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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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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樓街在州北瓦子和艮岳之間,因楊樓正店而得名。

馬車緩緩跟著牙郎往北,穿過了西雞兒巷,再往前不遠就是艮岳。所謂的艮岳,是離禁廷最近的一座皇家園林,當初肅柔在禁中的時候,每年都會隨侍貴人娘子們入艮岳避暑,從拱宸門出來,走上幾裏便到了,連車馬都不用乘坐。那是個人工精心雕琢出來的巨大假山群,山中留有洞穴,以爐甘石聚集霧氣,因此常年雲霧沌沌,遠看上去,頗有人間仙境的意味。

只是好巧,先前赫連頌說有個院子在艮岳邊上,她這一路走來,心裏也有些疑惑,擔心恰好就是他的別業。但轉念想想,這地方私宅不少,再說赫連頌應當也不缺錢,哪裏會托牙郎幫著賃售屋子,這麽一想心裏就坦然了。

牙郎騎在馬上,向前揚了揚鞭,“快到了,就在前頭。”

肅柔推開車門看,在緊鄰艮岳山腳的地方,有個白墻灰瓦的獨立院子,比之前看過的那個院子大些,但也更莊重典雅。門前小徑兩旁栽種著碧清的竹子,拿籬笆仔細圍著,人從其中走過,恍惚像走入了山野農家似的。

牙郎還在誇誇其談,“這麽上乘的地方,這樣簇新的院子,不是人挑屋子,是屋子挑人啊!我原是見小娘子顯貴,這才願意領著小娘子來瞧一瞧,要是換了別人,這麽大熱的天,才懶於在外奔走。小娘子快看,院子坐北朝南,後有靠山,前有活水,龍蟠虎踞,風水上佳,不管是自住還是與好友閑來燕集,都是極養人的。”

這時馬車到了院子前,肅柔從車上下來,仰看不遠處的萬歲山,往日的記憶便湧上心頭來。

雀藍是頭一回離艮岳這麽近,用力嗅了嗅問:“這是什麽味道?”

肅柔說:“硫磺,山中驅蟲用的。”

“小娘子見多識廣,正是硫磺。”牙郎笑著說,“禁中的貴人們常來艮岳游玩,要是蛇蟲鼠蟻橫行,豈不是嚇壞了貴人娘子們嗎。艮岳硫磺用得多,方圓五裏之內蚊蟲全無,小娘子賃在這裏也少了驅蟲的煩惱,實在一舉兩得。”

邊說邊落了鎖,推開院門向內引領,“這家的家主信得過小人,將鑰匙托付小人,只要有人來相看,可以直接入內。小娘子隨處轉轉,看這花園打理得多別致,屋裏的桌椅擺設置辦後沒怎麽用過,因此看上去成色很新,以小娘子們的巧思稍加點綴,就是個瑯嬛洞天一樣的地方。”

肅柔在牙郎喋喋不休的介紹下四處打量,就算以家中居住的標準來衡量,也是個相當令人滿意的地方。尤其那正屋,又亮又寬敞,屋子南北都裝了直欞門,夏日只要放下竹簾,差不多可以設想出竹林七賢把酒清談的雅遠曠達來。

雀藍轉了一圈,歡喜道:“是個好地方,小娘子看呢?”

肅柔頷首,轉身問牙郎:“今日能下定麽?”

牙郎算了算道:“今日恐怕不行,賃屋要簽契約,屋主平日事忙,未必抽得出空來。這樣吧,明日未正,勞煩小娘子再跑一趟,回頭我就去屋主府上傳話,約定那個時候,雙方到場簽訂契約,這事就成了。”

又要到明日,肅柔因前幾日遭受毀約,已經有些後怕了,便向牙郎確認,“屋子我看上了,但明日是否一定能賃,還請給我下個保。”

牙郎說一定,“小人辦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從不幹捉弄人的買賣,請小娘子放心。”

“那麽賃金又是多少?今日說定,也免得明日啰嗦。”

牙郎眨了眨眼道:“這樣的院子,一年少說也得四五十兩。當然,屆時見了屋主還可商量,小人再從旁說合說合,壓下個三五兩,應當不在話下。”

肅柔道好,“只要賃屋契能簽訂,我自然不會短了你的辛苦錢。但若是不能簽訂……”

牙郎一咬牙一跺腳,“到時候我倒賠小娘子十兩,如何?”

肅柔說成交,只要有這樣的保證,這件事總是八九不離十了。

這頭說定,便放心返回舊曹門街,路上雀藍也嘖嘖,“這院子比咱們之前看的那家更好、更氣派。小娘子想,畢竟往後教授的都是上京的貴女,萬一人愈發多起來,先前那個院子倒不夠用了。還是這個好,就在艮岳腳下,敞亮又沒有蚊蠅,小娘子在裏頭教學正相宜,至於那點硫磺味,燃上香就沖散了。”

肅柔也覺得很滿意,就是心頭還有些顧忌,“上回嗣王說的院子,也在艮岳邊上。”

雀藍倒一點也不擔心,“嗣王的院子,哪裏會托個牙郎來賃賣,那不是瞧在小娘子的面子上才願意出借嗎,再說天底下斷沒有這麽湊巧的事。”

也是,肅柔很快就寬懷了,自覺沒有必要為了這種莫須有的事擔憂,回家同太夫人說了,太夫人也很歡喜,“先前來問過的那些人家,我都記在心裏呢,等一切籌備好了,就讓人挨家挨戶去通稟。”

肅柔心裏明白,打一開始那些高門富戶看重的是她從禁中出來,熟知禁中規矩,能調理出女孩兒的優雅格調。到後來又因為她與嗣王定了親,愈發擡舉了身份,現在拜在門下,日後就是嗣王妃的門生,她將貴女們視作人脈,貴女們也將她視作人脈。人麽,就是要這樣互通有無,雖然日後會退親,但事業靠自己經營,兩個月也夠讓人看出她的能力了,就算日後不做嗣王妃,做一個踏踏實實的教習嬤嬤,還是夠格的。

外頭的事暫且都有了底,剩下就是閨中歲月悠長,太夫人這幾日命人采買了些上好的緞子,讓先春打發人到少夫人和小娘子們屋裏傳話,讓她們來挑揀。

祖孫兩個坐在月洞窗前喝綠豆涼水,廚上剛做了櫻桃煎,太夫人催著肅柔嘗一嘗。剛吃了一口,就聽見園子裏傳來笑鬧聲,透過竹簾疏疏的經緯看過去,那幾個妯娌姐妹闖進了一片繁花之中,女孩子的輕快明艷令人愉悅。進了門,快步到太夫人面前請安,綿綿塞了一把她新做的團扇給肅柔,豪邁地說:“看看,上乘的緙絲,兜起來全是涼風。”

肅柔拿在手裏端詳,難怪要說“兜”起來,原來扇面繃得不緊,搖動的時候絹紗前仰後合。大家手裏拿的都是她的手藝,簡直是強迫性地要求大家使,肅柔在綿綿期待的眼神裏賞臉微笑,“做得很好,表妹費心了。”

那廂馮嬤嬤招呼:“少夫人和小娘子們快來瞧,新到的杭羅和響雲紗,都是老太太精心挑選的。”

大家湊過去看,花色是真的齊全,當下最新式的紋樣應有盡有。大家扯起緞子往身上比劃,兩位嫂子挑了牡丹海棠和梅花瓔珞,綿綿挑了滿池嬌,至柔挑了翠池獅子,寄柔喜歡火焰紋,給映柔捧了一卷雲雀錦。晴柔性子慢,在剩下的裏頭選了一卷纏枝葡萄紋,肅柔不愛太繁覆的紋樣,早就屬意那匹落花流水錦,見沒有人選,自己正好樂得圓滿。

太夫人在一旁笑呵呵看著,心裏微微感慨,這樣闔家在一起的日子,不知還能持續多久。做什麽家家戶戶愛生兒子呢,生了兒子添人口,將來往家娶,一家子熱熱鬧鬧多好。生了女兒的,日後都要嫁出去,一面割愛,一面還要擔心在婆家過得好不好——終歸婆家再擡愛,也沒有娘家滋潤。

這裏正傷嗟,外面廊上有人傳話,說尚書左丞賀敬的夫人遞了拜帖,來探望老太君了。

太夫人拱眉微笑,“今日不知又是替誰說合。”一面向外傳話,“快把人請進來。”吩咐次春,快些泡上好的茶湯。

因是女眷到訪,也不用回避,仆婦把賀夫人引進了上房,賀夫人打眼一看,滿屋子的年輕女孩兒,一下便笑了,艷羨道:“老太君真是好福氣,這滿上京,有幾家能像貴府上一樣熱鬧。”

太夫人含笑說是,引著孩子們給賀夫人請安。長輩說話,晚輩們不便旁聽,大家見過了禮便從上房退出去。賀夫人的目光在至柔身上流連了一陣子,轉頭對太夫人道:“怎麽不見潘夫人?”

太夫人明白了,這回是要給至柔說合,忙打發人上潘夫人院子裏去請人。自己先支應著,問賀家太夫人好,賀夫人悵然說:“腿腳不靈便,如今日日躺著,不能下床來了。”

太夫人搖頭,“上了年紀,最怕就是這個,還請帶話給老封君,請她好生將養。”

賀夫人頷首,正要說話,外面女使通傳,說二夫人來了。

潘夫人素來不是熱絡的人,見了客勉強擠出笑來,彼此見了禮坐定,賀夫人方娓娓說:“今日我是帶著兄嫂的托付,來求見老太君和二夫人的。我長兄家的四郎今年弱冠,到了娶妻的年紀,家裏這陣子正忙於踅摸,上回同我說起,我一下子就想起老太君家的小娘子來了。”

太夫人哦了聲,“夫人的長兄,可是扶風郡開國公嗎?”

“正是呢。”賀夫人道,“與貴府上留臺、連帥同朝為官,要是與他們提起,定然都相熟的。家下的四郎上年中了進士,如今官拜侍禦史,品階雖不高,但大有擢升的前景。也正是因為孩子過得去,才敢上貴府說合,若是孩子不爭氣,我也不能來叨擾老太君和二夫人。”

太夫人慢慢點頭,心下計較,扶風郡開國公,品級和張律是一樣的,一家有爵,一家配享太廟,兩下裏倒是很相合,也不存在誰高攀了誰。

轉頭看看潘夫人,“你瞧呢?”

潘夫人斟酌了下道:“蒙郡公府看得起我家四娘,孩子確實到了婚配的年紀,不瞞夫人,這幾日登門提親的人不少,家下也正在考量。我心裏是很稱意夫人說合的這門親事,但夫人不知道我家四娘的脾氣,自小被我寵壞了,說話耿直,辦事也有自己的主張,只怕造次了,不得公婆喜歡。”

賀夫人立刻接了話頭,笑著說:“我明白夫人的意思了,就是怕孩子在婆家受委屈,公婆刻意刁難。我別的不敢擔保,這卻敢拍著胸脯下保,我兄嫂都是極好的人,媳婦過了門就是自己的孩子,若是猜忌排擠,那也不來結這門親了。”

潘夫人和太夫人交換了下眼色,其實先前幾家來說合,她們也曾打聽過,不是家中人口覆雜,就是婆媳之間相處不融洽,亦或者門第不及張家。對於至柔,憐愛她自小就沒了爹,太夫人和潘夫人從來沒有想過讓她低嫁。

如今這門親事,似乎很不錯,門戶相當,郎子也有前程,若是加上公婆明理不欺生,那就是再好也沒有的了。

太夫人看出了潘夫人眼中的滿意,便對賀夫人笑道:“蒙夫人跑了這一趟,既看得起孩子,那我們也沒有推辭的道理。不過究竟如何,還得問一問四娘的意思,咱們家長輩素來不會枉自做孩子的主,一應都要她們自己喜歡才好。”

賀夫人連連說是,“貴府家風嚴謹,上京城中是出了名的,家下幾位小娘子待字,我聽說求娶的人家把門頭都快踏平了,要是再不急忙登門,只怕要錯過好機會。如此,我就等著老太君和二夫人的好消息了,萬萬先要想著我們家,真真我們的孩子不說無可挑剔,總是人品正直,不管和誰打聽,都說得響嘴。”

待一切說定,又寒暄了幾句,賀夫人方告辭了。

等晚間吃飯時候叫了至柔來,把賀夫人到訪的事告訴她,她也平常得很,只說:“到了年紀總要嫁人的,我就是舍不得阿娘,要是能夠,讓我多留兩年吧。”

潘夫人心裏很覺得安慰,並不是真要孩子怎麽樣,總是她有這份心,自己就覺得沒有白生養她一場。

“好親事不常有,到了面前不要錯過。”潘夫人淡淡道,“我在家裏有什麽可愁的,有祖母在,還有你阿姐和頡之,縱是沒有你在身邊,也會過得很好。”

這番話把至柔說得一臉氣餒,“阿娘總是這樣,你就說也會舍不得我,又怎麽樣。”

舍不得當然是舍不得的,但也不能因舍不得就放棄好姻緣。潘夫人沒有理會她,轉頭對太夫人道:“母親,我看就定下來吧。”

太夫人道好,因問過了綏之和將之,他們和那郎子是同年,當初一同在國子監讀書,都說他風評好得很,就沒有什麽可再猶豫斟酌的了。

至此適齡的女孩子都有了人家,寄柔也說定了吏部侍郎家的公子。太夫人這一頓飯,吃出了點離愁別緒的味道,但也著實是開心的,今後除了肅柔和最小的映柔,就沒有什麽可操心的了。肩上的擔子輕一分是一分,往後就和和樂樂地,等著往家聘孫媳婦吧。

飯後至柔和肅柔一同走在園中小徑上,至柔說:“阿姐先前還說讓我照應阿娘和弟弟呢,如今好像不成了,我可能還要先你一步嫁出去。”

肅柔笑道:“不要緊,咱們哪個留在家中,就由哪個來照應家裏。剛才聽祖母和母親說起郡公家,我也替你高興,確實是門好親事。”

至柔嘆了口氣,“別人家,哪像咱們家這麽開明,長輩中正,兄弟姐妹間感情也好。”

肅柔安撫道:“相處日久,慢慢就會融洽的。”

反正帶著一點好的期許,去迎接將要到來的新生活吧,只是至柔有些恐嫁,訕訕對肅柔道:“我在家裏橫沖直撞,到了外頭總放不開手腳,不知應當怎麽和人相處才好。”

肅柔當初在禁中,幾乎每日都要和陌生人打交道,對於這方面倒頗有經驗,遂告訴她,“記住四忌,第一忌交淺言深,與不相熟的人,萬萬要保留幾分,不能把心事說與人聽;第二忌隨傳隨到,耳根子過軟,會讓人誤以為好拿捏;第三忌句句不離郎子,家事說得多了招人厭煩,要善於藏鋒;第四忌攀附關系,貴人紆尊賞識,遠比你上趕著巴結強。求來的交情不得長久,不得長久的朋友,交了也是白交。”

至柔聽完很受用,但也唏噓不已:“阿姐這樣的通透,究竟是經過多少磨礪才養成的啊!你放心,這些話我都記在心上了,我有這樣的長姐,自己也要自省,不能給你丟人。”

姐妹倆說笑著又走了一程,到了分道的地方,話別回自己的院子了。

第二日肅柔命蕉月把交子①預備好,吃罷了午飯小小歇息了一會兒,便乘車趕往楊樓街。

從舊曹門街過去,馬車篤篤走在行人稀少的大路上,這樣的大暑天,午間人都懶洋洋地,偶而看見幾個賣甜瓜、鵝梨、紅菱沙角兒的,也是慵困地拍著芭蕉扇,半合著眼打盹兒。

肅柔打起垂簾看,昨天的路徑又走一遍,今天看來那院子也依然很合心意。嘴上不說,但心裏還是有些擔憂,怕好好的又不成了,總不能真讓牙郎倒賠十兩銀子。

終於到了院子前,恰好牙郎前後腳趕到,下了馬站在車前招呼,“小娘子來得正巧,屋主已經到了,人在屋裏候著呢,請小娘子隨我來。”

肅柔踩著腳凳下了車,邁進院門後朝上房看,見直欞門洞開著,半掩住屋主的身形,只看見一片石蜜色的袍角翩翩,一轉身,人又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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