒?看起來她好像很討厭你?”

赴日撓撓腦袋:“啊,我們關系不怎麽好,畢竟我是她的殺母仇人嘛。”

桃楚:“哈?”

赴日道:“這孩子不知道從哪裏聽說麒麟之心可以消滅瘟疫,所以才來挑釁你,她以為取得麒麟之心,就可以為母報仇了。”

桃楚道:“你做了什麽?”

赴日雙手一攤:“那次我路過一個村子,有瘟疫偷偷從我身上溜走,那村子的人就都死光了,除了這個孩子。我就帶她回了不周山,還收她為徒,沒想到本事沒多少,還到處惹事。”

赴日回答時,降乙正恨恨地看著她,這時再也忍不住,道:“誰想做你的徒女!你別高興得太早,我一定會為我娘報仇!只要我不死,你一日也別想安生!”

赴日心不在焉地道:“知道了知道了。總之,我會好好教育她的。”

桃楚在心底默默計算了一番若是她動手,勝算能有多少。然後發現即使打得過這對師徒,卻不能一勞永逸消滅她們,畢竟世上永遠會有瘟疫,打起來不太劃算,於是果斷道:“滾。”

“這就滾這就滾,”赴日笑瞇瞇的,一點也不介意的模樣,但她還沒走,又道,“哎對了,我想起一件事,前幾日我路過昆侖山,看見我姐姐那多出了一只橘貓,那橘貓每天都要幫青女打掃落在昆侖宮的雪,瞧著著實有點可憐,畢竟昆侖宮永遠都在下雪呢。”

桃楚聲調不變:“挺好。”

赴日道:“對了對了,還有一件事,說不定昆侖宮要有喜事發生了。”

桃楚道:“哦?”

“聽說,一個修煉成仙道的男人求娶姐姐,他從人間而來,因此想效仿人間,在我們的地盤立王和王後,說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赴日微微瞇起了眼睛,她雖然笑著,可笑意沒有到達眼底,“聽說,他還召集了許多男仙和男妖,想要說服姐姐呢。”

桃楚道:“你說的喜事是什麽?”

赴日道:“喜事?啊,大家聽說了這件事,覺得近來這些男仙啊、男妖啊,越來越貪心了,要好好教育一番呢。雷母說,男人果然不適合修仙,他們本來就沒有創造和孕育的能力,允許他們能修道成仙,已經是鬼神施恩,所以從今往後,將關閉他們成仙的通道。不過鬼神商討後,沒有同意,怎麽能禁止男人修仙呢,這對他們不公平,鬼神是仁慈的,所以大家決定,男人可以修仙,不過必須經過重重考驗,否則灰飛煙滅,經過考驗後的男仙,會是聽話乖巧的,也就不會攪亂我們的世界。這不是好事麽?”

————

從非人的角度看,河流的盡頭不是海,而是一座孤島,島上有一座城。

城名為無悲。

孤島有鯤鵬環繞,別說人類,即使是一般的非人,也難以到達孤島。

無論是從空中,還是從海面看去,孤島就是一座島,輪廓清清楚楚,界限明明白白。

但真的踏上孤島就會發現,這座島沒有盡頭。

誰也不清楚孤島到底有多大,不管有多少島民,孤島都能容納。

不管從哪裏進入孤島,最後降落的地方,都是同一片花場。

這裏生長著一種名叫慧草的植物。慧草可以消除瘴氣,但無法在孤島以外的地方生長。

穿過開著一串串紅果子的慧草,就到了無悲城。

無悲城沒有城墻,不過還是能憑借風格迥異的建築物來判斷城中居民的地盤。

比如織女的喜鵲宮是一座由雲霞和星光建造的宮殿,燦若星辰。每當太陽從孤島的東邊升起,一群黑白喜鵲便從遠方飛入喜鵲宮,提醒織女該醒來了。

世人都傳織女與姐妹來到人間,在河裏洗澡時,有一放牛郎在老牛的攛掇下取走織女的衣服,織女便做了牛郎的妻子,從此兩人男耕女織,生活幸福。

一開始傳出這話的人已經被織女剝皮,還被挫骨揚灰了。

的確是有人趁織女不註意時,偷走了織女的羽衣。但那老牛不過是放牛郎推卸責任瞎編出來的,好似偷東西便怪不到他頭上了。

織女抓住了放牛郎後,不是與其結婚生子,而是剁碎他的骨和肉,餵給喜鵲吃。

所以織女討厭人類,連帶著她養的黑貓和喜鵲都討厭人類。

世人不知道織女有只黑貓,也不知正是那只黑貓幫織女找回了被偷走的羽衣。

桃楚路過喜鵲宮,喜鵲們頗有禮貌的和她打過招呼,才一一飛進喜鵲宮。

桃楚道:“太陽還沒升起,你們就去叫醒織女了嗎?”

喜鵲們回答:“織女要去討伐不聽話的仙、妖,忙著織出堅韌的鎧甲、鋒利的武器呢。”

喜鵲宮的南方是一片湖泊,湖泊中心有一座華麗的宮殿。

當太陽升起,宮殿便閃爍著耀眼的金光,有時天空萬裏無雲,宮殿就會變成純粹的藍色。

那是河神贏辰的住所。

宮殿由水鑄成。

宮殿的柱子、地板、檐廊、屋頂都老老實實,沒有哪道水柱、哪滴水珠脫離群體。

湖面上是有一人大小的蓮葉,東飄一張,西飄一張,最後通向宮殿的入口。

到了水之宮的門口,發現到處都生長著奇花異草。這些植物不需要土地就能活,還能充滿活力向四處延伸攀爬。

不僅如此,水之宮還能看到有各種奇形怪狀的小魚,桃楚走到哪兒,那些小魚便游到哪兒。若是桃楚註意到它們,小魚便四散著從地板游開。

不過桃楚走進宮殿沒多久,就被幾個拿著刀、劍或弓箭的小人圍攻著。

小人由水鑄成,都沒有五官,只有一丈高,但咄咄逼人。

“你是誰?為什麽闖進水月宮?”

“從實招來,不然戳瞎你的眼睛!”

桃楚沒有搭理她們,而是看向高處:“好久不見。”

“不過百年不見,哪裏有很久?”

水之宮沒有樓梯,內部是一層又一層的走廊,在最高處的走廊,出現了一團半透明的雲霧。

準確的來說,她不是人,她是河的化身,是水本身。因此她沒有人的模樣,而是一團白雲。

白雲飄下樓梯,在桃楚身邊轉了一圈,才開口:“你不用守著喜桃了,終於打算搬回來住?喜桃覆活了?”

桃楚搖搖頭:“她已經醒了,但她好像忘記了過去,覺得自己是棵桃樹。”

桃楚跟著白雲走上樓梯,每走一步,桃楚的前方便出現一截樓梯,身後則消失一截樓梯。樓梯是水之梯,半透明的藍色,有時會出現水草,有時候會出現魚群。

白雲道:“那你今天來是要做什麽?”

桃楚道:“來跟你借一樣東西。”

白雲忽然停止了飄動,她在半空中抖抖索索,化成一個女人的模樣。

贏辰道:“借什麽?”

桃楚笑道:“金豆。”

贏辰腳下一頓:“不借。”

桃楚道:“小氣。”

贏辰道:“這金豆是扶桑樹的種子,十年才結一顆金豆,你知道有多少非人去搶這金豆麽,我手上的金豆都是好不容易才收集到的,你說借就借?”

贏辰說的扶桑樹,是在這世界活的時間最長、長得最大的扶桑樹。

扶桑樹的根在海底,冠頂著太陽,結出的金豆可以讓死者起死回生,讓生者獲得強大力量,許多非人都爭搶。

桃楚道:“會還你的,別那麽小氣。”

贏辰道:“你借金豆做什麽?”

桃楚道:“喜桃化成山的時候,她的眼淚化成一片湖泊,那湖泊生來有靈,因為心善,不斷安撫世間女人的怨恨,到了現在,快要承受不住了。”

贏辰道:“我記起來了,我勸過那孩子,我不忍心看她受苦,畢竟天下的江河湖海,皆是我的姐妹。可她不聽勸告,執意要留在那裏幫助那些女人,甚至打算將所有的怨恨都聚集到自己身上,所以才會變成這樣,恐怕很快她就會精神錯亂,不記得自己是誰,直到成為怨恨本身,也許到時候還要你出手,畢竟她是喜桃的一部分。我聽說,她還有了名字,是叫千嬰?你要幫她?”

桃楚道:“我要帶走聚集在那湖中的怨恨。”

贏辰道:“那真是要你費心了,可接下來呢?怨恨會被消除麽?你知道人類的女人,她們已經忘了如何反抗,百年之前,你不是幫過她們麽,現在如何?”

桃楚:“說了這麽多,你就借我一用嘛。”

贏辰道:“其實想要徹底洗清怨恨也不難,我可以降下大雨,招來洪水,等到洪水淹沒大地,世間沒有女人,也沒有男人,就不會再有怨恨,一切皆會新生。”

桃楚道:“我已經想到更好的辦法了。”

贏辰道:“是什麽?”

桃楚道:“借金豆。”

贏辰幹脆地道:“不借。”

桃楚轉身就走。

贏辰在原地等了等,桃楚果真沒有再問,她又道:“好了,借給你!”

桃楚腳步一頓,立馬掉頭,笑瞇瞇地道:“還是你最好,等我用完了就還你。”

贏辰道:“哼,若是不借,誰知道你會不會來偷。”

桃楚詭異一笑:“嘻嘻。”

贏辰道:“你要借多少?”

桃楚道:“你有多少?”

贏辰警惕地道:“別太過分了。”

桃楚想了想,道:“借一千顆給我吧,應該夠用了。”

贏辰痛快地道:“借你,記得還我。”

桃楚道:“你不是說扶桑樹十年才結一顆金豆麽,那一千顆就是一萬年,你活了那麽長時間?”

贏辰道:“我不過是稍微誇張了一下,不然你不知道我有多辛苦,根本不知道珍惜。”

桃楚呸了一聲。

————

桃楚借了一千顆金豆後,又向贏辰借了一條金色大魚,乘著大魚前往喜桃。

大魚還沒有到還沒有到千嬰湖,就怎麽也不肯再往前游了,桃楚正要生氣。大魚就飛快地抖動魚身,十分有脾氣的將桃楚甩到地上去,像箭一樣搖著尾巴迅速消失在雲層中。

“……”桃楚拍拍屁股,只好繼續往前走。

很快,桃楚便看到喜桃山嶺到處是忙著搬家的非人,她攔住其中一個,詢問緣由。

“山主,這裏就要住不下去了,你快管管吧。”

喜桃山嶺的某處,有一大團灰霧聚集在一起,那霧由怨恨、憤怒而生,裏面不斷傳出女人的哭泣和嚎叫,其實以前也有這聲音,但沒有非人能聽到。

現在所有非人都聽到了。

痛苦的、不滿的、憤怒的、淒厲的、質問的聲音。

桃楚朝灰霧的中心走去。

越靠近千嬰湖的地方,萬物越是枯敗,大地也越是沈默。

千嬰湖已經變成了粘稠的黑色,灰霧正是從這湖面升騰而起,織成巨大的網,籠罩這片地方。

灰霧同樣影響著桃楚。它們企圖割破桃楚的皮膚,撕開她的身體,但見她安然無恙時,越發憤怒。

桃楚在湖邊沒有等多久,湖面慢慢動了起來,形成一個個漩渦,顏色很難形容,像夜色,可又比夜色更深。

看得久了,便心生戾氣。

一股想要焚盡一切的戾氣。

不知過了多久,漩渦中爬出一個女孩。

“桃楚!”

是千嬰,不過一個多月沒見,千嬰的變化很大,她的臉上、身上都布滿了裂紋,仿佛是一個快要碎掉的瓷娃娃,但再仔細一看,才發現那不是什麽裂縫,而是一道道黑氣,黑氣不斷在千嬰的身上湧動。

“你終於來了。”千嬰有點委屈地撲進桃楚的懷中。

“辛苦你了。”桃楚摸了摸千嬰,一道金光順著她的手心沒入千嬰的體內。

千嬰身上的裂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修覆,黑氣也漸漸褪去,直至完全消失。

桃楚從袖中掏出一把金豆,又劃破了手心,接著她將被鮮紅血液浸染的金豆一齊拋進湖水中。

金豆在湖面上劃出一道道金光,等到全部金光沒入湖中,一陣轟隆隆的聲音傳來,似乎是從四周傳來的,又好像是從地底傳來。

接著,大地震顫,狂風四起,萬物哭泣,連遠處的天空都暗沈下來,天與地似乎要融合在一起。

千嬰突然發出“啊”的一聲,她捂住了心口,道:“桃楚,我的心好像長了東西。”

桃楚扶著千嬰,安慰道:“沒事的,這是金豆在生根發芽。”

千嬰道:“金豆?”

桃楚道:“扶桑樹結下的金豆在哪裏都可以生長。吸食了你承載的怨恨後,金豆會生根發芽結出果實。”

千嬰明白,女人的怨恨會成為金豆萌芽的養分。

千嬰道:“會結出什麽果實?”

桃楚道:“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結出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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