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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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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字句句都是孝敬,滿口都是感恩戴德,但最終不過一句話,正經當家的女主來了,她老人家該放權了。

烏嬤嬤聽著奶兒子這樣說,難免有些心酸,人說兒大不由娘,到了這裏,可不是一樣嗎!自己當初是舍下男人和女兒,跟著來上京照顧他的,一來十二年,這些年把一腔心血全花在了這奶兒子身上,雖說身份是主仆,心裏真如親母子一般。她當然盼著他好,盼他娶妻生子,有個伴兒,誰知媳婦娶進門,才第二日,心就完全偏到新婦那頭去了,讓她不免有些傷感,自己終究成了外人,成了可有可無的,吃幹飯的老婆子。

別人沒來打壓,倒是這奶兒子為了討好新婚的妻子,先壓了她一頭,實在讓人失望。她還能說什麽呢,無非笑道:“老婆子還沒有老得不能動,你們才成婚,我就成了甩手掌櫃,知道的人說郎主體恤,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圖清閑,只管躲起來受用呢。”

這就是還打算繼續摻和啊,看來就算赫連頌發了話,也不能阻斷這位乳母掌控大局的心。

肅柔也不著急,調轉視線望向烏嬤嬤,笑道:“嬤嬤到底是府裏老人兒,辦起事來總比旁人順手些。王爺原擔心嬤嬤年紀大了,想讓嬤嬤頤養,既然嬤嬤不辭辛苦,那往後還得仰賴嬤嬤指點我。”

烏嬤嬤皮笑肉不笑,淺淺褔了福身道:“郎主自小是我帶大的,這些年我也操心慣了。王妃剛來掌家,總不好一股腦兒全扔到王妃身上……家中事務繁雜,我想著王妃多多伴著郎主才是要務,何必把時間浪費在瑣事上,王妃說呢?”

所以一個主事婆子光明正大和主母搶著掌家,還真是頭回遇見,不過她既然當著赫連頌的面這樣說,也省得自己親口向赫連頌提起,弄得告狀一樣。肅柔不過淺淺一笑,便不再與她爭論了,起身挪到東邊鄰水的花廳裏,打算燃上一支香,再看上一會兒書,總得消磨了這閑來無事的新婚第二日。

反正就是沒立威,也沒有立時接掌家務,甚至沒有逐個辨認家中辦事的仆婦婆子,帶著她身邊的人,悠哉悠哉辦她的事去了。

從上房退出來的婆子們都有些摸不準路數,大家瞧了瞧烏嬤嬤,烏嬤嬤因剛才郎主那幾句話,鬧了個沒臉,心下正不高興,因此沒有多逗留,帶著底下辦差的婆子往院門上去了。

剩下腳步慢了些的人,包括竇嬤嬤,從門上出來就把眼兒瞧竹柏,一面悄悄招手,“哥兒,過來!過來說話!”

竹柏是郎主身邊最親近的小廝,平時幹什麽都帶著他,加上他剛才那樂見其成的一笑,竇嬤嬤心裏暗暗記下了,因此偷著把他叫來,也好打聽打聽郎主那頭的動向。

竹柏對插著袖子,探著脖子叫了聲媽媽,“可是有什麽示下?”

竇嬤嬤嗐了聲,“你是郎主跟前紅人,我們還能支使你不成!就是和你打探一回……”越說嗓門越矮,“先前瞧著郎主伺候王妃用飯來著,這是怎麽回事,竟像顛倒了乾坤似的。”

竹柏很嫌棄這幾個眼皮子淺的婆子,回頭朝花廳方向望一眼,看見郎主生湊到王妃跟前,就知道這家往後誰在上,誰在下了。

說起郎主追妻的心路歷程啊,竹柏是一清二楚的,所以他一心擁護王妃,和這些搖擺的婆子不一樣。

“夫妻過日子,還講究乾坤正不正?您幾位在家,不叫漢子給你們打洗腳水?我跟著郎主這些日子,郎主對王妃怎麽樣,我全瞧在眼裏,我同你們說……”他舔了舔唇道,“這可不是盲婚啞嫁,不是冰人做了媒,到了正日子就迎娶,這程子咱們郎主把心都掏出來給人家了,你們說這家往後誰做主?再者,王妃是什麽出身?張家一門朝廷重臣,父親更是配享太廟,吃帝王家香火的,你當人家是小門小戶出來的,高攀咱們郎主了?”

王妃什麽出身,大家當然聽說了,但郎主在外究竟怎麽樣,她們這些後宅婦人無從得知。現在聽說早就掏心挖肺了,不由讓人驚詫,原還說就算迎娶了也未必多和睦呢,現在看來人家拿住了郎主的心,王府最後也定是在她手裏的,那她們還有什麽可觀望的,難道還幫著烏嬤嬤和王妃打擂臺不成!

竹柏當然知道她們欺生,暗道這些老娘們兒就是混賬,滿以為人家年輕,是沒經過事的姑娘,想仗著資歷在她跟前擺款兒來著。如今既然問到他門上,自己當然要借機給這些媽媽婆子醒醒神兒,便道:“王爺和王妃父親的淵源,你們可知道?當初張侍中為保郎主才殉職,侍中是郎主恩人。如今恩人愛女下嫁,你們猜猜郎主是什麽心境兒,自然是捧在手裏怕磕了,含在嘴裏怕化了。若是有人敢和王妃作對,不說王妃同不同她計較,王爺頭一個就饒不了她。”說得婆子們個個噤若寒蟬。

一旁的喬媽媽琢磨了半晌,囁嚅道:“王妃家對郎主有恩,烏嬤嬤心裏最明白,早前她可是一路伴著郎主從隴右過來的,怎麽如今……”

關於這點,竹柏的理解是烏嬤嬤心疼奶兒子,到底這些年張家總覺得郎主虧欠了他們,怕恩人的女兒進了王府自恃功高,到時候壓制著郎主,讓郎主受委屈。可王妃哪裏是那樣的人,既答應嫁過來過日子,自然是一心待郎主的。

還有另一樁,竹柏含蓄地笑了笑,“老臣心系天下,不也不願意解甲歸田嗎,烏嬤嬤是郎主乳娘,身份不一樣。媽媽們不同,原是領俸祿幹活的,就別操那份閑心了,好好侍奉郎主和王妃,王妃一高興,給你們漲上幾錢月例,這叫肉肥湯也肥,有什麽不好。”

這麽一說,竟是有了歲數的人還不及一個毛頭小子看得透徹。

竇嬤嬤和幾個婆子交換了下眼色,也不再多逗留了,結伴往門上去,悄聲揣度:“烏嬤嬤霸攬著,把張家派來接迎賓客隨禮的人晾在一旁,別不是防著王妃貼補娘家吧!”

有人一聽便笑了,“張家又不是破落戶,那麽大的門庭,要貼補什麽?我看是烏嬤嬤不願意放權,有意和王妃叫板……”邊說邊走遠,那嗓音也匿入瀟瀟的風聲裏,漸漸不見了。

這廂肅柔正倚窗坐著看書,赫連頌想找她說說話,但她看得專心,自己好像也插不上嘴。正抓耳撓腮,女使送了杏仁酪來,他忙接了送到她面前,小聲說:“娘子請。”

她翻過一頁紙,唰地一聲響,沒有理他。

後來案上燃著的濃梅香燒完了,女使要來伺候,他接過火折子擺手讓人退下,親自點了斜插進扁舟一葉的香案上。自己一手支著下頜,一手往她的方向扇了扇,討好地問:“娘子聞一聞,這香品怎麽樣?”

肅柔的視線從書本上方投過去,淡漠地看了他一眼,“王爺去書房呆著吧,等中晌用飯,我再讓人去請你。”

可他不答應,“去書房做什麽呢,也看書嗎?我現在一個字都看不進去,因為我有心事。”

還有心事呢,是覺得賬沒算夠嗎?

肅柔對邊上侍立的人使了個眼色,讓她們都退下,自己合上書問:“王爺是不是覺得我處事不公?我告訴你,我這回已經很克制了,要不是婚期太近不能更改,我是絕對不會嫁給你的。”

他有些絕望,不死心地問:“就因為我太喜歡你,為了娶你動用了一點小心思,所以你不能原諒我?”

肅柔不愛聽他模糊重點的那些話,“動用了一點小心思?你這是動用小心思嗎,連祖母都被你騙進去了!”

他噎了口,半晌道:“等回門那日我會向祖母陳情,懇請祖母原諒的。可是娘子,也請你相信我,但凡我有半點辦法,絕不會驚動官家。我只是希望你能慢慢接受我,若我不顧你的感受,何必繞這個圈子,當朝請求官家賜婚,不是更省事嗎。”

肅柔哼了一聲,“所以這樣已經是賞了張家臉面了嗎?弄出個言官諫言,嚇得金翟宴上沒有一家敢向我提親,都是你幹的好事!”

一家女百家求,她沒有機會經歷那種輝煌了,將來老了也說不響嘴,不能告訴孫女,“當年你祖父是與人搶破了頭,才娶到祖母的”。可能到了他嘴裏,更會變成“由頭至尾只有我一人向你祖母提親,然後你祖母就嫁了我”……想起來好窩囊。一個女孩子最寶貴的時間就這麽結束了,回首望望,待字淒涼,即便在金翟宴上露了面,也都是枉然。

這一切是誰促成的?就是眼前這人!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意難平,心不甘。

他卻還在計較細節,“那個言官不是我安排的,大丈夫敢作敢當,我沒做過的事,是不會承認的。”

這很重要嗎?是不是他安排,都引發了無人問津的結果,畢竟金翟宴後官家就橫空出世了。

算了,多說無益,她重新舉起書,調開了視線。

他垂著兩手郁郁寡歡,“娘子別看書了,我們去池子裏釣魚,去院子裏蕩秋千,再不濟出門走走,也比枯坐在這裏強。”

肅柔微微偏過了身子,表示不想聽他說話。大婚第二日,釣什麽魚、蕩什麽秋千、逛什麽街,全是餿主意。

他撫了撫額,在地心轉了兩圈,“這不是我想象中的新婚生活……”

新婚燕爾應當蜜裏調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對,結果竟弄成這樣,他的妻子不願意理他,這讓他抓心撓肝,十分傷情。

他挨過去一點,“娘子,先前我們不是很好嗎,中秋那日,你都已經喜歡上我了。”

她說不要臉,“我什麽時候說喜歡上你了!”

可他覺得這種事不用說出來,得用心感受。她要不是認定了他,怎麽會與他那麽親近,放燈的願望,字字句句都和他有關?

然而她現在不高興了,不高興起來就否定一切,恨不得把那根被他叼過的手指頭都剁了。他不敢再觸怒她,小聲說:“你要是真不耐煩我,我就去軍中了……城外有兩軍要調動,我去主持主持,晚間再回來。”

這下她放下了書,凝眉道:“今日是什麽日子?你要去軍中?”

他說:“你不是不想見到我嗎,我避避風頭總可以吧。”心裏卻在大喊,你還不留住我嗎,我一去幾個時辰,可要到天黑才回來啊!

結果她吐了口氣,說好,“你去吧,我正好乏了,進去小睡一會兒。”

他頓時一臉委屈,“我去軍中,你卻要睡覺,你果然一點都不在乎我。”

肅柔被他氣笑了,“你做的那些事,算計我至此,還要我在乎你,虧你有臉說。”一面站起身,抿了抿鬢角的頭發,轉身道,“王爺走吧,我回房了。”

她說到做到,果真挪動步子穿過木廊,往臥房去了。他站了半日,心裏雖然蕭索,但還是追了上去,靦著臉問:“娘子你餓麽?娘子你渴麽?我這裏有上好的密雲小龍團,讓她們取來,我給你點茶喝吧!”

她恍若未聞,甚至向外望了望,喃喃說:“不知道縣主在做什麽,怎麽不來串串門……”

赫連頌道:“縣主是個好姑娘,她知道我們新婚需要獨處,不會來打攪我們的。”

他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肅柔回頭看了他一眼,“王爺不是要去軍中嗎?”

他立刻改了主意,“我想還是算了,今日去軍中會引人誤會,以為我們夫妻不和。娘子先前說要小睡的,我陪你一起睡吧,飯食讓她們送進內寢來,咱們可以睡到明日再起床。”

肅柔知道他打的什麽算盤,一個孤苦伶仃在廊上度過洞房花燭夜的男人,時刻都想抓住一切機會,彌補這項缺憾。

她不說話,赫連頌決定厚著臉皮跟進內寢,無奈剛走了幾步,就聽她說“王爺止步”,不肯通融的眉毛高高挑起,分明要和他楚河漢界。

他進退不得,只好聲東擊西,“娘子以後不要叫我王爺了,還是叫我官人吧,或者介然也行。”說著小心翼翼拉過一張圈椅坐下,“我不過去,就在這裏同你說說話,哪怕只是看著你,我也心滿意足了。”

他一向嘴甜,但這時候還想用這招,顯然無效。她意興闌珊,垂眼撫了撫床單的不平處,“你似乎從未想過,我願不願意讓你看著。”

她如今平靜得嚇人,很有看破紅塵的灑脫,這種平靜令他大大不安起來,他想完了,這回不拿出誠意,她是不會原諒他了。於是站起身來,朝外喊了聲,“竹柏!”

竹柏在廊下應了,“小的在!郎主什麽吩咐?”

他運足了氣說:“把花園裏那棵玫瑰給我砍了。”

“啊?”竹柏以為自己聽岔了,扒著欄桿問:“郎主,那棵玫瑰長得好好的,您砍它幹嘛?”

肅柔也弄不清他要幹什麽,狐疑地望著他。

他神情悲愴,但語氣十分決絕,“我對不起王妃,今日砍了玫瑰樹,我要負荊請罪,因為玫瑰樹刺多!”

這下肅柔驚呆了,連外面的竹柏也有些不知所措,小兩口鬧別扭就要自傷嗎?那刺紮進肉裏不是鬧著玩的,郎主那身細皮嫩肉回頭星羅棋布,可就壞了品相了,王妃能答應?

果然,肅柔蹙眉道:“新婚第二日就要砍玫瑰樹,也沒個忌諱。”

忌諱這,忌諱那,其實她還是想好好同他過日子的。赫連頌心下暗喜,嘴上自然要討饒,誠懇地說:“我犯了大錯,惹得娘子這幾日心煩意亂,一切都是我的罪過。我不知道應當怎麽做才能讓你消氣,打算效法廉頗,但娘子又覺得砍樹不吉利,那我可怎麽辦呢……什麽都不做,便想求得娘子原諒,豈不是顯得我這人太敷衍了嗎。”

好一招得了便宜還賣乖,聽得肅柔連連涼笑,“這話也是,既然玫瑰樹不能砍,那就請王爺想個別的辦法吧,既不能傷了那些花草的根系,也要滿足王爺請罪的願望。”

然後他就不說話了,抿著倔強的唇,拂袖而去了。

走了也好,清凈。肅柔拍了拍床頭引枕,崴身躺倒,外面的日光已經不像夏日那樣刺眼了,斜照過來,照在窗前的書案上,投下一個菱形的光影。

不知哪裏飛來一朵蒲公英,正落進窗戶的槽縫裏,那細小的絨毛被風吹得簌簌輕搖,她瞇眼看了很久,看得一陣陣犯起了困,便悠然合上了眼睛。

可是不多久,外面就傳來一串急切的腳步聲,須臾便到了內寢前。她懶懶睜開眼看,看見赫連頌只穿一身中衣,身上麻繩五花大綁,背後背著一簇仙人掌。

她頓時驚得目瞪口呆,坐起身道:“你可是瘋了啊?”

他卻正氣凜然,“我行差踏錯,甘願認罰,從今往後絕不做對不起娘子的事,若有再犯,下回脫光了背仙人掌,拿蒼耳做鞋穿,反正娘子怎麽罰我都行,我絕不喊一聲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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