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難受，想說話又說不出，感覺變得遲鈍，恍惚覺出有人貼住他頭發，深深呼吸，呼吸裏似乎埋藏著極細微悲傷的嗚咽。他想擡起手去安撫他，奈何沒有力氣。

那一定是小周，他想，天，小周不要難過。

他那麽容易滿足，必定因為太熟悉失落，習慣缺乏，堅定於一無所有。能讓這樣的他難過，神啊，您是要多狠得下心。

他當然不知道自己此時在周澤楷眼裏是個什麽樣子，臉孔慘白如雲石，眉目失色，唇上幾縷血絲止不住地溢，流過下頦，在白皙頸子上割出繚亂的凍石紋。

天下之盟皆雲：槍王除了醫術，簡直無所不能。

這本來是個絕讚，不過要是他們看見此刻周澤楷的表情，估計要被郁悶得話反過來說。

槍王無所不能，奈何唯獨不懂醫。

剛才出手拍暈了江波濤的人兩股戰戰，本能想跪。誰都明白周澤楷剛剛那一句什麽意思——我不想殺人，但是。

但是倘若他有個三長兩短，這裏不會再有人。

山路上忽有蹄聲如霹靂雨，動地而來。階下汗血寶馬聞聲而立，仰頭長嘶。星穹中雲影驚濤，暗潮瘋漲，月色被撕碎成條條飛舞的白幡。

堂中人人悚然，金鐙銀鞍的馬隊頃刻已掩到堂前。無人招呼，三十騎身手利落翻身下馬，整齊如一人，暗金甲下露出淺灰襯袍，槍在手刀在腰，步之趨之也如一個人，望過去盡是精悍青年，沒半點表情的臉上隱隱透出一點慣有殺氣，以及奇異的悠閑之意。

比起殺意，後者也許更教人腿軟。

輪回槍騎，出則戰，不勝不還。

周澤楷頭也沒回，他抱著江波濤慢慢半跪下來，換了個讓懷裏人比較舒服的姿勢。碎霜荒火都舍在一邊，他空著手，近在咫尺就是滿庭敵眾，他視若無睹，只緊緊貼住江波濤的頭發，臉都不想擡。

三十槍手左右一分，當眾步出一人，年紀也比別人大不了多少，表情努力在似笑非笑和不耐煩間迤邐了會兒，終於還是向後者狂奔一去不覆返，口氣有點苦惱，“門主，小周，幫幫忙，別鬧了。”

賀武掌門是沒法開口，好在還有說得出話的試圖撐一下場面，“……來者何人。”

輕袍緩帶的俊秀青年聳了聳肩，臉上寫著一句不知者不罪明知故問你不對。

“輪回，方明華。”

微草方士謙，輪回方明華，兩人雖然同姓沒半點血親，常被並齊來說的原因只有一個：神醫，並且邪門。

前者是堂堂正正一派豪門多半個前當家，後者……據說年輕的槍王是這位從小看大的。

方明華繞著手腕上一串伽南香珠，給自己找了個座兒，嘆口氣，語重心長。

“我們小周吧，年紀還小，不是很懂事兒。

但是呢，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還是曉得的。

比如說，幹預別派家事，傷人子弟，那肯定是不對。”

拇指撚到佛頭，啪地一停，方明華笑了，“奈何我好像聽說，掌門已將江波濤逐出賀武。既然如此，別派門人，群攻我輪回弟子，輪回宗主怎能坐視不理？”

他拂袖而起，語聲瑯瑯，“擄人竊劍，傷而不問？輪回沒這個規矩。”

浮雲行旅，月明天西，時辰地方都很有點意思，輪回槍騎，願與賀武門下以武會友——“不來切磋下嗎？”

三舍之外更有三百精銳，槍入手，箭登弦，大老遠地跑來，若沒有點兒好玩的，說不過去呀。

問話的長老當即軟在了徒弟身上。

方明華搖搖頭，邁步過去，指尖戳戳周澤楷後頸，“小周起開，我看看。”

察覺對方僵得什麽似的，他笑得無奈，俯身耳語，“別鬧，別怕，但凡只要他還有一口氣，我都從地藏王菩薩那兒搶回來給你。”

周澤楷又僵了一下，終於慢慢擡了頭。方明華看見他眼珠子急得發紅，忙裏偷閑決定回去一定要勒令他喝點菊花茶。

江波濤醒來時是在路上，馬上，確切說，周澤楷懷裏。身前身後槍騎環繞，見他醒了，一勒韁都退開幾丈開外。方明華本來在旁邊，這會兒一撇嘴打馬奔著前面去了。

周澤楷低頭親了親他頭發，表情還特別的理所當然。他不說話，江波濤也沒指望能從他這兒問出什麽，反正甭管發生了什麽，塵埃已落，他自知管不了也管不著，周澤楷緊緊摟著他，懷抱暖得叫人發困。

他差一點就又睡過去，直到突然意識到哪裏不對，奮力擡起頭看了看那張月下皎潔的臉兒。

周澤楷低頭看著他，對他微微笑，然後俯過來飛快地沾一沾他唇角，逗人似的一下，臉不紅不白。

江波濤猶疑地伸出手貼住他左胸，臉色又有點發白，“小周你……”

周澤楷輕輕握住他的手，移到另一邊。

砰咚。

砰咚。

砰咚。

他依偎在他心口，卻聽不到心跳。這孩子是個罕見的右心人。

故此那舍命一擊，他坦然而對，並不似平常人本能急迫，歸齊他最致命所在又不是那兒。

江波濤的臉徹底白了，聲音壓得不能再低，“……你連這都……”告訴我。

這罕見隱秘，怕不是他的罩門。

周澤楷側著頭看他，樂呵呵地，眼神很有點無憂無慮的意思。

“這裏。”他指一指江波濤，看到對方困惑表情，大發慈悲地解釋了一下，“在這裏，你。”

我的罩門啊，在這裏。

江波濤，就是周澤楷的罩門。

秋色連波，一山楓紅。

江波濤臨窗而眺，手裏把玩著兩片連柄的楓葉，小手掌似的嫣紅可愛，完美無缺，見方明華進來，順手夾回書裏。方大總管眼尖，笑問，“小周摘的？”搖搖頭嘆道，“孩子脾氣。”

他公事公辦似的，問江波濤，“身體如何？可還哪裏不適？”

江波濤也笑了，放下那本金獅子章，坐回他面前，“方大人。”叫完又笑，想，怎麽跟見官似的。

“波濤鬥膽，替賀武滿門謝過輪回手下留情。”

方明華圈著手看他，一挑眉，江波濤起身又是一揖，“梁上之烏，謝方大人保全波濤一點薄名。”

方明華樂了，點手示意他坐下坐下，別裝了。

大家都是聰明人，不點即透，繞什麽繞。江波濤給他奉了杯茶，有點想感嘆方明華算無遺策。自己出走，周澤楷苦追，早在眼前這人意料之中，否則憑輪回鐵騎如飛，耳目千裏，周澤楷那大剌剌的姿勢，安能獨個下得了輪回峰？

不過給個機會互訴真心，順便問賀武要人。

方明華看著他就知道他想什麽，索性一笑，“我要是算得到，早攔著小周不給見你了。”

他半開玩笑，江波濤聽得出，也報之一笑，隨口道，“金無自性，隨巧匠緣，獅子相起，起但是緣。”

方明華有點恨恨，小樣兒的這是真淡定有範兒啊，一邊也有點高興，小周中意的人，該當是這個樣子，深情十萬，花開一蕊，該聰明的時候聰明，該蠢的時候……也的確好該蠢一點，才不負了那沈默孩子一片真心。

他慢條斯理，“毀門滅派，聽上去特像魔教愛幹的事兒，輪回不沾這個名頭。”

何況當真滅了賀武，你又該如何自處？小周當場再傷痛忿怒，到底都不曾忘了這個，他擲兵器於地，生怕自己一個按捺不住當真大開殺戒，反害你背負上妖孽逆徒聲名。再長袖善舞，堵不住天下悠悠眾口，總不能江湖上傳揚開去，叫人說輪回宗主為了個江波濤，滅了個賀武。

江波濤單手撐著頭，輕描淡寫笑了笑，“也是，奸妃這角兒，不合適我。”

方明華一個沒繃住，差點嗆到。

小孩臉皮夠厚，牛逼。

“方大人如何肯信我？”

這不廢話嘛，方明華想，答道，“小周。”

“小周又為何信我？”

等在這兒呢，方明華樂了，眼光裏頓時多了三分狡黠，為情所困啊小子，這是真上心過頭了吧，一不留神就患得患失低入塵埃，明知道對方情深一往磐石不轉，到底還有一線迷惑作繭自縛——怎麽會，怎麽能，他那麽好，怎麽竟愛上我？

若即若離，心懸荊棘，患得患失，優柔忐忑。

方大人傷感地想，自己還是太年輕了，到底孩子沒教明白，小周的手太慢，這都弄回來一個多月了，幹什麽了都。替他打包醫好送進房了還不夠，難道要剝光洗凈了送上拔步床麽？

醫生的思維往往直接，靈肉合一有時候也是真理，小鬼在眼前糾結愁惱，方大人認為這都不算個事兒，相敬如賓或會令人覺得自己魅力不夠，溫存體貼動不動能給誤會成雨露均沾一視同仁，小周你就多餘跟他談這個小清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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