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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守林故事之番外十二 繁枝(終)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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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蕙擡起頭,看到高高木架上盛開著各色指甲花的鐵網吊籃,稀疏有致地隨風微微搖擺。在加州初夏明艷的陽光下,它們橫陣縱行地一路掛到露臺深處,將灰藍色的空間染出點點明艷,再映到明凈的玻璃臺面,變出一片柔和迷幻的彩色,讓她本來忐忑的心境安靜下來。

立蕙看看手表,提前了近二十分鐘到達,這在她是少有的。她從公司裏直接過來,因為不知道這個會面需要多長時間,下午特地告了兩小時的假。

闊大的硬木露臺有臺階直通海灣邊淺淺的沙灘。沿著海灣微微曲折的岸線,拐過一叢高大的桉樹林,有個闊大的高爾夫球場。在這工作日的近午時分,碧草如茵的球場上只有些零星人影,讓四周的景致顯出奇異而富足的空闊。遠遠的,可以看到舊金山國際機場的跑道。造型各異、大小不一的各種飛機在前方海灣水面低空掠過,它們給人的感覺是如此貼近,好像連機身上那些彩漆邊界的交融都能看得清楚真切,卻聽不到它們的轟鳴,帶出一種隱約的超現實感。另一側,是聖馬刁海灣大橋細長的身影。這條舊金山海灣裏最長的橋毫無造型感,卻如一條細柔的白線,將海天的混沌隔出了層次,使周圍的風景生動起來。

這是葉阿姨挑選的見面地點:州立灣景公園深處安靜卻頗有情調的“水沿”西餐廳。立蕙在電話裏聽到葉阿姨這個提議時,很有些意外。她平日裏跟其他華人長輩約會吃飯,他們的首選通常會是熱鬧的中餐館。當然,這個公園風景自然而優美,又離繁忙的101號高速公路不遠,出入很方便。穿過繁雜的街區,在樹影剪出的天際線外,突然就是海闊天高。

葉阿姨如果在灣區住了很久,知道這個地方並不奇怪,但她在電話裏說她要自己開車過來,著實讓立蕙感到相當意外。立蕙住在南灣,只在多年前參加矽谷華人工程師聯誼會的夏天燒烤活動時到過這裏一次。在電話裏聽到公園的名字時,立蕙的視線有短暫的模糊,一片灰藍的水霧漫過來,她看到自己赤著腳,牽著智健的手。她趕緊搖搖頭,知道自己想到了聖地亞哥的拉霍亞海灘。正是在那個著名海灘上和智健一起走過無數次長路之後,她第一次將自己的身世之謎向這世上的另一人剖開,又由智健憐惜地縫合成了兩人共有的秘密。

立蕙想象不出葉阿姨如今的樣子。她其實更記不清葉阿姨當年的模樣。錦芯媽媽留給立蕙的印象比錦芯奶奶淡薄得多。在錦芯母親那天來電話之前,立蕙甚至都忘了錦芯的媽媽是叫“葉阿姨”。她模糊記得葉阿姨早年在南寧東郊長堽嶺的師院教英文,每周才回到西郊的家裏一趟。立蕙對葉阿姨最深的印象,是葉阿姨總是騎著一輛那年代裏罕見的深黑色“藍翎”牌女式自行車。在立蕙的記憶裏,那輛坤車很大很長,車頭和手把彎彎翹起。車子是軟閘的,那些包在灰色塑膠皮裏的閘線穿繞在鋼桿鋼絲間,在車前方交錯處匯出誇張的兩股,然後結束在手把上。那輛車子還有個很大的黑色包鏈,像一把琵琶,橫插在兩個輪子之間。車輪轉動時,輪轂裏那些總是擦得鋥亮的不銹鋼條變動著時疏時密的銀弧,讓人似乎能聽到那把黑琵琶的鳴響。

立蕙記得葉阿姨大概是因個子不高,便將座凳調得很低,看起來雙臂總是曲著高高地搭在前方,那雙手好像是舉過了肩似的,姿勢有些怪異,卻讓人感覺她很愜意。記憶裏葉阿姨總是穿素凈色的衣服,灰白藍黑,似乎連小格子的都沒有,好像有意要跟自己那輛造型特異的“藍翎”車子渾然一體。葉阿姨還總是戴一頂銳三角形的闊大的竹鬥笠。那鬥笠的遮陽效果非常好,邊緣齊耳的帽檐在陽光裏截出一圈闊大的陰涼,將人的臉深深地藏入。它們多半是從中越邊境的城鎮流通過來的,很受南寧城裏年輕女子喜歡。她們用艷色的寬尼龍紗做帽帶,系在脖子下,很有異國風情。特別是立蕙她們所在的遠郊的農科院裏,女科研人員出門或下田總是戴頂軟塌塌的草帽,葉阿姨的越南帽就算毫無飾物,看起來還是很特別。

立蕙記得,後來有一陣就經常能在農科院的馬路上見到葉阿姨了。錦芯媽媽的自行車和越南帽的特別,讓小女生們會偶爾議論起來。立蕙從她們口中得知葉阿姨調到了西郊的民族學院,好像說不教書了,只在教務處工作。小女生們又嘰嘰喳喳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錦芯的媽媽是北方人,似乎是北師大畢業的。”聽家裏大人說,當年抗戰勝利後,還是小女孩的錦芯媽媽隨在西南聯大教書的父親從雲南一路出來回返北方,在桂林借讀初中時遇到了錦芯的爸爸。她後來回到北方,兩人一直通信。錦芯的媽媽大學畢業後,自己要求分到廣西,就為了嫁給錦芯的爸爸。

小女生們那時還不會用“愛情”這樣的詞匯,只是將從大人口中零星聽來的這些事情當傳奇講來消遣。有一次,她們在班裏的學習委員蘭玲家裏小組學習,又聊到錦芯媽媽是英文老師,難怪派頭很不一樣。說到最後,她們又說,錦芯的媽媽從不跟人打招呼的,跟鄰居也不講話,講不清是清高還是脾性古怪。這樣一講,大家似乎覺得高年級明星學生錦芯的那身傲氣有了解釋。原來在裏間的蘭玲媽媽這時掀了門簾出來,手裏提著個布包,急忙間用只小木梳梳理著短發,一邊說:“錦芯的媽媽當年在北師大是學俄語的。她跟何叔叔剛結婚那時,我聽過她用俄語給大家背《靜靜的頓河》,背著背著,眼裏都是淚。唉!”——蘭玲媽媽跳躍的語句,小女孩們恐怕也就聽懂個五六分,但那一聲低悶的嘆息,一下讓她們都靜下了。立蕙屏住氣,看到蘭玲媽媽很深地看了她一眼,自顧著搖搖頭,嘆了一句:“唉,這就是生活了!”說完擱下木梳,徑自出了門。立蕙清楚地接到了木梳擊到三合板櫃面上的那聲“啪”的輕響。她微低下頭,看到蘭玲媽媽蹬著壓有粗糙喇叭花形的黑色塑膠涼鞋的雙腳從身邊跨過。立蕙不能肯定蘭玲媽媽看過來的那一眼,自己是“看到”還是“感到”的,一陣心驚。

在立蕙的記憶裏,自己開始躲避何叔叔之後,葉阿姨好像也突然消失了。現在想來,她那時除了上學就不願出門了,碰不到本來就難得一遇的葉阿姨,倒也正常。

現在她在等那個戴過越南鬥笠、騎過深黑“藍翎”自行車,最早最早,遠在她還沒出生前,眼含淚水為朋友們用俄語背誦過《靜靜的頓河》的何叔叔的妻子、錦芯的母親。立蕙感到緊張,更要緊的是,葉阿姨在電話裏避開了她對何叔叔近況的追問。“我們見面再細談。”——葉阿姨重覆了兩次,就是沒有松口。立蕙生出隱隱的焦慮。何叔叔應該比生於1940年的母親大些,七十多歲的老人,身體可以很好,也可能很差。父親就是七十五歲那年開始失憶的。再不就是中風或更嚴重的病癥的後遺癥了?這個想法冒出來,讓她在木桌上輕敲了兩下——這是西人的習慣,走嘴說了不吉利的話,敲敲木頭沖掉它。她再一想,無論是什麽情況,葉阿姨沒有提到何叔叔會出現,這真讓人不安。另外,會不會是最壞的可能——何叔叔已經離開人世?剛才在公司停車場準備起動車子時,這個深黑的問號跳出來,讓立蕙搭到方向盤上的手停住了。她從後視鏡裏看到自己的臉色讓身上那件鐵灰色真絲短袖衫反襯得更蒼白了,她竟穿了這麽深色的衣服,果然是要去見記憶中總是一身素凈的葉阿姨了。

立蕙搖搖頭。生活一直是善待她的,而且會一直善待她的,這是她的信念。她在這個早晨還特意戴上了何叔叔給她的玉鐲。這些年來,這是第一次。那蛋清色的一環,在晨光裏牢牢地圈在她細細的手腕上,細微的佛雕紋線若隱若現,讓立蕙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凝重。

侍應生端來立蕙點的冰茶。她道過謝,往裏面擠檸檬汁,再加些蜂蜜,剛拿起勺子要攪拌,一擡眼,看到侍應生領著一個上了年紀的華裔女士走到餐廳通向露臺的門邊站下,朝自己這個方向比畫著。立蕙立刻起身,迎上前去。“是葉阿姨吧?”立蕙聽到自己的聲音撞到頭頂花籃上,又彈回來,尾音揚起。葉阿姨走過來,遠遠朝她伸出手來,微微地笑著,看上去竟有點兒羞澀。立蕙急步上前握住葉阿姨的手。那手很瘦,薄薄的一把,卻帶著暖熱的體溫,讓立蕙有些意外。

葉阿姨握著立蕙的手搖了搖:“是立蕙對吧?哎呀,你都這麽大了!”立蕙心下一酸——何叔叔那年到暨大看她,見面時說的第一句話也是:你都這麽大了!那一年,她才十九歲,如今已年逾不惑。立蕙努力笑笑,說:“是我啊,葉阿姨。見到你真高興啊!這邊請這邊請。”一邊拉著葉阿姨的手,走到座位上。葉阿姨松開手,停下一步,上下打量著立蕙,說:“你還是這樣苗條,就是高多了,真是斯文好看。”立蕙眨眨眼,接不上話來。葉阿姨將這話說得這麽自然,聽起來親密得好似葉阿姨當年就住在隔壁,看著自己長大的一樣。“哎,你這接的是你媽媽的身形。”——葉阿姨又加了一句。立蕙本來正要笑,聽到葉阿姨提起母親,一下就有些不自在,趕緊說:“葉阿姨真會誇人啊!錦芯當年的身材那才叫好看呢,老師常說:‘看人家錦芯,站有站相’。”——忽然看到葉阿姨臉色凝住了,有點走神。

立蕙趕緊上前拉開椅子,一邊扶著葉阿姨坐下,一邊說:“葉阿姨,我真是佩服你,能自己開車,還能跑高速公路。”葉阿姨笑著擺擺手說:“嗨,我考了八次路試才拿到執照的啊。”立蕙張了張嘴,葉阿姨馬上說:“不過還是很值得。特別是到了我們這個年紀,能獨立太重要了。”立蕙想到父母不願在美國定居的原因,跟他們感覺離開女兒無法獨立、又怕拖累女兒有很大關系,輕嘆了一口氣,說:“葉阿姨你還是不一樣的,你的英文又好。”葉阿姨說:“剛開始也難的,電臺一開,根本聽不懂,發現還不是美式英語和英式英語那麽簡單,是自己基本沒有語感,急死人。哎,都過去了。謝謝你提醒了我經常忘記的一點:比起很多同齡的中國老人,我真是幸運的。”立蕙感覺到葉阿姨思維的跳躍,卻一時無法確定語氣中的內在關聯,就沒接話,轉頭去給葉阿姨叫熱茶。

葉阿姨比立蕙記憶中的樣子矮了,身架骨也縮了一圈似的,腰板卻很挺直。燙成大波紋的齊耳短發幾近全白,梳理得紋絲不亂,在前額處卻忽然有幾抹灰白,隨著波形彎曲有致,竟似挑染的效果,帶出幾分時尚感。葉阿姨面頰和眼角的皺紋看上去密集卻不很深,皮膚談不上有光澤,有些淺淡的斑點,臉上的毛孔也是細密的,給人的感覺是老了,卻並未松塌。立蕙過去從不曾如此近地看過葉阿姨,這下才肯定了自己過去的猜想:錦芯確實是更像母親的。葉阿姨的嘴唇如今雖有些癟下來,但還讓人能看出錦芯那棱角分明的寬闊雙唇的來處,它們跟葉阿姨的幾乎一樣,在嘴角微微向上彎翹。立蕙註意到葉阿姨抹了無色唇膏,眉毛也精心修理過,整個人看上去十分清爽。上眼瞼打成兩條深褶,順著眼睛的形狀延到眼角,折出長長的尾線,但眼睛卻很亮。跟立蕙一襲深灰的暗調成對比的是,葉阿姨上身是一件純白的尖領棉布襯衫,外面套了一件淺紫色薄棉的開襟針織外套。下身一條熨得很平整的沙色的布褲子,一雙淺棕色的白色膠底布鞋。跟那一頭淺白的發色配起來,通體幹凈素潔——這點跟立蕙記憶中的葉阿姨一致。

侍應生走過來,問是不是再要多點時間考慮怎麽點菜。立蕙將菜單遞給葉阿姨,說:“我第一次到這兒來呢,葉阿姨您推薦吧。”葉阿姨接過菜單放下,說:“我就要一盤他們的意大利雞肉面吧。你可以試試他們的串烤三文魚,分量不大,烤得很嫩,口感特別好。”“太好了,就聽你的。”立蕙說著,也合上了菜單。立蕙看到葉阿姨擱在墨綠色菜單上瘦削蒼白的手,上面有好些深淡不一的斑點。

葉阿姨微微前傾了身子,說:“哦,我先得說明一下,今天我請客。”立蕙馬上搖頭:“我——”葉阿姨擺著手,說:“打住!我是長輩,這第一餐該是我來請的,其實最好是請你到家裏來,我親手給你做頓飯,但現在暫時做不了——”“葉阿姨——”立蕙打斷她,又說,“我是晚輩,孝敬您是應該的。”葉阿姨的手按到菜單上,壓了聲說:“聽話,立蕙!就當我是代何叔叔請你的,可以嗎?”

立蕙看到葉阿姨的眼神有些冷,立刻安靜下來。葉阿姨很淡一笑,說:“這就像個乖孩子了。”一個停頓,她又說:“你不是問到何叔叔嗎?”立蕙點頭,擡眼看到一只蜂鳥飛近頭頂的那蓬白色的指甲花,她清楚地聽到自己心跳速度跟上了那鳥兒翅膀快速撲打的頻率。

“何叔叔已經在前年春天離世了……”葉阿姨的聲音是飄過來的,風一樣。立蕙輕輕跌靠到椅背上,看到那只蜂鳥“啪”地一擊,尖小的長嘴定在鐵網間的草葉裏,搖落下的指甲花瓣星散而下,讓人想到雪花。她的後背抽緊了,不響。葉阿姨湊近臺邊,看著她叫:“立蕙?”立蕙回過神來,輕聲回說:“啊,怎麽會是這樣?何叔叔年紀並沒有很大呢……”她側過臉去,看到自己走出暨大學生食堂的大門前,去尋何叔叔白色的身影。她十九歲了,那時。十九歲的她,竟沒有留何叔叔吃頓學生食堂的午餐,現在看回去,那是他們的第一面,也是最後一面。何叔叔的身板挺直地藏在白色的確良短袖襯衣裏,慢慢走遠。

立蕙拿起臺上的紙巾,輕輕擦著眼角的薄淚。葉阿姨在對面平靜地看著她。這平靜讓立蕙感到壓力,她努力忍下,不讓已湧到鼻腔裏那些微鹹的清液流出來。“人都有這一天的,好在何叔叔走得很快,沒吃什麽苦。”葉阿姨緩慢地說著。立蕙捏著紙巾盯著葉阿姨,等她下面的話。

“他那時在東部馬裏蘭錦芯的哥哥錦茗那兒。天剛暖了,他們白天去海邊玩。何叔叔下船時還高興地從很高的舷梯上跳下來。問題可能就出在這裏。人老了,血管就像老舊的水管管道,壁上很多銹斑。你不動它,它可能還行,一激烈沖擊,銹斑就可能脫落,堵塞血管。他剛落到地面時,臉色一陣發白。他沒有及時告訴其他人有什麽不舒服。事後想來,他當時是忍下了不適。但到了半夜就再也頂不住了,緊急送醫,是大面積心梗,什麽話都沒有留下來,就走了。”

立蕙低下頭,將餐巾紙打開,蒙住眼睛,輕輕移下,抹凈面頰上的淚,擡起頭來,喝了口冰茶,說:“這幾年越來越頻繁地聽到長輩們這類消息,每次聽到都會讓人很難過。”葉阿姨點點頭,說:“你是個很善良的孩子,真可惜,我們沒早點兒聯系上。”立蕙想著葉阿姨最後一句話,不知如何作答。葉阿姨安靜地坐著,頭側過去,望向海灣遠處。這時已是正午,陽光垂瀉而下。微風吹過,葉阿姨前額的頭發動起來,在臉上打出移動的陰影,讓人看不清她的眼神。過了一會,葉阿姨才調過頭來,問:“你的父母都還好嗎?算起來,怕有三十多年沒見過他們了。”

菜上來了。立蕙幫葉阿姨往意大利面上撒著胡椒,點頭說:“他們都挺好的,可惜我爸前兩年得了老年癡呆癥。他們來美國住過一陣,都拿了綠卡了,最後還是不願在這裏住下去,說還是回國更習慣。我覺得我媽是怕拖累我。唉,他們這樣,我倒更不放心。所以這幾年只要有假期,我都是往廣州跑。”葉阿姨本來在攪拌著面條,聽到這兒停住了,臉上的表情黯下來,盯著立蕙,想了想,說:“照顧一個老年癡呆的病人是很辛苦的,而且你媽媽也是個老人了。”“是啊!”立蕙嘆口長氣,說不出話來。

葉阿姨安靜地嚼了一口面,放下叉子,問:“我記得,你比錦芯小兩歲,是1966年出生的,對吧?”立蕙點頭。葉阿姨側過臉,目光看往海灣的方向,微瞇著眼睛,好像是要抵抗陽光的刺激。過了一會兒,忽然說:“你媽媽如今還寫毛筆字嗎?她那一手字,可真是寫得好啊,非常好。”

香松酥脆的烤三文魚在立蕙的嘴裏正融出油香,她喝了口水,說:“我沒見過我媽寫毛筆字啊?”葉阿姨的嘴角掠過一絲苦笑,說:“哦,是嗎?那該是你出生前的事了。你媽媽和錦芯爸爸他們一起到融水苗族自治縣的大山裏搞‘四清’,你媽媽在那裏跟何叔叔一起練的毛筆字。”“跟何叔叔學練毛筆字?”立蕙將叉子定在盤裏,問。葉阿姨沒答話,自顧著往下說:“何叔叔的曾祖中過舉,早年是桂北興安城裏的耕讀世家。你將來有機會去興安,到靈渠走走,那裏還有何家的牌匾。何叔叔的毛筆字一向寫得非常好。講起來,抗戰勝利後,1946年初吧,我們全家從昆明出來,要回老家興安。一路到了桂林,我就是被何叔叔的字留下來的。”說到這兒,葉阿姨輕笑了一下,“我家裏逃到桂林時,臨時租在何叔叔家的大宅子邊上,就在中山路十字街拐角上,是當年桂林最熱鬧的街市,一排排的桂樹,飛揚的塵土。我那時在讀初中,差不多天天去錦芯爸爸家裏看她爺爺寫字。”立蕙屏住呼吸,見葉阿姨低下頭來,慢慢地用叉子攪著盤裏的面,想了想,說:“我小時候聽說過你和何叔叔的故事,你都回北方了,讀了大學後又專門到廣西來跟何叔叔成家的。”葉阿姨點點頭,說:“是的。唉,人的一生,有時就決定在‘一念’。很多現實的困難,比如生活習慣、風土人情、性格差異,都是年輕時不會想的,直到碰到很多困難。”說到這兒,葉阿姨突然停下來,說:“你看我扯遠了。我是講,你媽媽和我們家何叔叔,那時都在融水鄉下的工作組裏。你媽媽業餘時間就跟何叔叔一起練字。我1965年冬天到柳城去支教——哦,這些廣西地理……”葉阿姨看看立蕙。

立蕙點頭,說:“我有概念的。那是柳州地區一個縣吧?”葉阿姨點頭,說:“是的。我在柳城的事情完成了,想那裏去融水很近,正好柳城縣教育局有車過去,我就跟了過去,看看春節後就沒再回過南寧的何叔叔。我就是在那裏看到你媽媽的字的。”說到這兒,葉阿姨停頓了一下,很深地看了立蕙一眼,想了想,又說:“那些字堆在苗寨生產隊破爛的辦公室裏。辦公室在簡陋的竹樓上,樓下養著豬,很臭,但是風景非常好。真是層巒疊嶂啊,深淺不一的黛藍,擁到窗前的是那麽墨綠的鳳尾竹,再遠處是苦楝,那是畫都畫不出來的美。所以聽人講‘桂林山水甲天下’,我就說,那樣的山水,廣西到處都是,更美的都有啊,只是絕大多數人無緣親近它們。我看著竹窗外的景致想,在這裏練字的感覺一定非常奇妙,簡直是給山水畫卷題墨。你媽媽很有靈氣。我看了她很多字。將那些寫在報紙上的字鋪開了看,真是進步神速。我就想,可惜她沒有碰到錦芯的爺爺,若跟了他老人家學,憑她的資質,會出息成個大書法家的。”“你在那裏碰到我媽媽了?”立蕙很輕地問。葉阿姨苦笑了一下,嘴角不經意地一撇,表情就冷了,說:“我只在那兒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走了。沒有見到你母親,只見到了她很多的字。很多……”葉阿姨又強調了一句,“你說你沒見過你母親寫毛筆字,嗯,後來回城了,很快...你又出生了,她可能就再也沒空,大概也沒有心情再寫大字了。”

立蕙看到一個巨大的問號,被葉阿姨看似漫不經心地掄成了一個完整大圓。立蕙瞪著眼睛,清楚地看到自己家庭樹上的所有枝丫,如何從那個圓形的樹結上生長出來。她如果像瓏瓏那樣也來給自己畫一棵的話,那樹底下坐著的,會是她、錦芯和錦茗——她的兩個同父異母的兄妹。她比瓏瓏幸運些——這個想法跳出來,立蕙馬上搖搖頭。如果按美國式的嚴格要求,錦芯錦茗會是延出一條長長的折線,連到另一棵家庭樹去的。立蕙苦笑了一下,切了塊三文魚,送到口裏。

葉阿姨一邊切著雞肉,一邊說:“如今我倒天天會寫一陣毛筆字。這跟人家練太極練瑜伽是一樣的,它能讓心靜下來。特別是心情不好的時候,一直寫一直寫,那些煩惱好像真的能隨黑黑的墨跡流走。”說到這兒,葉阿姨停了一下,說:“你媽媽現在年紀大了,時間比較多,讓她寫寫大字,會很有益的。”立蕙想到母親如今為了照顧父親,連單位裏組織的各種旅行團也不去了,每天陪丈夫散散步,買個菜,偶爾串串門,傍晚跟老同事們聚在一起,水泥地上跳跳舞,看不出有什麽煩惱。就是說到丈夫的病,她也總是說:“你爸能吃能喝的,體檢指標比六十左右的人都好,我怕還活不過他呢。癡呆點怕什麽?我不癡呆就行了,可以服侍他。只要他活著,跟我就個伴啊,所以不要想象照顧他是苦,等你老了就懂了。”這樣說來,如果練字是寄托,大概母親如今是真的不需要了。

葉阿姨擱下刀叉,說:“我已經吃好了,你慢慢用。”立蕙擡眼看到葉阿姨碟裏還剩下三分之一的面,幾塊雞塊。葉阿姨接到了她的目光,敏感地回應說:“剩下的我打包帶回去。”立蕙這時也將盤裏的食物吃完了。侍應生過來收走盤盞,又問:“要點些餐後甜點嗎?”立蕙和葉阿姨都點了咖啡。

咖啡很快送來了。葉阿姨一邊往咖啡裏加著奶和糖塊,一邊問:“你看上去只有三十多歲的樣子,生活一定過得很順利。你做事嗎?”立蕙呷了口咖啡,笑笑,說:“謝謝。葉阿姨你真會說話啊,我如今是連鏡子都越來越不敢照了。”葉阿姨趕緊擺擺手,嗔怪道:“瞎講!這麽年輕,這想法要不得。”立蕙說:“真是太忙亂,總覺得累,憔悴得很。”葉阿姨“哦”了一聲,說:“要多運動。”立蕙應著。葉阿姨又問:“你如今在做什麽工作呢?”立蕙答:“我在AMD做芯片生產成品率優化方面的研究。”她的口氣有點遲疑,不知葉阿姨是否聽得明白。葉阿姨擡眼看她,說:“女孩子做研究工作很好的。好多年前,我聽到他們談起過,說你也來美國了,在念博士。”立蕙一楞,想問“他們”裏有何叔叔嗎?他知道她來了美國,在讀博士嗎?轉念卻說:“是啊,那時候年輕,也沒多想,就一路讀下來了。”她看向遠處的聖馬刁大橋,那沈沈一線通向彼岸——是何叔叔跟她說的,將來到美國去,長見識,她就來了。當然,何叔叔不說她應該也會來的。那時的廣州,年輕學子們的目標都是要到國外深造。但何叔叔那年如果沒有告訴她錦芯已在美國念研究生了,她未必真會明確決定要到美國。錦芯一直高高地在前頭,特別是那個夏天,在高高的臺階上,她認出了錦芯的身份之後,錦芯就不再是抽象的偶像,而成了親切的榜樣。

葉阿姨點點頭,輕嘆了聲說:“噢,你們這些孩子都很能幹。在美國讀個博士很辛苦,我看錦芯他們就知道了。你爸爸媽媽一定很高興的。”立蕙沒說話。她想自己的父親這一生最開心的時刻之一,怕真是看到她穿著博士袍戴著博士帽,從聖地亞哥加大理學院院長手裏接過博士證書的那個瞬間了——智健後來告訴她,聽到麥克風裏讀到你的名字的時候,爸爸流淚了。“嚴博士!我們立蕙是嚴博士了!”爸爸揩著淚水說。立蕙走下臺後,緊緊擁住父親。在十二歲離開南寧的那個早晨,她抱住父親的腰哭出了聲——為了他含淚說出的對她的愛。立蕙在聖地亞哥明艷的5月天裏透出了一口長氣,她終於對父親的愛做出了些許報答。

立蕙剛想問錦芯的近況,葉阿姨在那邊又說:“你成家了吧?孩子呢?”立蕙一邊點頭,一邊掏出錢包,取出一家三口的照片遞過去給葉阿姨看。葉阿姨側身從包裏掏出老花鏡戴上,雙手接過立蕙的照片看著,大概是嫌光線被頭頂的花籃擋著有點暗,她往後移了移身子,將照片拿近了再看,神情幾乎是端詳。好一會兒才將照片還給立蕙,取下眼鏡,說:“真好看的一家人啊,孩子長得太可愛了,眼睛圓圓長長的,好像你。你先生也生得俊,是同學嗎?”立蕙說:“是在美國讀書時的同學,家裏也是廣州的。”葉阿姨微笑著說:“多好啊!人老了,看到孩子們過得好,最歡喜了。我們如果早幾年聯系上就好了。”立蕙輕輕點頭,說:“就是啊!”葉阿姨輕嘆了口氣,又問:“你孩子叫什麽名字?多大了?”“他屬龍,馬上就要十二歲了,我們叫他瓏瓏,玲瓏的那個瓏。”葉阿姨笑笑,說:“我喜歡這個名字,也很配他的樣子呢,很討喜。他的中文怎麽樣?”“唉,這就是我最頭痛的事情了,聽、說都還不錯,但讀寫就不怎麽樣了。”立蕙苦笑著搖搖頭。葉阿姨笑了,說:“再難也不要放棄,要堅持送去中文學校。小時候打下拼音的基礎,筆畫順序也弄通了,將來大了再學就容易得多。我的孫輩們如今上了大學的,都在選修中文。他們都說小時候打的基礎幫助太大了。”立蕙笑著說:“我已經送瓏瓏上了五年中文學校了,從駱賓王的‘鵝,鵝,鵝,曲項向天歌’學起,弄得我都重新翻了一陣唐詩呢,可也就這樣了。”

“關鍵是堅持。”葉阿姨說著,喝了口咖啡,放下杯子,又說,“我一直在看你手上的這個玉鐲,特別好看。”立蕙的心跳快起來,放下手裏的杯子,將手伸到臺子中間。從花籃四周直瀉而下的正午陽光,將立蕙腕上那圈煙白色的玉照出剔透通明的效果,立蕙這才發現,裏面有些小小的絲絨般雲紋,在橫著雕出的微型彌勒佛像間若隱若現。何叔叔將這個手鐲交到她手裏,她一直將它套在一只墨綠色的平絨小袋子中,鎖在廣州家裏自己房間的小櫃抽屜裏。出國時帶出來,一路萬水千山,時刻在身邊,卻很少取出來。這是第一次將它這樣戴上。她從來不曾註意到這上面竟有小小的雲紋,便好奇地要去脫下來看。葉阿姨伸手過來按下了,說:“你戴著很好看,不用取下來。”立蕙松了手,說:“哦,我是第一次看到這些雲紋。這是家裏傳下來的。”她小心地說,看看葉阿姨。葉阿姨點頭,說:“我們家錦芯也有一只相似的,是她奶奶留下來的,那上面雕著觀音,也是這樣細致。你回去用放大鏡看,會發現上面的佛珠都一顆顆雕得很細致很生動,舊時的東西就是好啊!那時的人,一輩子就專心做一件事。錦芯那只也是這樣,側沿上也有一圈玉皮。聽她奶奶說,那是從一塊和田玉上直接剖制的,故意留著玉石皮。你看它有皮這邊的表面不怎麽平。內裏挖出的那塊,做了兩個玉珮,錦芯哥哥錦茗拿著。有傳家寶的人家是幸運的,一代代血流下去,有這些東西,是個念想。你將來要把它傳給瓏瓏。”

“葉阿姨你說得真好。”立蕙輕聲應著,將腕上的玉鐲轉了一圈。葉阿姨淡淡一笑,說:“今天見到你很高興,看到你過得這麽好,作為長輩,我很開心。很久沒這麽開心過了。我過兩天就要到東部錦茗那裏去,跟他們一塊兒去參加他女兒,也就是我大孫女妮子在馬裏蘭大學的畢業典禮。錦茗在弗吉尼亞大學教書。那小丫頭秋天就要到UCLA(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醫學院去了,拿到了全額獎學金去讀醫。”“啊,恭喜你了!真厲害啊!”立蕙由衷地說。葉阿姨笑起來,說:“這丫頭從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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