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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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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國宴持續近一個白日才結束,我和哥哥、雲絮步下臨瓊樓時,四周已浸入濃濃夜色裏。冬夜裏少的可憐的星子如銀釘一般釘在夜幕上,不安地眨著眼睛。

此時已值寒冬臘月,入夜以後,那寒氣似乎能侵入骨髓,凜冽的西風時而吹起,風中裹挾的寒意幾乎能把黑夜裏的一切洗滌得幹幹凈凈。

一陣冷風打著旋兒鉆入我的衣領,被這寒氣一激,我冷不防的打了個噴嚏,迷渾的頭腦也清醒了不少。

蘇威解下外氅披在我身上,溫聲道:“小心著涼。”

“不礙事的,別擔心。”我笑著回答。

蘇家的總管老吳早已備好車馬等著我們,蘇威、雲絮和我先後上了馬車。這大冢宰府院太大,經過這一天的折騰,我是沒有力氣再走出去了。

馬車悠悠地駛在府院裏,我靠在車上,倦意困意一起襲來。今天酒宴上又是作詩,又是同楊素那廝周旋,弄得我心力交瘁,直欲倒頭便睡。

“宇涼。“蘇威突然喚了我一聲,我打了一個激靈,困意被瞬間驅散。

“嗯?”

“今天你在朝堂上說的那句‘居廟堂之高,則憂其君;處江湖志遠,則憂其民’出自哪部典籍,我為何從未聽過?”蘇威緩緩道,似乎還在琢磨這句話的出處。

黑暗中,我偷偷抹了一把冷汗。其實盜用範老先生的名句實在情非得已,但此番又不能說真話,只得在編幾句胡話糊弄他了。

“這個……並非出自典籍。乃是我師父華陽老人說的。師父他老人家雖然歸隱蜀山,但心裏時刻記掛著黎民百姓,如今天下三分,戰亂疊起。師父不能為國分憂,遂作此感嘆啊!”

我故作惋惜狀說著,但心裏已把自己千刀萬剮,說這種昧良心的話實在對不起範老先生。但我只能這樣托辭了,我師父他老人家早已仙逝,蘇威就算想較真,也死無對證了。

聞言,蘇威唏噓了一陣:“華陽老人實乃賢人,就算歸隱山林,仍胸懷蒼生,令吾輩景仰。無畏坐享食邑,而不能為國出力,真是汗顏啊!”

沒想到他竟還不能釋懷,我不免又寬慰他幾句。

馬車一直這樣轆轆而行,我也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是否離了丞相府。不過,懸著一天的心總算落下來了。回想起這一天來的遭遇,現在還心有餘悸,只是一個國宴,就惹出當朝人的明爭暗鬥,日後是否還會面臨更覆雜的情況?好在我哥哥沒有做官,否則蘇家更是不得安寧。

那時若非齊公宇文憲幫忙說情,若非宇文護不深究此事,我和哥哥恐怕不能安然出府。楊素那廝固然讓人痛恨,但眾人作壁上觀的態度也著實讓我心寒,除了宇文憲,竟無人願意出頭幫我們兄妹討個公道。

念及此,我突然想起一人,他今天的不作為更是令我齒冷,我驀地開口:“大哥,今日楊素陷害你時,我義兄為何不出面幫我們一把?父親和隨國公不是世交麽?難道他為求自保就選擇袖手旁觀?”

“唉……”蘇威輕嘆一聲,“普六茹堅也是有心無力。宇文護曾多次拉攏他,都碰了釘子,早已懷恨在心,更曾設計謀害他,也沒成功。此番他若出面,情況只會更糟,不僅救不了蘇家,反而會加重我的罪名,更會連累他自己。”他的話裏透著疲憊,沒有怨恨,只有對他人的體諒和深深的無奈。

我聞言默然良久,本朝政局遠比我想象的覆雜,表面上國家權力穩固,沒有內亂,實則波濤暗湧。若被卷入其中,沒有點謀略和資本,只會白白成為犧牲品。我本是個大三學生,還沒有步入職場,根本不懂得這些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手段,此後務必遠離政鬥,才能自保。

頭腦中亂緒紛紜,不料,車外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馬嘶,接著,馬車就停下了,我身子被迫前傾,連胃都被這股猛勁兒搓得痙攣。

“老吳,怎麽了?”蘇威穩住身體,隔簾問道。

“少主人,有位公子找你和小姐。”老吳答道。

蘇威楞了一下,隨即下了馬車,我聽聞那人還要找我,也跟著跳了下去。

“宇文儀同?”蘇威有些詫異,但馬上收好情緒,拱了拱手。

原來是宇文傾。我不由得向他望去:他此時離我們有五步遠,倚馬而立,著一身天青色錦袍沐浴在漫天星輝中,如一塊瑩潤的美玉,比白日裏更顯俊雅脫俗,而且內蘊一股英武之氣,與漢人士子的文弱之風迥然不同。也許是他身上流著鮮卑血脈的緣故吧。

可惜可惜,此等人物竟是宇文護的心腹,縱使他再蕭然出塵,我對他的印象都大打折扣。

“美陽公,蘇小姐。”他向我二人拱了拱手,“今日宴席上,蘇小姐聰慧機敏,應對得體,閻老夫人甚是喜愛,特遣我前來邀請蘇小姐在丞相府住上些時日,也算給老夫人找個解悶的人。還望美陽公和蘇小姐不要推脫。”宇文傾緩緩道出了來由。

我驚楞地瞅著他,一時竟忘了回話,心頭剛剛卸下的巨石又重新懸起,不安和惶惑一起狠命襲來:“宇文護這是要鬧哪樣!?為何要留我在府上?不知這是出於閻氏的本意,還是宇文護的意思?莫非他已對我哥哥心生疑慮,企圖用我來挾制他?這相府波瀾暗湧,就像一個潛伏著無限危機的汪洋,我一個不會鳧水的旱鴨子進去,肯定會被淹死……”

我只覺渾身發冷,遍體生寒,從頭到腳,從五臟六腑到四肢百骸,無不在戰栗著。

瞥了一眼蘇威,他仍未作出答覆,嘴唇緊抿著,眉頭蹙成一個小山丘,眼裏是化不開憂慮和掙紮,我明白他的難處:閻氏的要求他無法推脫,如若不然,宇文護更會對他起疑。但若答應此事,他又實在不放心,一是這相府水太深,太過危險,二是蘇宇涼以前結下很多冤家,性情又不穩,難免再生禍端……”

我看他的手緊緊攥著,後背繃得筆直,嘴唇翕動了幾下,終究還是逸出了一聲輕嘆。

縱使如何小心翼翼,躲避世事,還是逃不出命運這張網。

宇文傾似乎看出了蘇威的憂慮,微微一笑:“美陽公不必擔心。此事不是大冢宰的授意,閻老夫人年事已高,需要個靈慧人來解解悶。她是真喜歡蘇小姐,才有此提議,並無他意。美陽公不要誤會。”

蘇威並沒有因他這一番話放松疑慮,只是連嘆了幾口氣,又望向我,目光帶著詢問和無奈,滿是悲苦,看得我都一陣心酸:“宇涼……你的意思是……”

我不想看他那副樣子,只是低頭看著腳尖,緊緊咬著嘴唇,好像要把這份糾結愁苦深深咽下去。我是千不願萬不願留在這裏:今天小皇帝讓我作詩都把我逼得要死,改天這老夫人興致一高,說不定又弄出個花樣來考驗我?何況她年紀一大把,萬一我照顧不周,出個什麽差錯,宇文護還不得剝了我的皮?我可不想這一天提心吊膽過日子。

蘇威連連喚了我好幾聲,我都沒有回應,他應是怕因我一人連累全家,但我真不想留在這裏,只感覺心裏憋屈,眼睛也酸酸的。倔脾氣一上來,索性不理他。

“蘇小姐何故如此?閻老夫人並無他意,請勿多心。你若執意不去,我也不好交待。”宇文傾等了半天,有些不悅。

“宇文儀同,還請向大冢宰轉達下我的歉意。宇涼實在不習慣在別家居住,還請閻老夫人能夠體諒……”蘇威終於沈沈開口,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我聞言一驚,心上的顧慮被立刻撇清,哥哥他竟然違拗宇文護的意思,他真是豁出去了!?

宇文傾也頗覺詫異,似乎還未反應過來。我心下又是波濤翻湧,但想著蘇威的艱難處境,索性心一橫,開口道:“哥哥你回去吧,我可以留下來。”

蘇威的心意我都明白,他是怕我委屈,但我不想讓他為難,何況得罪了宇文護,我們一家人都沒有好下場,我又怎能獨善其身?罷了罷了。

蘇威還欲再言,我卻截住他的話:“哥哥你回吧,不用擔心。”說罷,我徑直走向宇文傾,冷冷道:“帶我走罷。”

他似乎也驚訝於我突如其來的決心,微微楞了一下,就引過我,向蘇威作別。

這時,馬車上帳簾突然一動,卻是雲絮從車上跳下來,直奔過來:“小姐,我要留下來照顧你。”

這丫頭真是糊塗啊!我正欲推辭,宇文傾又開口:“我剛剛忘了,老夫人也提到讓雲姑娘一並留下。”

我看著她無奈一笑:“走罷。”

說完,逆著蘇威的方向,頭也不回地走了。

蘇威似乎站在原地看了我很久。

宇文傾對丞相府很熟悉,他帶著我們在這高樓亭閣之間兜兜轉轉,毫不費力。也難怪,他當年歷盡艱辛,護送閻氏回國,已算立功,而且他又是宇文護父親那一脈留下的血親,深得宇文護信任,想必已在這相府中出入自由了。

不知走了多久,我們終於在一處四角小樓前停下來。這小樓掩映在一叢叢花樹中,婉約秀致,應是女子閨閣。

“這是當年新興公主未出嫁前的閨閣,但願蘇小姐還能住的習慣。已有婢女將屋室打掃幹凈,蘇小姐早早進去休息吧。老夫人今日倦了,明天她還要見你。”宇文傾開口道,語氣像在傳達命令。

原來大嫂曾經住過這裏,我心裏的不適感稍稍減輕了些。

匆匆謝過他,我拉過雲絮就要上樓。

“蘇小姐——”不料宇文傾又開口喚住我。我本來就心煩意亂,被他這一喚,幾欲發作,但還是生生忍下,轉過身來。

宇文傾依舊立在原地,全身融入月華之中,而我則立在四層臺階之上,垂首俯視著他。

月光映在他白皙的面龐之上,朦朦朧朧,他面色淡淡,沒有胡人的粗鄙之氣,顯得曠遠平和,碧色的眼瞳註視著我,映著迷離的月光,有種奇異的光彩。

“什麽事?”我有些失神,僵硬地開口,聲音有些沙啞。

他突然把目光轉向別處,嘴角微微泛起笑意:“今日林園之中,幸賴蘇小姐解圍,否則我怕是要陷入尷尬的境地了。”

我楞了一下,隨即想起來了:今日確實在林園中看到他和一名女子擁抱在一起,狀貌親密。那女子應該是他情人吧。不過他怎會得知我幫他解圍?莫非他聽到了我和宇文直的對話?

我也懶得多想,只是淡淡回道:“小事不足掛懷。換做是別人,也會如此,”說到此,我心裏突然湧上一陣感慨,擡首望著空中明澈如水的弦月,眼睛有些發澀,續道:

“我覺得人人都願意成人之美,像楊素那般把人逼入困境乃至絕境的,應是極少數吧。”

收回目光,我又轉顧宇文傾,眼光微冷,唇角略略勾起:“你覺得呢?”

他的目光顫動了幾下,面色未改,終是沒有回答。

我不再看他,攜著雲絮轉身步上閣樓。

這閨房一如我想象的那般整潔,室內燃著淡淡的蘇合香,我只覺神清氣爽,心頭的蕪亂也被滌去很多。

我和雲絮躺在一張床上,臥在同一個被子裏,縱然這是丞相府,但有她在身側,我也感到很安心。她是這個世界上永遠不會拋棄我的人。

身心的疲乏減去了許多,竟也不覺困倦了,我拉了拉雲絮衣角,問道:“今天你在宴會上吟的那首詩是不是蘇宇涼十二歲時寫的?”我終是遏制不住好奇心。

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淡淡反問道:“你覺得可能麽?”

“嗯…唔…不太…可能……”我撓撓頭,有些不確定。

“這是明代詩人張靈的《對酒》。我從沒背過應制詩,那時也沒尋到特別合適的,遂拿來充數了。不想被楊素挑出毛病……”

她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說起那個人我就煩。

“不說那個人。我且問你,今日我如廁時,你為何沒在原地等我?而且後來竟和宇文憲在一起,你們認識?”這個疑問我已憋了很久,當時看到她和宇文憲同時出現,就倍感奇怪,齊公怎會認識身為婢女的雲絮呢?

她沈默了一陣,淡淡開口:“我在外面等你時,恰逢宇文憲過來,他約我一同走走,我才不得不離開的。至於我們是如何認識的……”她頓了頓,“當年宇文直欲強搶我回府,在你未趕到之前,我竭力反抗,當時宇文憲恰巧在場,還是他阻止了宇文直……直到你出現……”

原來他們早就認識,我有些驚訝,但我的驚訝隨即變成了悵惋:“要是想要走你的是齊公該有多好……”

雲絮猛地抓住我的手,手勁兒之大出乎我的意料,好一會兒,她才吐出一句話來:“此話怎講?”

我的愧疚之情又是一陣翻湧,不得不把今天跟宇文直說的話重覆了一遍。

“對不起。”我小聲說,幾乎不敢看她,那種慚愧和內疚把我碾壓的異常難受,“我會盡量往後拖,大不了不嫁人了……”

“怎麽可能?又說孩子話。”她打斷我,心裏早已如明鏡一般了然,話裏滿是淒惻,“宇涼,不怨你,這是避免不了的事,我再想辦法吧……”她的話音漸漸低了下去,只聽到鼻子輕輕的吸氣聲。

她好像……在哭……

我轉過身去,用力抱住雲絮,很久很久,直到她入睡……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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