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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龍潛九淵動乾坤(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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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庭令下,雷公布雷,雨師行雨,風婆喚風,電母召電,方成人界風雨雷電,若無令下而自成風雨,是為妖孽!

此時凡間早已翻江倒海,九重雲霄之上,卻依舊一派仙樂飄飄。淩霄寶殿之上,仙子霓裳輕舞,隨仙樂舞動旋轉,帶起香粉霏霏,天帝穩居禦座之上,手中端著瓊漿玉液,將這一出歌舞升平看個實實在在。

天庭外隱隱傳來妖雷震震,沈悶作響,襯得絲竹之聲愈發微弱。突如其來一個霹靂,淩霄殿中一根瓊玉天柱竟被劈中,霎時玉屑橫飛,四散迸射,眾仙子驚呼起身,紛紛走避,南天門外一路神將傳聲:「報!報!報!報!報!」一疊九百九十九聲,從南天門外一路推至金碧輝煌寶殿之上,宛若潮湧。

金甲神將疾速奔入殿內,單膝下跪:「急報陛下,千裏神眼追蹤所得,下界有異妖興風作浪,已將七星困龍陣陣門撞破,若再坐視不理,恐上古妖龍覆生,岷江泛濫,生靈塗炭,我天庭再遭……再遭……」言止於此,卻是再不敢往下說。

適才歌飛樂飄寶殿之上,立時一片死寂,眾仙面面相覷,面面皆是驚惶不知所措。

金甲神將又道:「青城山老君宮已為妖雷擊毀,青城山山野靈氣盡數釋放猶如脫韁野馬,與岷江妖氣相呼相應,相唱相合,形成巨大障壁,阻我天界試探,縱千裏神眼亦無法再探明其中虛實,其中定有高人暗中搗鬼!」

天帝不言不語,將杯盞就到唇邊,又再啜了一口。

金甲神將久等未有回覆,咬咬牙,鬥膽諫道:「請陛下下令派臣等速速下界降妖,再有延誤,恐怕……」

繡金錦袍袖擺輕揮,天帝口道:「退下。」

金甲神將以為自己聽錯,愕然間:「陛下?」

禦座之上,天帝冷眼下視:「朕命你退下。」

「陛……」天帝微皺眉頭,金甲神將即刻噤聲,心中縱有萬般不願,亦只得抱舉行禮:「得令。」疾速奔走而下。

他人雖已走,淩霄殿上卻再不覆初時宴飲笙歌。下界青城山出事,眾仙早有所聞,卻不知鬧到如此地步,思及塵封腥風血雨,便有不少老邁仙人當庭打了哆嗦。

天帝不言不語,環視殿上一周,心內已是了然,冷冷一笑,揮手道:「眾仙家也都退了吧。」

眾仙相視片刻,終於魚貫出殿,熱鬧繁華轉瞬變作一片清冷空寂。

外界妖雷依舊震震,天帝獨個坐在寶座之上,曲起手指似要掐算,卻只起了個勢,便又放下了。

初時不知,只因未想到、未料到,此時再想,便是一目了然,過去已知,未來難測,何須再用神通掐算?他自斟自飲,殿外異雷動天撼地,妖行鬼潛,妄圖動他天界清凈,不過須臾便被守門天將清理得一幹二凈,只猶有細微淒厲叫聲傳入耳中,昭示形勢險惡。

他冷笑,無怪乎千年來遍尋三界亦未能找著那人屍首;無怪乎千年前修羅海中平白生出鬼繭,飛速成熟;無怪乎古泰來這一世入凡塵從頭起便脫了軌道生出諸般變故;無怪乎就連他都被瞞在鼓裏;更無怪乎那妖物能算準他神力最弱的時候來沖撞困龍法陣……金甲神將怎知,那阻擋天界試探的正是上古逆天之陣,妖邪毒辣,變化莫測,此陣一啟,他天界天兵入內不死則毀。

他氣極反笑:「好好好,你這一步暗度陳倉雖是妙招,只是,就算朕是這天庭之首,亦需為千年前逆天之過承受苦痛至今,以你道行能耐,似這般燒老君宮,破困龍陣,養異妖,活孽龍,當真以為天命順逆都在掌中?」

天帝擲下酒杯,拂袖而起:「我便等著,等著看你和他如何落個五雷轟頂,神形俱滅!」

風狂雨急,雷霆震怒!

姬小彩妖力釋放,在雨幕之中於身周撐起一圈保護障壁。古泰來與他並肩奔跑,身上清氣流轉,護己前行。四面早已是一片淒淒茫茫,岷江水流滾滾翻騰,猶如底下一叢三昧真火熊熊炙烤,將一江雪水盡數煮沸燃爆。江中妖物撞塌寶瓶口後仍在四處游走,碩大尾鰭拍打江面,將漂浮船只擊個粉碎,江水四濺,碎末亂飛!

水勢還在漲!漲!漲!

棲鳳窩中石牛馬皆已沒頂,飛沙堰洪水咆哮奔騰,內外金剛堤勉力支撐,魚嘴風雨飄搖,橫跨岷江江面的安瀾索橋有似一艘失了桅桿的小船,苦苦掙紮著發出嘶啞求救聲響。

姬小彩與古泰來越往前行,地勢便越低,腳下積水從腳踝到膝蓋,又往腰上逼去,兩人不得不縱起術力,踏水而行。骯臟的水流在他們腳下翻卷擊打,江中魚蝦翻了肚皮,橫在水上,一派淒慘景象。

姬小彩心內焦慮無比,不知鎮中居民是否安全,思及小鎮所處位置,更是心驚肉跳。他這時不得不將自己大哥之事暫放腦後,只恐自己到得晚了,不能多救一條人命。所幸那石牛鎮雖所處玉壘山,極近內江,卻剛好在一處高地上,又離寶瓶口尚有一段距離,江水未曾將之完全淹沒,但寶瓶口坍塌還是牽連地動,使得鎮中房屋跟著崩毀碎裂,如今江水倒灌,加之大雨沖刷,鎮中水勢已到了成年男子胸口。

姬小彩與古泰來匆匆趕到之時,正見到鎮上青壯年於齊胸深水中艱難跋涉自救,有人肩擔頭頂,有人手抱背負,將鎮中老幼婦孺及搶救得及的食糧向高地轉移。姬小彩見到六嫂趴伏在一個青年後生肩上,她雙目微閉,面色蒼白,額頭一縷血跡,但呼吸尚算平穩,大約是受了輕傷,又被驚嚇著了,故此未曾醒轉過來。

順著他二人所行方向望去,但見村北一塊高地上已聚集了許多人,那是村中祠堂所在,種得一棵大榕樹,樹身粗壯,遮天蔽日,可見是塊風水寶地。現下村裏的老人和孩子都被安置在祠堂屋舍之中,其餘人則立在院子裏,圍著祠堂的墻壁已塌了一小半,如今用糠谷包袋堆著,但還是沒了水進去,遠遠望去,祠堂裏燈火影影綽綽,淒苦之中倒尚有幾分人氣。

姬小彩見那幾個搭救鎮民的青壯年行路艱難,當即雙手交合,便將身上妖力來做助。他吐息運氣,雙掌間生出七彩光芒,變幻手勢,簡單明了念聲「開!」,妖力便自他身前赫然激蕩而出,於那及腰深的大水之中硬生生破開條一人寬,數丈長的道路,直達鎮北祠堂。幾個救人的漢子在一旁都不由看呆了,姬小彩卻低喝道:「還不快走!」

水勢太過兇猛,他小小一個妖怪,哪怕運起全身妖力與之對抗到底只能撐得一時,更何況他這一陣妖力雖漲了不少,但每至運用,卻總覺丹田處隱隱作痛,更隱然覺得其中妖力虛浮,不知何時便要一空,是以格外焦急。那些漢子聽了,趕緊拔足沿著道路飛奔,來去幾個回合,便將村中人都接到了祠堂之中。

姬小彩見人都已走空,方才松了口氣,收了妖力,再要看下一步該做什麽,一回頭,卻見古泰來正望向寶瓶口坍塌方向,不知在想些什麽,兩眼失神,全不似平日模樣,更不知已看了多久。姬小彩心內不安,不由得拉了拉古泰來的手臂,但古泰來卻好似不知不覺,也不給他一點回應。姬小彩心裏不祥預感更甚,又再重重拉了他一把,古泰來才回過神來,低頭問:「怎麽了?」

姬小彩問他:「道長你怎麽了,我剛才拉你都沒有反應?」

古泰來楞了一楞:「是麽……我……」他看向滔天汪洋,像是自言自語道:「我聽到有人在叫我,你聽到嗎?」

姬小彩心中一凜,豎起耳朵來聽,耳裏卻只有江水滾滾聲響和碎磚斷瓦落水之聲,不由更加不安,說:「道長,我什麽都沒聽到,你是不是聽錯了?」

古泰來面上現出迷惑神色:「你聽不到?」他頓了頓,對姬小彩說,「可能是我聽錯了。」話是這麽說,面上的神色卻不是那麽回事。

姬小彩急了,二話不說,咬破自己手指,便畫了道驅邪血符印在古泰來手掌之上。他擔心古泰來是被妖物迷了心智,而他這麽擔憂是有道理的!青城山靈氣豐沛,易生妖邪,古泰來雖則道術超群,但此時正是初六,明日便是他失去渾身本領之時,這時的他比起普通人反而更為危險——道行高深卻衰弱的修仙人往往是妖魔鬼怪覬覦的好「食糧」,尤其如今都江堰一帶實在怪異出奇!

古泰來對姬小彩的舉動有些驚訝,但姬小彩做這一切的時候,他只是乖乖看著。姬小彩畫完符,又擡頭認真端詳了一陣,見古泰來面上並無不祥之氣上浮,才略放下心來,古泰來並未著了道,但也依然無法解釋只有他能聽到的聲音是什麽。

古泰來這時才註意到鎮中居民已盡數轉移到高地之上,愕然道:「村民都已經轉移過去了?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我……我剛才……」他低頭像是有些茫然,自言自語,「到底怎麽回事?我是怎麽了?」

姬小彩也不知古泰來是怎麽了,心內不安卻還要出聲安慰,忽聽得驚天裂地一陣嚎叫聲響,天地之間隨之霎時騰起一股沖天妖氣,那妖孽之氣如此興盛,以致於百裏之內,樹木皆萎,石牛鎮祠堂內榕樹瑟瑟發抖,棲身於樹蔭之下的先祖英靈發出痛楚呻吟,鎮民個個面露驚恐。

卻見不遠岷江之內,那銀鱗怪物已找著新的攻擊目標,正張了血盆大口,一口叼住金剛堤撕扯不已。金剛堤本是以竹籠裝了石塊堆積而成,又塗鋪了泥沙,如今被它撕扯開來,仿佛塊糕餅一樣,在那怪物利齒之下,寸寸蠶食。竹籠、榪槎之類都被扯開,而這怪物口嘴也被竹篾碎石刺得鮮血淋漓,森冷利牙發出鈍聲斷裂,它卻依舊不管不顧,只是狠命撕咬,看著叫人心驚膽戰。

姬小彩憶起古泰來所說,都江堰乃是個絕陣,寶瓶口鎮著龍頭,棲鳳窩絞著龍尾,金剛堤便釘在那上古神龍七寸之上……難道,這平白無故冒出來的怪物是要覆生那上古妖龍?

此念一起,姬小彩只覺從頭頂心一路涼到了腳底心。如他所料是真,這石牛鎮也好,都江堰也好,乃至整個成都府及至天下蒼生,豈不都要再遭生靈塗炭?而他一個小小妖怪,屆時自保都是難上加難,又如何能夠再幫到別人?

古泰來似乎也與他想到了同一個方向,面上神色難看至極。他自懷中掏出明黃紙鶴,口中念訣,紙鶴登時展翅而飛,化作一道黃光,直撲青城山,姬小彩知道古泰來這是通知他師父前來相助。

古泰來放飛了符鶴,又將身上蓑笠解了,衣衫除盡,露出精實胸膛臂膊,只單著一條褲子。此時天氣已冷,又是大雨滂沱,古泰來雖有道法護身,也很快凍得嘴唇發白,他卻並不在意,將自己道袍裏衣一一撕碎成條,又自腰間八寶綾羅包裏取出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來,一時是個墨鬥,一時又是些零碎的木工件,一根桃枝,另有幾塊碎玉和一方羅盤,除了羅盤,全交在姬小彩手裏。

姬小彩見古泰來以那羅盤定位,上觀天象,下查水脈,橫平豎直,在祠堂門口蹚著水,左走七,右走四,來來去去,猜他是要布個什麽陣,便抱了東西緊緊跟在古泰來身邊。

果然古泰來走得不多時便定了位置,他空出手來將腰後拂塵取下,以短匕在拂塵頭狠力一削,那諸多銀絲便被齊齊削了下來,古泰來將之遞給姬小彩道:「拿著。」姬小彩就手過來,古泰來便將那失了拂塵絲的拂塵柄往水中狠狠一插,跟著口中念念有詞,這咒法發音極其古怪,姬小彩聞所未聞,渾不似他從書中所悉道家之術,音節古樸又神秘無比!

說也奇怪,隨著古泰來口中咒訣一一吐露,原本急速回蕩湧入的水勢竟似被扼住咽喉一般慢慢緩和了下來,那根拂塵柄本沒在水中,隨著咒語輕誦,水勢卻漸漸開始圍繞拂塵柄的周圍打轉,跟著竟往後齊刷刷退了半尺,露出泥濘土地來。古泰來見地面露出,便將羅盤遞給姬小彩,又取了墨鬥,在地上自顧自彈起墨線來。他這墨鬥中裝的卻不是墨汁,而是丹砂之類,著地便猶如跳起一蓬明晃晃的火焰。

古泰來在地上劃出丹砂線,又沿著畫好的線,每隔一段距離便管姬小彩要一個木工件放下,姬小彩這才發現那些木工件乃是被雕鑿而成的小小人兒,個個皆是道童模樣,饅頭樣的手,手心空攥著。古泰來將道袍布條裹著一撮拂塵絲從那些小人的手心裏一一穿連,片刻便拉起一道防線,如此這般放了九尊人偶,又比著拂塵的位置,在另一端插下桃枝,隨後,他跳過糠谷袋,在進祠堂的路上走著罡步,測算位置,埋下了碎玉,統共足七塊,最後,古泰來將剩下的布條連成兩條繩子,從拂塵柄與桃木枝兩頭分別拉向祠堂,系緊在廊柱上,方才收了工。等他做完一切,祠堂內的江水已然都被倒抽,露出濕漉漉的地表,整座祠堂,儼然一方幸存孤島。

古泰來又來回看了一圈,才對祠堂中的鎮民道:「眾位鄉親請放心,我已布下避水之陣,一個時辰之內可保大家安全,之後我師父他會趕來,想辦法帶大家離開這裏。」

祠堂內立時發出低聲歡呼,石牛鎮的鎮長問古泰來:「小古那你呢?」

古泰來將匕首抓在手裏道:「我自然要下江去鬥那怪物,它若不死,便是禍害。」

姬小彩聽得心頭一顫,趕緊抽了自己妖劍,對古泰來道:「道長,我與你一同去。」

古泰來卻道:「你留在這裏。」

姬小彩急了:「為什麽!我要同道長你一起去!」

古泰來嘆口氣,也不顧眾人,將姬小彩拉到一旁,低聲道:「小彩,你必須留在這裏。」

姬小彩心裏疑惑也氣惱,問:「為什麽!」

古泰來左右看看,見無人註意他倆,才皺起眉頭道:「這事裏恐怕有古怪。」他斟酌著詞句,「這妖物出現得突然,又似乎知道岷江江底鎮著妖龍,甚至知道那龍是如何給鎮住的,我猜它背後有高人操縱……」

姬小彩趕緊道:「那我更要陪道長一起去,妖怪不簡單,道長一個人去,我不放心!」

古泰來斬釘截鐵:「不行!」

「道長!」

古泰來壓低了聲音,終於道:「其實,我擔心我師父他出了什麽岔子。」

姬小彩楞住了,問:「師父道長?」

古泰來點頭:「發生這麽大事,他卻至今都未出現,我疑心他那裏也有麻煩,如果這一個時辰裏他趕不過來,總要有個人護著鎮民,你留在這裏,責任不輕。」

姬小彩回身看了一眼,那些在祠堂裏的鎮民如今因為水勢退下,神色都放松了不少。有的甚至掏出炊餅補充起體力來,小孩子們面上的緊張神情也沒了,嘻嘻哈哈地打打鬧鬧。姬小彩抉擇困難,忍不住緊緊抓住古泰來的手。

古泰來反握住他的,低聲道:「放心,那妖物雖成了氣候,在一天裏解決掉它卻不難,你是懷疑我的實力?」

姬小彩搖搖頭,他很難解釋自己心裏那種七上八下的怪異感覺,只覺得似乎松了手,古泰來就會從此消失不見一樣,所以怎樣都放不開那只溫暖的手。

古泰來嘆了口氣,忽而將姬小彩旋了個身,自己擋在外面,罩住了姬小彩的身形,他說:「閉上眼睛。」看姬小彩還傻楞楞地睜著,嘆口氣,忍不住便低頭吻了上去。幹燥溫暖的氣息只交疊了短短一會,古泰來便松開了姬小彩,低聲問:「留在這裏好不好?小彩?」口氣裏竟有了幾分哀求的意思。

姬小彩吸溜著鼻子,勉為其難地答應:「那好吧,我留在這裏,但是道長你很快就會回來的對吧?」

古泰來摸摸他的臉:「當然,我還要陪你回鳳鳴山去。」

姬小彩道:「那說好了,師父道長一到,我就什麽都不管了,立刻下水找道長你去。」

古泰來笑道:「是,我等著你來保護我!」他低頭又在姬小彩耳邊交代了幾句,便抓了匕首步出祠堂,姬小彩緊緊跟著送到門口,看古泰來攀爬到堆在門口的糠谷袋上。

外間水勢此時已經漲得極高,只因為被那紅色朱砂與門神一般的木人線所懾,才無法進逼,但潮濤就一浪高過一浪,仿佛下一瞬就要沖入祠堂之中。

古泰來將匕首橫了叼在嘴裏,伸手利落破開面前障壁,淩空一躍,整個人就如同一尾矯健的游魚一般滑過縫隙,躍入了水中。他在水裏停著,回身朝姬小彩揮了揮手,隨後迅速調頭向金剛堤方向游去。

姬小彩直到看到古泰來身影消失,才深吸了口氣,定下心來。現在便是他一個人的戰鬥了,既然古泰來將全鎮人的性命交付在他手中,他便要想盡辦法護得村民周全。

他向鎮長交代了幾句,讓婦孺老幼都回到祠堂,青壯年搭了人墻圍在外面,輪番值守,自己則走到祠堂門口,算了位置,將妖劍豎直插在面前,與古泰來埋下碎玉形成相應之勢,隨後,他雙手合抱,盤膝而坐,抱元守一,凝息化神。古泰來布下了二重陣,第三重便由他來,但光以他一人之力卻太過微弱,因此,他必須找些幫手。不管是那些今日隱匿了行蹤的山中妖怪,還是青城山上的道士,找到一個是一個!

姬小彩如是想了,意化於風,將他所想所欲,送往青城山各處而去!

空空子卻在飛仙巖上下瞰。

此處正是青城山至高頂,離天頂仿佛只手距離。下方早已一片騷亂,山他所設的各處機關感靈氣變動,已開始動作,青城山中霧影蒙蒙,靈氣與妖氣交織一起,幻生各種妖魅。

山上道觀皆已一空,道士們傾觀而出與邪妖惡靈纏鬥,而山中本有的修仙精魅也有不少為邪氣所染,失了心智,變作惡妖,好端端一塊清凈地此時金戈交加,慘嚎連天,血腥之氣氤氳開來,散入雨幕,一眼望去,仿佛下起了一場血雨。在遠處,異常閃亮的岷江奔騰不歇,卷起滔天巨浪沈沈拍打兩岸,江中巨大妖物嘶吼著翻天覆地,金剛堤已然搖搖欲墜。

空空子看得一歇,微微嘆了口氣!

光陰太匆匆!一千多年來,他隱姓埋名,移魂化形,藏匿行蹤,暗中行事,於這天界絕陣中布下破解困龍陣之道,以上古神龍怨氣加之至陰之血於對方眼皮底下養了這一尾巨妖,又在青城山中步步為營,暗中設下這諸多法臺,只俟時辰一到,便要以血獻祭,開啟逆轉乾坤之陣……

他這樣殫精竭慮,所作所為卻非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償還虧欠。千年之前,因他一念之差,虧欠先人托付,才釀成一場慘禍!即使今日四海升平,似乎有了替他開釋的借口,他卻依舊深感自責,夜夜噩夢侵擾,日日不得安寧,他亦知道自己如今這樣做無異平白害了許多無辜性命,天理難容,必遭天雷轟頂,不得好死,但他卻寧可死得其所,也不願再如此下去!

空空子擡頭望天,玉宇瓊樓在墨色天空中隱隱可見,卻無天兵天將下凡捉妖。他知道自己這一著棋是賭對了,那人在數千年前的戰陣之中果然受了重傷,至今每到大兇年便會因天地陰陽之氣逆轉而導致無上陽毒入體,虛弱萬分,無法幹涉下界之事,這其中又尤以農歷九月這一至陽之月的初六、初七兩日最為重,而這也正是那人該嘗到的滋味!

既然當日有膽做下忤逆之事,便也該受到相應的懲罰,而這一次,他還要借助上古神龍之力,助古泰來於初七日掙脫天庭、掙脫那人在他身上下的毒咒,逆陰還陽,重拿回他本該有的力量,亦重獲其該得的地位!

耳邊響起微弱的振翅之聲,空空子伸出手,明黃色的紙鶴便穩穩落在他手上。不消看也知道那上面寫了什麽,他一揚手,那紙鶴便燃著了,化作灰燼,四散。

古泰來在江水中快速游動,四面八方並不混沌,因那怪物身上銀鱗耀眼,反倒使得它的所在變得分外分明。周圍江水互相推擠,冰冷刺骨,水中還漂浮著許多破碎的利物,稍有不慎便會被劃傷,但對古泰來說,還只是小菜一碟。

他這一次的情況似乎比之前都好。近幾年來但凡從初六起,他便或多或少開始變化,或者術力減弱,或者忘了身邊之人,甚至到最後忘了全部咒法,但這一次也不知是否上天垂憐,他竟然到現在還沒有嘗到失去法術的滋味,他也不知道,一個被天所詛咒,意欲逆天的天鬼是否還有獲得上天垂憐的機會,但卻知道他至今唯一愛著的也愛著他,願意陪伴他一輩子的人在等著他回去。這是這麽多年來,唯一一個真心實意對他,不計較他的從前,願意等他回去的人,這個事實讓他全身都有了力量,使得他的身姿更敏捷,頭腦更清晰,行動也更謹慎。

古泰來小心靠近內金剛堤,隔了段距離停下來觀察,心中細細計算下一步要走的路。

內金剛堤已被怪物撕扯壞了。到處都是斷了的竹蔑漂浮在水面上,裏面本裝著的卵石早已散開、滾落到水底,沈悶的落水聲響不絕於耳,由此可見千年前李冰建造金剛堤時的工程量之大。

古泰來停了會,隨後繞著內金剛堤小心游了半圈,在那怪物的側方停下來。他眼前二丈開外便是怪物的巨大頭顱,此刻它正張著血盆大口繼續撕咬金剛堤剩下的另一半——外金剛堤。它醜陋的頭顱左右搖擺,鮮血順著大嘴不停滴落,將附近江面染得一片通紅。

古泰來越看便越確信,這怪物乃是有人蓄意豢養,其外形非魚非蛇非龍,絕不是普通妖物自己吸食日月精華,吞吐山中靈氣修煉所得,那麽,是誰又有誰能在青城山,在那麽多道士和他師父空空子的眼皮底下養成這麽一尾巨妖?這個人現在又在什麽地方?

耳邊又再響起「喀喇喇」聲響,只是片刻,怪物又破壞了外金剛堤的一部分,巨大的卵石從天而降,打入水中。古泰來暗叫聲不妙,化了護體真氣,一個猛子紮入江中,躲避那些石塊。

剛入水中的時候,只覺眼前一片耀眼光線,古泰來一時沒能適應,瞇起眼睛。分不清遠近使得他無法完全躲避石塊,所幸有護體真氣,只是蹭破了點皮。而他在這時才發現,之前在青城山上遠眺時,曾以為岷江中的光點是怪物身上的鱗片所發出的光芒是錯誤的,銀鱗固然耀眼,但這幾乎貫通整段岷江的光點卻是從更深的地方所發出的,正是因為有了這些光芒,才使得怪物身上的鱗片亦有了熠熠光彩。

這光到底是什麽?

古泰來忍不住一路下游,上方不時有巨大卵石滾落,他在水中靈活閃避,越往下,眼前的光芒就越閃亮。那光芒雖亮卻並不刺眼,反而透著種柔和,更不讓人覺得充滿妖邪之氣,反帶著清凜之意。而這光芒也並非各處均勻閃爍,有些地方像是密集一些,有些地方則松散一些,最密集的地方,似乎就在古泰來的腳下,也正是傳聞中妖龍七寸所在。

古泰來很快游到底,呈現在他眼前的場景卻叫他吃了一驚。他根本沒想到,就在岷江水底,有著無數光芒靜靜漂浮在江中,組成彎曲盤繞的燈列,一眼望去,簡直仿佛官家上元節特設的花燈會一般,而所有的光芒卻恰恰是在金剛堤與魚嘴正下方、棲鳳窩以及寶瓶口最為集中。古泰來忍不住又下潛幾分,他這時已可用手觸摸江底泥沙,便伸手摸去,但本以為會揮散或沒入光陣之中的預期卻落空了,觸手所及除了泥沙的粗糙,落到最下方的是硬而冰冷的感覺。

古泰來撥開泥沙來看,底下露出的竟是一截有他三根手指粗細、晶瑩剔透的碎玉塊,而正是從這塊玉中靜靜透出了光芒來。古泰來看著看著,莫名覺得有些眼熟,仔細想了一下驀然憶起,當日他在內河邊上所見到的漁民手中帶有紋路的石塊似乎就是這麽個樣子,可當時明明是石頭,如今卻成了玉……

古泰來趕緊又將周圍的泥沙撥開,一點一點,被掩蓋著的光芒逐一展現在眼前……古泰來終於明白自己看到又摸到了什麽,那並不是什麽石頭,更不是什麽玉石,而是當年被永鎮江底的那條上古孽龍化骨之後的遺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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