魃現在使用的這種傷藥太廉價，壓不住他這麽嚴重的傷勢，夔從隨身的雙靈罐裏取出一個黧青色的小玉瓶，扒開木塞，倒了幾滴在魃氣血翻湧的傷口上，春雨無聲地浸潤開，短短幾息時間，就在他殘破的血肉表面凝聚一層藥膜，血止住了，劇痛也減輕了。

一旁緊張圍觀的蠻女大喜，提醒夔：“山掌，獠首的左腿也受傷了……”

雨來上前，拿出一把鋒利的炙刀，割開夔的獸皮靴，露出兩處駭人的傷口，幾乎深可見骨，如果不及時敷藥止血，哪怕山蠻體魄雄健，哪怕他有淬體九重巔峰的修為，也會損傷根基。

夔這種刀口舔血慣了的蠻荒漢子，看了魃腿上的傷也倒吸冷氣，忙讓兩個蠻女幫忙擦拭汙血，清理地幹幹凈凈了，才把玉瓶裏的淡金色的藥液倒進去，一連倒了三次，才撫平傷口，看著不那麽猙獰駭人了。

隔著一層淡金色的藥膜，隱約可見血肉微微蠕動，生筋養髓，神奇地讓山蠻魃睜大眼，忍不住問山掌夔：

“部落有了這種好藥？”

他曾經在犀氏靈藥閣看到過一小瓶，售價六萬金幣，整個荷葉蕩只有鳩山買得起。

雨蠻雖然不像沃蠻、詈蠻那樣窮，還沒闊綽到一擲幾萬金的程度。

事實上雨蠻也確實不舍得買，這一瓶是從紫眼青年身上繳獲的，夔狡猾地眨眨眼，“其它地方還有傷嗎？沒有站起來我看看。”

山蠻魃賴著不肯起來，裹著粗苧麻的腦袋歪向一旁：“我沒事了，你們趕緊回去照看族人吧。”

“敖在山上，我來幫你和族人搬家。”

魃一楞：“搬去哪裏？蠆蠻部落？”

蠆蠻被逐出河東，空出一座蠆蠻山，很多流蠻部落都盯著。

“蠆蠻部落雖然空了，但你們住在那兒不安全，全都跟我搬到雨蠻山上去。”

魃又躺下不吭聲了，他雖然對雨蠻有感情，也願意出力甚至拼命，卻不想真的變成“雨蠻魃”，他是山蠻的少族長，對山蠻部落的覆滅難以釋懷，尤其是前幾天，他遇到一個來小天街售賣山貨的舊友，告訴他說山蠻的很多青壯族人還活著，被墾荒團的人奴役了。

夔看著悶聲不吭的魃，問旁邊兩個蠻女，“晚上吃的什麽？”

“笊蠻的山掌送來十簍青鱗魚，沃蠻、詈蠻送來兩頭火雲彘，其它蠻部也送了鹽稞、炙果、火薯、靈米。”

夔點點頭：“你們去告訴族人，馬上收拾行囊，搬去雨蠻山。”

兩個蠻女為難，看了一眼躺著不動的山蠻魃，不知道要不要聽夔的話。

“……蠆蠻雖然被逐出河東，青壯族人都還活著，蜥蠻和鬼蠻卑鄙狡詐，這次他們死傷了數百族人，什麽好處都沒撈到，說不定會拿你們洩憤……就這麽一座小山包，抵擋不住他們。”

夔的話既是說給蠻女聽，也是說給山蠻魃聽。

聽人勸，吃飽飯。

熙熙擾攘小半個時辰後，所有山蠻婦孺都聚集到小山包下方的溪水旁，她們曾經在雨蠻山上生活過小半年，對夔、猙、雨來這些人很熟悉，知道他們是來接自己回去的，沒誰覺得驚惶不安。

山蠻魃依舊躺在小山頂的篝火旁，木頭樁子一樣，只有眼珠在動。

他不動，剩下那些婦孺也不肯走，夔重新踱上山包，他今天來只是來接山蠻的婦孺上山庇護，不是要趁機吞並了山蠻，魃這副模樣，明顯想歪了。

都是蠻荒漢子，沒那麽多拐彎抹角，夔開門見山：“你們以後只是借住在雨蠻部落，什麽時候機會合適了，想走我絕不攔著。”

山蠻魃不吭聲。

“我會約束雨蠻族人，不讓他們驚擾山蠻的婦孺，尤其是年輕好看的蠻女、蠻嫂。”

山蠻魃重重“哼”了一聲，他領著族人住在雨蠻部落的小半年時間，十幾個出挑的山蠻女子，莫名其妙就變成了雨蠻的女人，連帶著七八個山蠻的小崽子也成了雨蠻族人。

長此以往，最多三五年，山蠻就名存實亡了。

有了雨蠻夔的承諾和勸說，魃終於挪窩，一步步走下小山包，看著小心翼翼聚在一起的族人，都在眼巴巴等他這個前少族長，現在的族長、山掌兼獠首發話。

跟他住在小山包上的日子，比從前住在雨蠻山的日子，確實要艱難辛苦地多，魃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招呼族人：“走吧，先去雨蠻山上住幾天。”

河東之地，山蠻部落等來了夔，住進了雨蠻山，一河之隔的蠆蠻，就沒這麽好運氣了。

蠆蠻卣看著灰溜溜被逐出部落的兩千族人，氣得頭頂冒煙：“雨蠻夔！他怎麽敢！河東的那些廢物蠻部，他們……都怎麽敢！欺人太甚！等我殺回去，把他們全都屠滅了，一個都不留！”

嘴炮再狠，解決不了眼前的困境。

蠆蠻部落的青壯族人大約有一兩千人，經過雨蠻山一戰的消耗，死傷慘重，還有一戰之力的不過千人，再加上被攆出來的兩千婦孺老弱，足足三四千族人，黑天半夜杵在河西九蠻的地盤上，暗處躲著不知道多少人形豺狼，獠牙森森隨時可能會撲上來。

暫時還沒撲，是顧忌蜥蠻、鬼蠻可能會幫助蠆蠻卣，蠆蠻卣也只能硬著頭皮“求收留”，品嘗“人在屋檐下”的美妙滋味。

鳩山變幻的小黑鳥直接飛回鬼蠻山，從始到終沒正眼看過蠆蠻卣，鬼蠻部落留下來掌事的人，是新任獠首猊，鬼蠻犽的堂弟。

蠆蠻卣提出“投靠”請求以後，鬼蠻猊拉著蜥蠻豸躲在一旁嘀咕商議，時不時嘿笑桀笑幾聲，刺得蠆蠻卣心神不寧。

兩人商議的結果是“同意收留”，讓蠆蠻卣領著族人前往蜥蠻和鬼蠻的交界地。

“那裏有一座幾十丈高的小山，勉強也能安置下你的部落，先擠一擠，等回頭攻下河東的蠻部，想住在哪裏隨便你。”

蠆蠻卣從未去過蜥蠻、鬼蠻部落，只能是他們說什麽信什麽。

蜥蠻豸嫌蠆蠻族人走得慢，派出一隊蜥蠻精銳，揮舞著皮鞭吆喝催促，趕牲口一樣往部落駐地驅趕，誰走得慢了，趔趄、磕絆帶亂節奏了，他們劈頭就抽鞭子，慘呼哀求聲延綿不絕。

蠆蠻卣臉黑如炭，想為族人出頭，又怕惹惱了蜥蠻、鬼蠻，他們撇下他不管，那才抓瞎。

所幸不算太遠，月上中天時全部抵達。

蠆蠻卣左看右看，沒看到蜥蠻豸嘴裏“幾十丈高的小山”，只看到一條五六丈寬的大河。

隊伍浩浩蕩蕩沿著河堤往前走，越走蠆蠻卣越心驚肉跳，想要回頭看看族人，蜥蠻豸和鬼蠻猊一左一右按著他，死死把他釘在原地。

蠆蠻部落有戰鬥力的千餘青壯，早早就被兩人找借口拐到另一條岔道上，跟兩千婦孺老弱隔河相望。

一開始，河道只有三五尺寬，彼此清晰可見，漸漸地河道越來越寬，原本觸手可及地族人變得遙不可及，心思機敏的人漸生警惕，不肯再往前走。

一群兇神惡煞的蜥蠻，揮舞著一丈多長的皮鞭劈頭蓋臉地抽打，鐵棘倒刺鉆入皮肉的痛苦，逼著他們不得不緊隨隊伍，實在沒氣力跟上的人，被抽打踩踏地遍體鱗傷，抽搐著躺在河邊的沙地上，漸漸沒了聲息。

這些動靜傳到蠆蠻卣耳朵裏，恨得目眥俱裂，後悔不該上了蜥蠻、鬼蠻的賊船，落得人人喊打，舉族被攆出河東之地。

另一邊，蠆蠻的青壯精銳也不好過，他們走的那條路越往前走，地勢越低窪，低到最後，幾乎看身後的人需要仰視。

有人鬧騰著不肯再走，被震山弩射翻在地，趁著他們混亂一團，一百多個兇戾彪悍的蜥蠻，揮舞著七星巨鐮，惡狠狠地撲上來，切瓜砍菜一般削掉他們的頭顱。

血腥武力制伏蠆蠻的不馴，數百人的隊伍繼續往前走，路的盡頭，是一個巨大的深坑，能容下數千人。

“都給老子抱頭蹲下，誰敢站起來，我就讓他再沒機會蹲下去！”

沒了這些精銳青壯護佑的蠆蠻族人，連同蠆蠻卣這個山掌一起，統統淪為砧板上的羔羊，任由別人搓扁揉圓。

一片十幾長寬的河面，把蠆蠻部落一分為二，青壯精銳在河岸這邊，婦孺老弱在河岸那邊，彼此能聽見對方的嘶吼呼號，卻互相看不到人影。

深褐色的沙土地上，有無數毒蛇毒蟲洶湧而來，還沒來得及撕咬上蜥蠻、鬼蠻族人的腳踝、脖頸，召喚這些毒物的蠆蠻族人，就被一陣刺耳的陶塤聲攪碎神智，鮮血從口耳鼻目中噴湧而出，頹然跌倒在地。

不知何時，河岸對面出現二三十個蠱蠻族人，大部分是青壯，領頭的是個五十多歲的老者，手裏拿著一枚拳頭大的陶塤，他沒費什麽功夫，就把蠆蠻豁出性命召喚來的毒蟲毒蛇清理地幹幹凈凈。

河東，河西，各有一個擅長驅使毒蛇毒蟲的蠻部，河東是蠆蠻，河西是蠱蠻，一直叫囂著自己強過對方，今日終於分了高下。

蠆蠻完敗，敗者，沒有理由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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