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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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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睡得不太安適,今天天一泛白,就匆匆起了。現在不比在蘇家,我自然得規規矩矩。身邊雲絮早已不見身影,這丫頭比我起得還早,我不免有些挫敗感:學霸就是學霸,無論在哪個世界,生活作息都是有條不紊,自律性極強。

穿好連襟棉裙,我揉了揉惺忪的雙眼,推開門出去。晨曦已把天空刺白,寒氣彌散著,帶來一股股清冷的氣息。我立在樓上猛吸了一口氣,頓覺神清氣爽,身上乏沈的感覺也一掃而光。

雲絮早已打好水過來準備洗漱。她就是這樣柔順體貼的性格,縱使在別人家,也不願勞煩別人。

我們倆匆匆拾掇了一番,簡單吃了些早膳,就由府內丫頭引著去拜見閻氏。

閻氏的居所在相府東南角一隅,清幽肅靜。現在宇文護獨攬大權,丞相府已成了實際意義上的中樞決策機構。朝會之類的他固然要參加,但國家大政方針,基本都是和僚佐在丞相府議定的,因此免不了人員往來。不過閻氏的府院獨居一隅,不為朝官所擾。

我和雲絮來到閻氏所在的廳室時,卻見宇文護早已過來為母親請安了,母子二人交談甚歡,感情十分融洽。

給他們二人行禮後,我和雲絮就坐在室內一隅,靜靜地看著。閻氏年近八十,雖看上去瘦弱不堪,但精神勁兒十足,與宇文護說話時,眼睛一直鎖在他身上,一刻也沒離開過。難得的是,她的眼神異常清亮,閃著有如小孩子般的潔凈光芒,幹癟黝黑的臉也因愉悅而透著光澤。

而宇文護此刻全然沒有了淩駕於眾人之上的強硬氣場,他恭恭敬敬地給母親奉茶,然後就握著她的手,耐心地聽她的絮語。我悄悄打量著他,只見他的額頭眼角都爬滿皺紋,應是整天勞心勞神的結果,眼睛不大,卻始終盈滿笑意,顯得溫和敦厚,讓人幾乎忘了他那不可一世的權臣身份。

在閻氏面前,宇文護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孝子,這也許是出於對母親深陷敵國多年而不能盡孝的愧疚。我不禁有些困惑:這樣一個待母至孝的人竟是連弒三君的逆臣,竟是那個將政敵一網打盡不留活口的冷血政客?這兩種特質竟然能融合在一個人身上,我不由得感嘆人性之覆雜。當初周太祖中道崩殂,王公勳貴虎視眈眈,宇文氏政權有分崩離析的危險。宇文護臨危受命,借柱國於謹之力,打擊勳貴,迅速將軍政大權集中在宇文一家,並且廢魏興周,取得皇權,對宇文家族的政權鞏固功不可沒。他若是明禮制,知進退,安於人臣本分,也能同伊尹、霍光一般留名。可終究還是沒有遏制住對權力的貪欲。也許權力在握時,不是所有人都能理智的把控。是善是惡,原在一念之間。

我這廂又胡思亂想一通,那邊宇文護已起身向母親行禮,準備告退了。我和雲絮也忙給宇文護行禮。像他這樣的權臣,對自己的權威和身份高度敏感,不容絲毫的怠慢和侵犯,所以我時刻都不敢忘了禮數。

宇文護直起厚實的胸背,正欲離開,不料卻被母親拉住:“我兒薩保(薩保—宇文護的小名)。”

“阿磨敦還有何事?“(阿磨敦—鮮卑人對母親的稱呼)宇文護立即止步,耐心地問道。

閻氏垂首片刻,再擡起頭時眼裏竟泛著淚花:“我兒,娘親不求你做多大的官,只望你後半生安穩便好。如今你輔佐皇帝,位極人臣,就像一只被拋到浪尖的小船,雖是尊榮無限,卻難免有被浪頭打翻的危險。你已五十有一,是到該隱退而固守田宅的時候了。兒啊,聽娘一句話——”

“阿磨敦請講。”宇文護的話音裏透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似乎頗為動容。

“權力這東西不該過分貪求,適可而止才好。娘在齊國這幾十年,見慣了高氏兄弟為了帝位自相殘殺,骨肉分離。我不希望這事發生在宇文家身上。你掌權多年,是該放手讓後輩去闖了……”

宇文護的目光微微悚動,旋即,這縷異色消失於無痕:“薩保不孝,讓阿磨敦掛心了。您老勿憂,薩保懂得進退的分寸。”他柔聲安慰了母親一番,匆匆離去。

閻氏嗟嘆著望著他背影良久,眼裏猶帶著淚花。嘴唇顫抖著,連帶著臉上的皺紋都跟著聳動起來。她雖年事已高,但經歷了這麽多年的沈浮,凡事都看在眼裏,也都看得通透。

我呆呆地立在旁邊,甚感尷尬,還是雲絮用手肘悄悄碰了我一下,我才反應過來。

“老夫人,您莫傷心。大冢宰也有他的難處。如今國事當頭,他一力承擔,勞心盡瘁。忠孝不能兩全,您要理解他呀。”

我嘴上勸道,但心裏真想抽自己一把:自己居然昧著良心為一個弒君的逆臣說好話。難道以後都要這樣曲意逢迎麽?

閻氏苦笑著搖搖頭,不再提此事。我說的都是廢話,她心如明鏡,只是想勸兒子早些放權罷了。

“你瞧我,凈顧著說自己的家事了。居然忘記了蘇小姐……”

閻氏眼裏滿是歉意。

她招呼我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拉起我的手細細端詳了一陣,那柔和的目光幾乎要把我融化。我只得任她握著我的手,被那粗糲的老繭磨得生疼。

“蘇小姐。”她又開口。

“老夫人喚我名字便好了。”她一口一個“蘇小姐”叫的我怪別扭的。

“宇涼姑娘。看到你我就想起自己的孫女了。怕你見笑,我們鮮卑女子不通文墨,昨日你和雲姑娘在宴會上做的詩,我也聽不太懂。倒是後來你為哥哥出頭說話那一幕讓我感觸尤深。我印象裏的漢家小姐都是怯懦膽小,羞於言談,但你當時挺身而出,那種不顧一切的沖勁倒是像極了我們鮮卑女子。我的小孫女就像你一般直爽可愛,她長得真是漂亮,那般討人喜歡。當初我們一家陷於北齊,整天過著惶惶不安的生活,晚上睡下時都不知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也幸賴有這個孫女給我解悶。可是後來高洋那個禽獸看上了她,欲行非禮之事。我小孫女性子烈,不堪其辱,就尋短見了……” 她的話噎在喉中,眼淚簌簌落下來,瘦弱的身子也一抖一抖的。

我又連忙安慰一番,一時竟有些應付不過來。像閻氏這般年紀的老人,吃喝不愁時,就愛回憶往事,為兒女傷懷憂懼,似她這般折騰,身體不垮掉才怪呢。

縱使她是宇文護的母親,她疼愛兒孫的心卻和其他父母一樣的,縱然兒女有萬般罪惡,做母親的都不會放棄自己的孩子。

想到這裏,我忙打斷念頭,免得再勾起往事徒感傷懷,轉而安慰閻氏道:“老夫人忘掉那些傷心事吧,老是這樣想難免傷身,更讓大冢宰操心。你若不嫌棄,我可以陪著您說說話解解悶……”

我為自己的口拙木訥感到煩惱,勸來勸去,都是這兩句話,一股無力感幾乎要把我擊潰。想起在大學裏參加志願活動時,曾經到社區陪孤寡老人聊天,那些老頭老太太開始還挺熱情,但隨著我們的頻繁出現,態度逐漸變得冷淡,到後來見到我們根本不理不睬,自顧自地打撲克去了。

如今我好像又回到了做志願者的歲月,也不知宇文護何時能放我回去,還得想些辦法讓閻氏開心,否則她若不好過,我也就不好過了。

閻氏的情緒有些好轉,看著我笑道:“我把宇涼姑娘留下來陪我,但願無畏不要介意我搶了他的寶貝妹妹。”

“怎麽會呢?”我客套道。

“你這孩子真是善解人意,就跟阿傾一樣。”

阿傾?我聽了一陣迷糊,細細琢磨一陣兒,才突然想到:莫不是宇文傾吧?

“阿傾是我家老爺一脈的遠親,當初也滯留在北齊。他爹娘去得早,後來幾經輾轉找到我,把我當親祖母一般,照顧得無微不至。我能安全從北齊回來,有他很大的功勞。那孩子話不多,心思卻很細膩,情緒總愛藏在心裏,怕長輩知道,為他擔憂。他做事很踏實,有他在身邊,我總很安心。可如今他當了儀同將軍,掌管著宮中禁衛,不能常陪著我了……”

我心下了然:原來我是替宇文傾補缺的。

“我們鮮卑男兒,就應該是馳騁疆場,彎弓汗馬取天下的雄鷹。阿傾現已二十有一,他也有自己的功業和夢想。我不能把他囚在我身邊。”閻氏一邊說著,幹瘦的臉上閃著光澤,眼裏也透著自豪的神情,仿佛早已把宇文傾當做自己的親孫兒一般。

“這孩子老實厚道,哪樣都很好。只是至今未婚。他父母早逝,只有一個妹妹,身邊總是少個人照應。我曾暗中為他物色過一些貴家小姐,他都找借口推脫掉。可能是不中意吧,我也不願勉強他……唉,要是他的婚事能定下來,我也就沒有太憂心的事了……”說到這裏,她的臉上又布滿憂色。

原來宇文傾至今未婚。他到底為何推脫掉閻氏給找的婚事?莫非是因為那個女子?

我突然想起在林園中和他緊緊相擁的女子。心裏也明白個大概:宇文傾對心上人一往情深,不願娶別的女子,所以就一直獨身。

我有些好奇那個讓他癡心以對的女子到底是誰?他們為何不能在一起?莫非那女子已嫁做人婦?

我的種種猜想最終掩蓋在閻氏的一個嘆息中。

閻氏又問了我很多事,包括年紀多大,有無中意的人,家裏的親戚都怎樣之類,還順便問了雲絮幾句。說著這些家長裏短,她也高興起來,剛才的憂慮一掃而光。

我想其實她並不在意說話的內容,只是想找個可以說話的人,讓她的心充實起來。這也是宇文護要我留下陪她的目的吧。

就這樣我在丞相府已呆了近三個月,其間曾因過年回了趟蘇家,順便把《青雲譜》帶了回來,沒事就在府中練練。宇文護不說放我,我哪敢離開。在相府裏,每天都是提著心過日子,每次說話前都要再三思索才開口。好在閻氏待我甚好,如同親祖母一般。

每個月中,宇文傾都會在換崗輪值時來探望閻氏,可以看出閻氏對他仍很依賴。宇文傾照顧她也很盡心,閻氏的一些喜好避忌,他大抵知道,我不清楚的東西,他都能詳細解釋一番。

在這裏,我的主要任務就是陪閻氏聊天,更多的時候是聽她傾訴。鑒於她的身子骨還算硬朗,我為她擬定了一個養生計劃:諸如如何鍛煉身體,如何調息解乏,如何搭配飲食,如何保養身心之類。這還有賴於在大學裏選修的養生課,盡管只記得些皮毛,但也能應付一陣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宇文護是個人性比較覆雜的人,他獨攬大權,連弒三君,偏偏是個大孝子,史書有記載。而且他雖對付政敵絕不手軟,但平時性格非常寬厚。嗯,但我刻畫的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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