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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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兩天以後，夏曦又馬不停蹄地召開了中央分局會議。通知傳給賀龍後，賀龍雖然心情不好，還是去了。
賀龍到了分局所在地，夏曦見了，主動喊道：“雲卿，到前面來坐，大家早到了，就等你一人了。”
賀龍沒有應聲，只向前面走去。因為大家心裏都有重重的心事，誰也沒和賀龍打招呼。賀龍一看那些悶悶地幹坐著的幹部，除夏曦外，還有關向應、姜琦、宋盤銘、葉光吉、盛聯均、盧冬生。賀龍忽然想到，過去開重要會議時的那些人，如今竟只剩夏曦、關向應和自己了。這時，他不由悲從中來，鼻子一酸，眼睛一熱，差點流下淚來。這時，周逸群、萬濤、孫德清、柳直荀、彭國材、劉革非、彭之玉、段德昌等人的音容笑貌，一一在他眼前浮現。想到這些，賀龍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一口接一口地抽著旱煙，恨不得讓煙麻醉自己的神經。
這時，夏曦開了腔。他說：“今天過大年，理當讓大家輕輕松松地休息，娛樂。可是，我們不得不開會，因為敵人不讓我們輕松。”
姜琦應和著說：“不要緊，只要是為了革命工作。”
夏曦喝了一口茶，又接著說：“今天的會議，主要是討論決定在全軍乃至湘鄂邊‘清黨’的事，其次是向大家宣布，段德昌這個大‘改組派’被我們抓住了。”
姜琦插嘴說：“這大家可能早知道了；看，我的小手臂就是段德昌拒捕時打的。”說著，他挽起了右邊的袖筒，露出包紮著的傷口來。不過，誰也沒去看姜琦的“證據”。
夏曦說：“大家也許會產生疑問，不大相信這是真的。但是我嚴肅地告訴大家，這一切全是真的，姜琦同志的右臂也可以證明。還有，段德昌及其追隨者經常叫嚷‘要打回洪湖’，‘包谷雜糧不如大米好吃’，‘山上不能創造蘇區’等反動言論，大家想畢都早有所聞。所有這些言行，無不說明段德昌是個十足的反革命分子。他無時不在煽動紅軍官兵，發展自己的勢力，破壞中央和中央分局的革命路線，惡毒分裂紅軍。”
夏曦說到這裏，故意咳了兩聲，似乎是以此自我響應。他掃了掃與會者們，發現沒有一個人有異常的表情，也沒有誰想來出抵觸他。他知道除了那個似乎沈浸在悲痛中的老對手賀龍，誰也不敢惹他這個中央分局書記。想到這裏，他的氣更粗了。
夏曦一本正經地說：“從目前的情況來看，‘肅反’的任務是艱巨的，大多數‘改組派’都是死硬分子，頑固得很。你像那段德昌，把他打昏死數次，依然不肯招供。但是，我們決不能因為他們不肯招供，就心慈手軟，就認為他們沒有罪。我認為，對於這類死硬分子，我們可以根據他們平時的表現，來判斷他們是否是反革命分子，這完全可以！凡是嫌疑犯，一律抓起來，他們不招，就動大刑。這些反革命分子，都是敵人中的精英，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角色！”
與會者仍然沒有誰吭聲。對此，夏曦比較滿意，眾人不吭聲，就說明他們沒有意見，至少是不敢表明意見的。同時，這也說明他夏曦的觀點是正確的，他這個分局書記是有力量的。
夏曦掃了賀龍幾眼，又陰著腔調說：“值得註意的是，在我們黨內、軍內，還有一些政治素質薄弱的人，他們常常是非不分，從而被反革命分子所利用，作了他們的保護傘和擋箭牌，縱容了反革命的勢力，間接地給革命造成了或大或小的損失。為此，我要求我們的高級領導幹部，要認真地進行自我反省，認清形勢，辨清是否，回到正確的道路上來。”
賀龍清楚夏曦說的是自己，但是，他沒有作任何流露。湘鄂西的土地革命遭到了如此重大的失敗，無數革命者被冤殺，夏曦及其後臺如此瘋狂，昔日與自己一起並肩創建蘇區、創建紅軍的戰友，如今已經所剩寥寥了。這一切早把他的心攪得亂糟糟的。特別是段德昌的被捕，更使他的心痛得麻木了。他常常想：我的兄弟姐妹，我的戰友們，他們都離我而去了，我賀龍活著還有意義嗎？尤其是最近兩天，他有時猛然發現，自己的魂魄竟大多時候都游離了自己的軀體，也就是說，自己有很多時候只剩下一個軀殼。他默默地對自己說：我的魂魄是去與戰友的英靈相會了，這就是說，自己的身軀無法與已故的戰友們在一起，但自己的靈魂，則時刻都在跟隨那些曾經朝夕相處的戰友的英魂。因為這樣，對於夏曦說了些什麽，賀龍已不再那麽關心了。他想：我關心也沒什麽用啊！自己那些戰友清楚是蒙冤的，但卻無力去幫助他們。
夏曦又繼續說：“鑒於反革命分子已經全面地、深入地打入了湘鄂西的黨政軍各級組織中，因此，在舊的基礎上改造黨團組織，那是於事無補的了。為此，分局決定馬上解散所有的黨團組織，黨團員要重新審核，重新登記，還要發展新的黨員。總之，我們要使黨團組織絕對純潔，不合格的堅決不予重新登記！”說到這裏，夏曦便裝模作樣地說：“對於中央分局的決定，大家有意見盡管提。”
在夏曦一手遮天的情形下，不要說其他人人人自危，不敢發表不同意見，就是賀龍也清楚，任何意見夏曦都不會采納，向他提意見，不過是多添些爭執與意氣罷了。因此，誰也不出來提什麽意見。
夏曦見眾人不表態，便暗自得意地說：“好吧，既然大家沒意見，那解散黨團組織的決定就全體通過了。”
這次會議過後，湘鄂西的所有共產黨的黨團組織即被全部取消，革命的政權和軍隊，竟成了無黨無團的團休，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從逮捕王炳南和陳協平開始，湘鄂西蘇區的第三次“肅反”拉開了黑幕。這次“肅反”比前兩次“肅反”更為慘烈。那些團、縣級以下的幹部，只要說一句對中央分局、肅反委員會、政務處，或對夏曦和姜琦不滿的話，即可馬上被抓起來。抓起來的反革命分子如不承認，不招供，姜琦即令人濫施酷刑。有些“改組派”受刑不過，只得在逼供、問供和誘供下胡亂招供，這樣惡性循環，使“改組派”一下子就抓出236人。每抓夠10人，姜琦即令人將他們編成一組，用鐵絲穿透其鎖骨（穿過前胸後背），像魚民串幹魚一般串在一起，然後押到湘鄂邊各赤區游行示眾。
當時時值農歷正、二月，湘鄂邊山區尚是天寒地凍，姜琦在押“改組派”游行時，卻讓他們赤著腳，光著身子，僅穿一條遮羞的短褲頭。那些“改組派”早被折磨得不成人樣，有的人在游行時，因傷病凍餓交加，忽然就倒下去了，再也起不來了。這時，押解的戰士就按姜琦的意圖，將其從鐵絲索上抽解出來，像扔一條腐壞的腌魚一樣，扔到荒山野嶺去餵狼養狗。
在第三次“肅反”中抓的“改組派”，成份也更加覆雜：有高級幹部，也有普通士兵，有年過六旬的老人，也有十五、六歲的少年，有氣息奄奄的男人，還有身懷有孕的婦女。
隨著“肅反”的深入，“改組派”被源源不斷地抓出，處決。僅在金果坪、江家村、鄔陽關、巖子口、陳家坡、麻水阪、栗樹坪、黑神廟等地，被“肅殺”的反革命分子就在千人以上。在此期間，原湘鄂邊特委領導下入黨和工作的幹部，均以各種莫須有的“罪名”被槍殺。在整個第三次“肅反”中，湘鄂邊蘇區恢覆後的縣區兩級幹部就被撤換百分之八十。
由於“改組派”抓得太多，一時審查不過來，夏曦和姜琦等人遂把他們編成一個又一個的“改組派連”，給他們戴上腳鐐手銬，整連整連地編入各團，由各團直接負責看押。與此同時，姜琦日夜加班地審訊反革命分子。因為反革命分子太多，又分散在各團，很多時候，審訊已不分地點和時間。這樣一來，整個湘鄂邊仿佛成了一座人間地獄。到處都有“肅反”人員的怒吼，到處都響著“反革命分子”的慘叫。直搞得人心惶惶，悲聲四起。
這天早晨又下起了牛毛春雨，賀龍心情陰郁地起了床。由於連日來沒有睡好覺，他的臉色有些發黃，眼皮有些浮腫，眼睛裏也布了幾許血絲。賀龍打開窗子，但見金果坪山野在雨霧中一片模糊。望著模糊的遠方，賀龍心中嘆道：這黨中央到底是怎麽回事？陳獨秀、向忠發、瞿秋白、李立三，這一個一個的領導人為什麽都方向不明，頭腦發熱？中國的革命為什麽總沒有一位好舵手？現在的王明和博古，他們使革命遭到了如此嚴重的損失，難道不是像前幾位舵手一樣在犯著錯誤嗎？如果真是這樣，那這種方針上的錯誤又何日是個盡頭？如果這種迷霧不早日驅散，中國的革命還會受到什麽樣的損失？革命最終將是什麽結果？
賀龍就這樣立在窗前，一邊想，一邊悶悶地抽煙。這時，他又聽到不遠處傳來“反革命分子”的慘叫聲。顯然，這是“肅反”委會員又在拷打“改組派”了。這種日夜不絕的慘叫聲，也是一個使賀龍睡不好的重要原因。
賀龍聽著這慘叫聲，心又開始抽搐起來，仿佛那些刑具都打在了他的身上。他的心情煩躁極了。他緊皺著濃眉，捏緊拳頭，狠狠地向樓上的一根粗大的柱子擂去。
賀龍忽然沖樓下大喊：“警衛班，備馬！”
賀龍的聲音太大，不僅使警衛戰士吃驚，使樓內響起回聲，而且使旁邊馬棚裏的戰馬也受了驚。特別是賀龍騎的那匹戰馬，仿佛是為了應和主人，竟發出一聲長嘶。
賀龍下得樓下，警衛戰士已備好戰馬，集合待命。
“軍長，我們到哪兒去？”賀龍的貼聲警衛請示道。
賀龍臉色凝重，並不答話，仿佛沒有聽見一樣。他從警衛戰士手中接過馬韁和馬鞭，翻身上馬，調整馬頭，兩腿一夾，猛一揮鞭，策馬朝前疾馳而去。
警衛班的戰士們趕緊上了馬，追了上去。
賀龍一馬當先，率著警衛班的戰士出了金果坪，直向鄔陽關馳去。原來，賀龍突然想到段德昌關在鄔陽關這麽久，自己由於心情惡劣，竟一次也沒有去看望他。今天，他再也抑制不住感情的驅使，沒有向夏曦請示，便冒著毛毛雨，急切地前往鄔陽關去看望戰友。
賀龍來到鄔陽關時，衣帽已經全濕，警衛戰士遞給他毛巾，讓他擦擦臉上的雨水，他卻沒有去接。
賀龍來到鄔陽關“肅反”分會，把分會負責人嚇了一跳。原來，這分會負責人乃是姜琦的心腹，他見賀龍突然而至，臉色又不好，知道來者不善；當他聽說賀龍是要看望段德昌時，不由為起難來。原來，夏曦和姜琦都交待過，沒有夏曦的條子，誰也不許看望團級以上的“犯人”，否則，責任由“肅反”分會及監獄負責人承擔。現在賀龍要看最大的“改組派”段德昌，他們真不知怎樣才好。他們心想，這次如果鬧得不好，不僅自己頭上的紗帽保不住，更重要的是自己也會成為“改組派”嫌疑。作為“肅反”幹將，他是深知夏曦和姜琦的厲害的。鄔陽關“肅反”分會的負責人雖然懼怕賀龍，但更怕夏曦。
“賀軍長，夏書記再三交待過，沒有他的批示，任何人不許見‘改組派’，我……” 鄔陽關肅反分會的負責人顫顫驚驚地說。
賀龍一聽，怒火中燒。他把眼睛一瞪，厲聲說：“怎麽，你還信不過我賀胡子？！”
“不敢……不敢……”那家夥慌張地說。
“那還有什麽話說，帶路，有問題我負責！”賀龍厲聲命令。
那家夥再也顧不得夏曦和姜琦的厲害了，只得先過了賀龍這一關，再作計較。
不一會，賀龍即在“肅反”分會那位負責人的帶領下，來到了關押段德昌的監獄。這監獄原是一座小廟，小廟下面一米多高的墻，全由石頭砌成，姜琦看中了這座小廟的堅固，遂趕走了廟中的一老一少兩個和尚，又進行了加固，作起了大“改組派”段德昌的單人監獄。現在，這座監獄大門緊閉，上了大鎖，門檐下立著兩個持槍看守的戰士。
“肅反”分會的負責人開始還準備只讓賀龍從窗口看段德昌，但他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他生怕賀龍一發怒，把帳算在自己頭上。於是，他親手打開了廟門。
廟門打開後，賀龍一步跨了進去。由於廟的窗子全被封死，裏面黑洞洞的，賀龍什麽也看不清。
“德昌”。賀龍痛心地喊道。
這時，廟中的一個角落裏響起了一陣嘩嘩啦啦的鐵鏈聲。
“胡子。”一個衰弱的聲音在角落裏響起。
賀龍定神一看，這才看見墻角裏慢慢地移來一個影子，他趕緊迎了上去。兩位英雄緊緊地擁抱起來。一時間，千言萬語都哽在了喉頭，無法說出。
賀龍將段德昌扶到門口，借著昏暗的天色，這才看清段德昌的模樣。
段德遍體鱗傷，面容憔悴，頭發胡子蓬亂，衣服單薄，殘破不堪；他仿佛一下子成了一個大病中的半老頭子，比要飯的叫花子還要不成人形。現在，只有從他睿智的、不屈的目光中，才能看出他曾經是一個叱咤風雲、威震敵膽的大英雄。
賀龍的心一陣酸澀，熱淚控制不住地淌了下來。
段德昌努力笑了笑，虛弱但卻是激動地說：“胡子，見到你我很高興，我現在愛做夢了，一做夢就夢見你，夢見逸群、玉林、之玉、革非、冬生，還有許多人，我生怕再也見不到你了哩。”
賀龍緊緊地扶著戰友，顫抖地說：“德昌，我的好兄弟……”
段德昌說：“胡子，不要為我難過，那麽多同志蒙冤，你難過得過來嗎。現在，我只希望你好好地保重自己，湘鄂西和紅三軍的創始人，現在就剩你一人了。湘鄂西不能沒有你，紅三軍不能沒有你啊！”
段德昌緊緊地握著賀龍的手，艱難喘了一會兒氣才緩過來。他接著說：“我相信，只要你還在，湘鄂西就有希望，紅三軍就有希望。”
賀龍激動地說：“德昌，你放心吧。”
段德昌又說：“胡子，我知道自己的日子不長了，但我不後悔，我畢竟為黨作了自己該做的工作。現在，我有兩件事要拜托你。”
“你說吧，別說兩件，就是兩十件，我也盡全力去辦！”賀龍堅決地說。
段德昌又努力笑了笑，然後說：“第一件事，是洪湖人民為革命作出了巨大的貢獻，巨大的犧牲，不管在什麽時候，請你不要忘記洪湖人民。”段德昌停了停，接著說：“再一件事，是我的私事，我妻子現在懷了孩子，等孩子出生後，你要從小教育他（她），培養他（她），長大了也跟共產黨幹革命；如果那時革命還沒有勝利，就叫他（她）也當紅軍，如果革命勝利了，就請你把他送到洪湖，去為洪湖人民工作，代表我，代表紅三軍，去報答洪湖人民對黨和紅軍的恩情。”
賀龍聽罷，緊握著段德昌的手，淚水再一次滾了下來。
“德昌，你放心吧。你的心願，就是我的心願，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賀龍擡頭一看，那個“肅反”分會的負責人還站在門外的屋檐下。他大聲命令：“快弄點好菜來，我要陪段師長喝酒！”
那個負責人雖然是姜琦的心腹，但聽了段德昌對賀龍說的一番肺腑之言，也受到了感動。這個“肅反”人員也想：這實在奇怪，人都快要死了，還說這樣的話，這樣的人也會是反革命嗎？當賀龍命令他去弄酒菜時，他竟一點猶豫都沒有。
這時，外面的雨下大了，打得廟頂咚咚直響，仿佛唱著一首悲愴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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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以後，夏曦又馬不停蹄地召開了中央分局會議。通知傳給賀龍後，賀龍雖然心情不好，還是去了。
賀龍到了分局所在地，夏曦見了，主動喊道：“雲卿，到前面來坐，大家早到了，就等你一人了。”
賀龍沒有應聲，只向前面走去。因為大家心裏都有重重的心事，誰也沒和賀龍打招呼。賀龍一看那些悶悶地幹坐著的幹部，除夏曦外，還有關向應、姜琦、宋盤銘、葉光吉、盛聯均、盧冬生。賀龍忽然想到，過去開重要會議時的那些人，如今竟只剩夏曦、關向應和自己了。這時，他不由悲從中來，鼻子一酸，眼睛一熱，差點流下淚來。這時，周逸群、萬濤、孫德清、柳直荀、彭國材、劉革非、彭之玉、段德昌等人的音容笑貌，一一在他眼前浮現。想到這些，賀龍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一口接一口地抽著旱煙，恨不得讓煙麻醉自己的神經。
這時，夏曦開了腔。他說：“今天過大年，理當讓大家輕輕松松地休息，娛樂。可是，我們不得不開會，因為敵人不讓我們輕松。”
姜琦應和著說：“不要緊，只要是為了革命工作。”
夏曦喝了一口茶，又接著說：“今天的會議，主要是討論決定在全軍乃至湘鄂邊‘清黨’的事，其次是向大家宣布，段德昌這個大‘改組派’被我們抓住了。”
姜琦插嘴說：“這大家可能早知道了；看，我的小手臂就是段德昌拒捕時打的。”說著，他挽起了右邊的袖筒，露出包紮著的傷口來。不過，誰也沒去看姜琦的“證據”。
夏曦說：“大家也許會產生疑問，不大相信這是真的。但是我嚴肅地告訴大家，這一切全是真的，姜琦同志的右臂也可以證明。還有，段德昌及其追隨者經常叫嚷‘要打回洪湖’，‘包谷雜糧不如大米好吃’，‘山上不能創造蘇區’等反動言論，大家想畢都早有所聞。所有這些言行，無不說明段德昌是個十足的反革命分子。他無時不在煽動紅軍官兵，發展自己的勢力，破壞中央和中央分局的革命路線，惡毒分裂紅軍。”
夏曦說到這裏，故意咳了兩聲，似乎是以此自我響應。他掃了掃與會者們，發現沒有一個人有異常的表情，也沒有誰想來出抵觸他。他知道除了那個似乎沈浸在悲痛中的老對手賀龍，誰也不敢惹他這個中央分局書記。想到這裏，他的氣更粗了。
夏曦一本正經地說：“從目前的情況來看，‘肅反’的任務是艱巨的，大多數‘改組派’都是死硬分子，頑固得很。你像那段德昌，把他打昏死數次，依然不肯招供。但是，我們決不能因為他們不肯招供，就心慈手軟，就認為他們沒有罪。我認為，對於這類死硬分子，我們可以根據他們平時的表現，來判斷他們是否是反革命分子，這完全可以！凡是嫌疑犯，一律抓起來，他們不招，就動大刑。這些反革命分子，都是敵人中的精英，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角色！”
與會者仍然沒有誰吭聲。對此，夏曦比較滿意，眾人不吭聲，就說明他們沒有意見，至少是不敢表明意見的。同時，這也說明他夏曦的觀點是正確的，他這個分局書記是有力量的。
夏曦掃了賀龍幾眼，又陰著腔調說：“值得註意的是，在我們黨內、軍內，還有一些政治素質薄弱的人，他們常常是非不分，從而被反革命分子所利用，作了他們的保護傘和擋箭牌，縱容了反革命的勢力，間接地給革命造成了或大或小的損失。為此，我要求我們的高級領導幹部，要認真地進行自我反省，認清形勢，辨清是否，回到正確的道路上來。”
賀龍清楚夏曦說的是自己，但是，他沒有作任何流露。湘鄂西的土地革命遭到了如此重大的失敗，無數革命者被冤殺，夏曦及其後臺如此瘋狂，昔日與自己一起並肩創建蘇區、創建紅軍的戰友，如今已經所剩寥寥了。這一切早把他的心攪得亂糟糟的。特別是段德昌的被捕，更使他的心痛得麻木了。他常常想：我的兄弟姐妹，我的戰友們，他們都離我而去了，我賀龍活著還有意義嗎？尤其是最近兩天，他有時猛然發現，自己的魂魄竟大多時候都游離了自己的軀體，也就是說，自己有很多時候只剩下一個軀殼。他默默地對自己說：我的魂魄是去與戰友的英靈相會了，這就是說，自己的身軀無法與已故的戰友們在一起，但自己的靈魂，則時刻都在跟隨那些曾經朝夕相處的戰友的英魂。因為這樣，對於夏曦說了些什麽，賀龍已不再那麽關心了。他想：我關心也沒什麽用啊！自己那些戰友清楚是蒙冤的，但卻無力去幫助他們。
夏曦又繼續說：“鑒於反革命分子已經全面地、深入地打入了湘鄂西的黨政軍各級組織中，因此，在舊的基礎上改造黨團組織，那是於事無補的了。為此，分局決定馬上解散所有的黨團組織，黨團員要重新審核，重新登記，還要發展新的黨員。總之，我們要使黨團組織絕對純潔，不合格的堅決不予重新登記！”說到這裏，夏曦便裝模作樣地說：“對於中央分局的決定，大家有意見盡管提。”
在夏曦一手遮天的情形下，不要說其他人人人自危，不敢發表不同意見，就是賀龍也清楚，任何意見夏曦都不會采納，向他提意見，不過是多添些爭執與意氣罷了。因此，誰也不出來提什麽意見。
夏曦見眾人不表態，便暗自得意地說：“好吧，既然大家沒意見，那解散黨團組織的決定就全體通過了。”
這次會議過後，湘鄂西的所有共產黨的黨團組織即被全部取消，革命的政權和軍隊，竟成了無黨無團的團休，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從逮捕王炳南和陳協平開始，湘鄂西蘇區的第三次“肅反”拉開了黑幕。這次“肅反”比前兩次“肅反”更為慘烈。那些團、縣級以下的幹部，只要說一句對中央分局、肅反委員會、政務處，或對夏曦和姜琦不滿的話，即可馬上被抓起來。抓起來的反革命分子如不承認，不招供，姜琦即令人濫施酷刑。有些“改組派”受刑不過，只得在逼供、問供和誘供下胡亂招供，這樣惡性循環，使“改組派”一下子就抓出236人。每抓夠10人，姜琦即令人將他們編成一組，用鐵絲穿透其鎖骨（穿過前胸後背），像魚民串幹魚一般串在一起，然後押到湘鄂邊各赤區游行示眾。
當時時值農歷正、二月，湘鄂邊山區尚是天寒地凍，姜琦在押“改組派”游行時，卻讓他們赤著腳，光著身子，僅穿一條遮羞的短褲頭。那些“改組派”早被折磨得不成人樣，有的人在游行時，因傷病凍餓交加，忽然就倒下去了，再也起不來了。這時，押解的戰士就按姜琦的意圖，將其從鐵絲索上抽解出來，像扔一條腐壞的腌魚一樣，扔到荒山野嶺去餵狼養狗。
在第三次“肅反”中抓的“改組派”，成份也更加覆雜：有高級幹部，也有普通士兵，有年過六旬的老人，也有十五、六歲的少年，有氣息奄奄的男人，還有身懷有孕的婦女。
隨著“肅反”的深入，“改組派”被源源不斷地抓出，處決。僅在金果坪、江家村、鄔陽關、巖子口、陳家坡、麻水阪、栗樹坪、黑神廟等地，被“肅殺”的反革命分子就在千人以上。在此期間，原湘鄂邊特委領導下入黨和工作的幹部，均以各種莫須有的“罪名”被槍殺。在整個第三次“肅反”中，湘鄂邊蘇區恢覆後的縣區兩級幹部就被撤換百分之八十。
由於“改組派”抓得太多，一時審查不過來，夏曦和姜琦等人遂把他們編成一個又一個的“改組派連”，給他們戴上腳鐐手銬，整連整連地編入各團，由各團直接負責看押。與此同時，姜琦日夜加班地審訊反革命分子。因為反革命分子太多，又分散在各團，很多時候，審訊已不分地點和時間。這樣一來，整個湘鄂邊仿佛成了一座人間地獄。到處都有“肅反”人員的怒吼，到處都響著“反革命分子”的慘叫。直搞得人心惶惶，悲聲四起。
這天早晨又下起了牛毛春雨，賀龍心情陰郁地起了床。由於連日來沒有睡好覺，他的臉色有些發黃，眼皮有些浮腫，眼睛裏也布了幾許血絲。賀龍打開窗子，但見金果坪山野在雨霧中一片模糊。望著模糊的遠方，賀龍心中嘆道：這黨中央到底是怎麽回事？陳獨秀、向忠發、瞿秋白、李立三，這一個一個的領導人為什麽都方向不明，頭腦發熱？中國的革命為什麽總沒有一位好舵手？現在的王明和博古，他們使革命遭到了如此嚴重的損失，難道不是像前幾位舵手一樣在犯著錯誤嗎？如果真是這樣，那這種方針上的錯誤又何日是個盡頭？如果這種迷霧不早日驅散，中國的革命還會受到什麽樣的損失？革命最終將是什麽結果？
賀龍就這樣立在窗前，一邊想，一邊悶悶地抽煙。這時，他又聽到不遠處傳來“反革命分子”的慘叫聲。顯然，這是“肅反”委會員又在拷打“改組派”了。這種日夜不絕的慘叫聲，也是一個使賀龍睡不好的重要原因。
賀龍聽著這慘叫聲，心又開始抽搐起來，仿佛那些刑具都打在了他的身上。他的心情煩躁極了。他緊皺著濃眉，捏緊拳頭，狠狠地向樓上的一根粗大的柱子擂去。
賀龍忽然沖樓下大喊：“警衛班，備馬！”
賀龍的聲音太大，不僅使警衛戰士吃驚，使樓內響起回聲，而且使旁邊馬棚裏的戰馬也受了驚。特別是賀龍騎的那匹戰馬，仿佛是為了應和主人，竟發出一聲長嘶。
賀龍下得樓下，警衛戰士已備好戰馬，集合待命。
“軍長，我們到哪兒去？”賀龍的貼聲警衛請示道。
賀龍臉色凝重，並不答話，仿佛沒有聽見一樣。他從警衛戰士手中接過馬韁和馬鞭，翻身上馬，調整馬頭，兩腿一夾，猛一揮鞭，策馬朝前疾馳而去。
警衛班的戰士們趕緊上了馬，追了上去。
賀龍一馬當先，率著警衛班的戰士出了金果坪，直向鄔陽關馳去。原來，賀龍突然想到段德昌關在鄔陽關這麽久，自己由於心情惡劣，竟一次也沒有去看望他。今天，他再也抑制不住感情的驅使，沒有向夏曦請示，便冒著毛毛雨，急切地前往鄔陽關去看望戰友。
賀龍來到鄔陽關時，衣帽已經全濕，警衛戰士遞給他毛巾，讓他擦擦臉上的雨水，他卻沒有去接。
賀龍來到鄔陽關“肅反”分會，把分會負責人嚇了一跳。原來，這分會負責人乃是姜琦的心腹，他見賀龍突然而至，臉色又不好，知道來者不善；當他聽說賀龍是要看望段德昌時，不由為起難來。原來，夏曦和姜琦都交待過，沒有夏曦的條子，誰也不許看望團級以上的“犯人”，否則，責任由“肅反”分會及監獄負責人承擔。現在賀龍要看最大的“改組派”段德昌，他們真不知怎樣才好。他們心想，這次如果鬧得不好，不僅自己頭上的紗帽保不住，更重要的是自己也會成為“改組派”嫌疑。作為“肅反”幹將，他是深知夏曦和姜琦的厲害的。鄔陽關“肅反”分會的負責人雖然懼怕賀龍，但更怕夏曦。
“賀軍長，夏書記再三交待過，沒有他的批示，任何人不許見‘改組派’，我……” 鄔陽關肅反分會的負責人顫顫驚驚地說。
賀龍一聽，怒火中燒。他把眼睛一瞪，厲聲說：“怎麽，你還信不過我賀胡子？！”
“不敢……不敢……”那家夥慌張地說。
“那還有什麽話說，帶路，有問題我負責！”賀龍厲聲命令。
那家夥再也顧不得夏曦和姜琦的厲害了，只得先過了賀龍這一關，再作計較。
不一會，賀龍即在“肅反”分會那位負責人的帶領下，來到了關押段德昌的監獄。這監獄原是一座小廟，小廟下面一米多高的墻，全由石頭砌成，姜琦看中了這座小廟的堅固，遂趕走了廟中的一老一少兩個和尚，又進行了加固，作起了大“改組派”段德昌的單人監獄。現在，這座監獄大門緊閉，上了大鎖，門檐下立著兩個持槍看守的戰士。
“肅反”分會的負責人開始還準備只讓賀龍從窗口看段德昌，但他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他生怕賀龍一發怒，把帳算在自己頭上。於是，他親手打開了廟門。
廟門打開後，賀龍一步跨了進去。由於廟的窗子全被封死，裏面黑洞洞的，賀龍什麽也看不清。
“德昌”。賀龍痛心地喊道。
這時，廟中的一個角落裏響起了一陣嘩嘩啦啦的鐵鏈聲。
“胡子。”一個衰弱的聲音在角落裏響起。
賀龍定神一看，這才看見墻角裏慢慢地移來一個影子，他趕緊迎了上去。兩位英雄緊緊地擁抱起來。一時間，千言萬語都哽在了喉頭，無法說出。
賀龍將段德昌扶到門口，借著昏暗的天色，這才看清段德昌的模樣。
段德遍體鱗傷，面容憔悴，頭發胡子蓬亂，衣服單薄，殘破不堪；他仿佛一下子成了一個大病中的半老頭子，比要飯的叫花子還要不成人形。現在，只有從他睿智的、不屈的目光中，才能看出他曾經是一個叱咤風雲、威震敵膽的大英雄。
賀龍的心一陣酸澀，熱淚控制不住地淌了下來。
段德昌努力笑了笑，虛弱但卻是激動地說：“胡子，見到你我很高興，我現在愛做夢了，一做夢就夢見你，夢見逸群、玉林、之玉、革非、冬生，還有許多人，我生怕再也見不到你了哩。”
賀龍緊緊地扶著戰友，顫抖地說：“德昌，我的好兄弟……”
段德昌說：“胡子，不要為我難過，那麽多同志蒙冤，你難過得過來嗎。現在，我只希望你好好地保重自己，湘鄂西和紅三軍的創始人，現在就剩你一人了。湘鄂西不能沒有你，紅三軍不能沒有你啊！”
段德昌緊緊地握著賀龍的手，艱難喘了一會兒氣才緩過來。他接著說：“我相信，只要你還在，湘鄂西就有希望，紅三軍就有希望。”
賀龍激動地說：“德昌，你放心吧。”
段德昌又說：“胡子，我知道自己的日子不長了，但我不後悔，我畢竟為黨作了自己該做的工作。現在，我有兩件事要拜托你。”
“你說吧，別說兩件，就是兩十件，我也盡全力去辦！”賀龍堅決地說。
段德昌又努力笑了笑，然後說：“第一件事，是洪湖人民為革命作出了巨大的貢獻，巨大的犧牲，不管在什麽時候，請你不要忘記洪湖人民。”段德昌停了停，接著說：“再一件事，是我的私事，我妻子現在懷了孩子，等孩子出生後，你要從小教育他（她），培養他（她），長大了也跟共產黨幹革命；如果那時革命還沒有勝利，就叫他（她）也當紅軍，如果革命勝利了，就請你把他送到洪湖，去為洪湖人民工作，代表我，代表紅三軍，去報答洪湖人民對黨和紅軍的恩情。”
賀龍聽罷，緊握著段德昌的手，淚水再一次滾了下來。
“德昌，你放心吧。你的心願，就是我的心願，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賀龍擡頭一看，那個“肅反”分會的負責人還站在門外的屋檐下。他大聲命令：“快弄點好菜來，我要陪段師長喝酒！”
那個負責人雖然是姜琦的心腹，但聽了段德昌對賀龍說的一番肺腑之言，也受到了感動。這個“肅反”人員也想：這實在奇怪，人都快要死了，還說這樣的話，這樣的人也會是反革命嗎？當賀龍命令他去弄酒菜時，他竟一點猶豫都沒有。
這時，外面的雨下大了，打得廟頂咚咚直響，仿佛唱著一首悲愴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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