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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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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話,聽得旁邊小榭中的肅柔直皺起了眉頭。

天底下竟會有這樣的男子,不去自己掙功名,一心想著靠結一門好親,登上青雲梯。這樣的心境,對待素節的真心能有幾分呢,恐怕口中所謂的一往情深,是他走上通天坦途的踏腳石,就連在南山寺的相遇,也未必不是處心積慮吧!

然而動了情的女孩子,似乎並不能覺察他言談中的諸多令人不適,反倒站在他的立場上仔細考慮了一番,以自己現在的年紀,確實明年春闈之前,難以保證沒有高門來提親。

事實上前幾日已經有貴婦與她母親通過氣了,功勳卓越的異姓王家嫡長孫,少年及第,十八歲入仕……可是素節心軟,也不想在葉逢時面前說起,怕這個消息愈發刺激了他,讓他從此一蹶不振。

女婿靠岳家,古往今來並不少,細想想他說得也沒錯,若是有捷徑,又為什麽要一步一步蹣跚地攀爬呢。自己其實早就知道他的想法,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妥,只是肅柔覺得功名方面需要和他商談,自己才照著她的想法,對他小小地鞭策了一下。

葉逢時的這個答覆,顯然無法令旁聽的人接受,素節騎虎難下,也不敢回頭覷肅柔的神情,忙又換了個話題,與他協商聘金的事。

“我想著,等到明年放榜之後再來提親,時間確實相隔得過長了,回頭我要是和家裏鬧一鬧,爹爹和阿娘未必不依我。但我們這樣的人家,繁文縟節重得很,三書六禮一樣也不能少,你既要登門提親,一切都需準備好……”素節看了他一眼,“公子,和家裏哥哥嫂子,可曾商量過這件事?”

葉逢時沈默了,半晌沒有說話。

對於一個尋常人家來說,平日的進項全靠哥哥那點俸祿,高門大戶動輒萬兩的聘金,即便窮其一生都難以湊齊。兩家的背景,實在過於懸殊,功名也好,聘金也好,都是橫亙在彼此之間巨大的障礙。但是親想結,人也想要,頭一項功名素節還能包涵的話,剩下真金白銀這部分要是再作推辭,恐怕事就不能成了。

葉逢時輕輕嘆了口氣,“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有時候我真覺得自己不是你的良配,你應當找個門當戶對的人家,錦衣玉食過完一生,而不是和我這個窮酸廝混在一起,為這些雞毛蒜皮的事發愁。你說的三書六禮,我雖不能像那些高門顯貴一樣周全,總是盡我的全力吧。不過回去之後還要和家裏再合計合計,畢竟哥哥和阿嫂含辛茹苦養大了我,我再為這種事為難他們,心裏也有些過意不去。”

總之就是家道艱難,素節要是能體諒,女家這頭多多讓步,方能成全這段姻緣。

小榭裏的肅柔已經覺得沒有必要再聽下去了,只是茫然看著遠處瀟瀟的竹林,不明白堂堂的縣主,為什麽要這樣委屈自己。

這上京遍地都是才俊,葉逢時也並不見得高明到哪裏去,怎麽就讓她這樣欲罷不能呢。他中間有段話,說願意盡自己的全力,肅柔倒覺得說的很好,不拘多少都是他的態度,有時候態度比錢財更重要。可惜,後面緊跟的那句話就讓人灰心了,哥哥嫂子不容易,但這世上又有誰是容易的呢,長公主和溫國公養大素節就容易嗎?

肅柔起身走進亭內,倒杯熟水慢慢抿著,南邊來的風,把他們的聲音吹進來,喁喁低語下也不知又說了些什麽,都不重要了。

不多會兒兩人便分了手,素節怏怏走到肅柔身邊,大概自己也覺得有些難過吧,抱著肅柔的胳膊,慘淡地靠在她肩上。

肅柔倒了杯熟水給她,她搖了搖頭,喃喃問:“阿姐,你看怎麽樣?我如今為難得很,既覺得他可憐,沒有生在一個好人家,又覺得兩家確實不般配,這件事若是讓爹爹和阿娘知道,只怕他們要氣瘋了。”

肅柔並不疾言厲色指出這門親事有多不可靠,只是問她:“你覺得一段情,一個葉公子,比公爺和長公主殿下還重要嗎?”

素節當然說不,“爹爹和阿娘是我最要緊的人,我從不覺得別人能比他們重要。可是……他們身在高位,什麽都有……”

“錢財地位都是身外物,他們只有你一個女兒,如果你嫁錯了人,他們就不可憐嗎?再說有權有勢,也不應當成為遭受不公的理由,恃弱淩強常叫人有苦說不出,你如今還年輕,等年歲再大些,就明白我的意思了。”肅柔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今日讓我旁聽,我也不能替你拿什麽主意,就是想讓你三思,別輕易下決定。你自己不也覺得不般配麽,不般配不光在家世上,也在眼光和風度上。將來你要買花,他要買蔥,你愛焚香,他愛吃蒜,到時候你怎麽辦?濕透的衣裳粘在身上,要脫下來可就難了,萬萬要想清楚。”

她的這番話,倒讓素節好生怔楞了一會兒。細想想,相處雖然不多,但為人處世上,彼此確實存在些微差異。當然那些差異無傷大雅,只要有感情,便沒有什麽是不能忍讓的。

素節低頭囁嚅:“好在他說了,會盡他所能籌集聘金的。”

那不是還得和哥哥嫂子商量嗎!商量下來又怎樣?

肅柔沒好把話說得太透徹,怕真的傷了素節的心,只是問她:“他說了什麽時候給答覆嗎?”

素節說:“總得過兩日吧,籌錢也需要時間。”

可是這話真讓人傷感,縣主金尊玉貴的人,要下嫁,還得等著人家籌錢。肅柔把自己放在她的處境上設想,自己是斷然沒有這樣的魄力的,心下也佩服素節,果真有紋理的人生,才敢於一往無前地,為那對錯未知的前程奮不顧身。

“那就再等等,且不著急。”肅柔攜了她的手,從亭中走出來。

仰頭看一看,雲彩奔湧,說不定午後會變天。這個時候去瓦市采買,可以乘著雲下的陰涼出行,馬車跑得快些,簡直像頭頂撐著大傘。

年輕的姑娘,心裏能裝下多少沈重呢,素節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她的人生中沒有惆悵,與葉逢時不逢時的相遇,已經是十幾年中最大的一場傷風了。兩個人照著先前的約定,去了香藥鋪子買各色香料,又去鮮花鋪子采買時令鮮花,滿滿裝上一車,坐在花海裏吃著乳糖真雪,分外地高興。

回來的時候果真有些變天了,先前的風和日麗消散殆盡,穹頂烏沈沈地,像鍋底倒扣在眉際。肅柔把素節送回公府,素節不願意讓她走在雨裏,一徑挽留著,“夏天的雨來去都快,阿姐等雨後再回去吧!要是下半天,那夜裏就和我睡,我讓人去你府上回稟一聲,好不好?”

肅柔說不了,“今天一定得回去,明日還有要事,來不了公府了,你不要等我。”

素節哦了聲,扭頭朝嗣王府方向望過去,見府門大開著,不時有人進出走動。素節咧了咧嘴道:“阿姐要是真的嫁給嗣王也不錯,咱們兩府離得這麽近,將來串起門來多方便!”

肅柔訕訕搖頭,“快別說笑了,進去吧,要下雨了。”

話音方落,“啪”地一下,雨點打在門前的臺階上,灰白的石面上立刻透出一個深色的印跡。仆婦忙上前打傘,肅柔朝素節回了回手,自己踩著腳凳坐進了馬車裏。

簾子放下來,門扉也緊緊闔上,坐在車內聽外面雷聲陣陣,恍惚覺得那雨點有鴿子蛋大小,密集地打在車棚上。

雀藍掀起窗口竹簾朝外看,細碎的水珠濺了人滿臉,她忙縮回來,擡袖擦了擦道:“昨日剛種下的花苗,今天下這麽大的雨,怕是都要澇死了吧!”

肅柔倒不擔心這個,只覺外面的暑氣被雨澆滅了,渾身都透著清涼。

車停在了側門的小巷裏,從腳凳上下來,只一腳,鞋底便濕透了。那匯聚的雨水像個微觀的洪流,浩浩蕩蕩向大路上流淌過去,院內的紫薇樹探出墻頭,偶而落下一瓣香,正墜落進水裏,於是水流推著細小的花飛快地向前滾動,讓她想起在禁中時候,往楓葉上題了詩放進水裏,穿院而過的小溪帶著葉子漂流到宮外去。聽說曾經有宮人因這個覓得了如意郎君。現在想想,真是一片純情的寄托啊。

她垂首駐足,看花去遠,門裏的蕉月打著傘迎了出來,訝然說:“小娘子怎麽楞著?鞋都濕了,別受了寒氣。”邊說邊來攙扶,把人擁進了門內。

下著雨,日子就變得很慢,很閑在。肅柔沒有去歲華園,留在自己的小院子裏堆灰山,隔火焚香。前幾日至柔送來了上年做的濃梅香,今天到了開封的時候,揭開小小的瓦罐,一蓬濃郁的香氣彌散開來,取銅箸夾出一丸放在銀葉上,溫吞的炭火慢慢炙烤,香丸褪去了蜜氣,只剩下純凈的檀香和乳香。

打開一本書,點上一支油蠟,借著燈火看上一個時辰,午後的時光在閑適中悠然度過。到了晚間再過太夫人那裏用飯,身上還帶著淡淡的香氣,綿綿湊過來仔細嗅了嗅,“這是什麽香,恁地好聞?”

肅柔說是韓魏公濃梅香,把制作要用的香料都告訴她,綿綿聽得雲裏霧裏。

太夫人偏身在那裏看馮嬤嬤碾杏仁,聽見她們的對話,囑咐綿綿道:“得了閑,跟著你姐姐學學制香和點茶吧!既然打算嫁進伯爵人家,這些風雅的東西不說精通,好歹要會。別等日後婆媳妯娌間談論起來,你一竅不通,可要招人笑話的。”

綿綿只好應了聲是,不情不願地嘟囔:“做什麽非要自己動手制香,外頭不是有現成的買嘛。還有點茶,一遍又一遍攪和,刷鍋水一樣,有什麽好喝的。”

她是個沒什麽生活情趣的人,幾句話,說得在坐的姐妹們掩口笑起來。

寄柔一向和她針尖對麥芒,便挖苦她,“祖母不用擔心,表姐這處短了那處長,不會焚香點茶,但會打算盤記賬,往後掌管著伯爵府的田地房產家私,必定是個當家的好手。”

綿綿白了她一眼,“你又在譏嘲我?”

寄柔說哪裏敢,“不日表姐就要和伯爵府結親了,往後我還盼著表姐能幫襯幫襯我呢。”

這些話雖然帶著點陰陽怪氣的味道,但綿綿聽來還是受用,反正說的都是實話,寄柔心裏嫉妒她,所以才打翻了酸菜缸。

太夫人常聽她們嘴上打仗,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了,順勢規勸一句:“現在又吵又鬧,往後都是娘家人,且要來往一輩子呢,就不能謙讓著點兒?”

但大家覺得將來不論誰遇見了難題,撐腰歸撐腰,並不影響現在盡情鬥嘴。所以誰也沒有讓步的打算,出門時候還推推搡搡,直到要在園子裏分道,才銜著怒氣各歸各院。

雨在後半夜的時候停了,及到第二日,天像被洗刷過似的,天頂蔚藍如海。

肅柔一早起身梳洗妥當,照例去太夫人跟前請安。今日兄弟姐妹們來得都很齊全,連伯父和叔父都到了。大家看她的眼神帶著幾分覆雜和同情,她楞了下,才想起今日嗣武康王要來登門提親,雖然感情是假的,但儀式是真的。打從今日起,自己就算許出去了,將來退不退親是後話,至少目前來說,她是孫輩裏頭第二個定親的。

也沒有什麽好交待,就是走過長,顯出一種很莊重的氛圍來。大家吃了果子茶,張矩道:“聽說請了杭太傅來做媒,這面子可算大得很了。”

淩氏不明白,探身問:“杭太傅不怕得罪官家嗎?”

張秩吹了吹茶盞裏漂浮的桂花,“杭太傅這人公正,一向覺得帝王要以國家為重,還反對過三年一采選。那日諫議大夫奏請時,他那雙眼睛,險些翻到頭頂上去,所以嗣王要搶先來下聘,請誰都不合適,只有杭太傅最合適。”

堂上大家閑談,肅柔看了潘夫人一眼,她還像往常一樣,一張不茍言笑的臉,垂眼坐在座上。肅柔知道她心裏的感覺,這位繼母對赫連頌的厭惡,恐怕不下於她。畢竟好好的人,因他而沒了,如今繼女要和仇人定親,雖然只是應急,也夠令她難過的了。

肅柔這陣子忙於跑溫國公府,疏忽了和她深談,便起身挪過去,在她身邊坐下,輕輕喚了聲母親。

她轉過頭來看她,目光沈靜如水,肅柔道:“只是解了目下的困局,母親不要擔心。”

潘夫人點了點頭,“是福是禍,日後自己承擔。”

她說話從來不會留情面,越是這樣,肅柔越覺得心安,“兩三個月就行了,至多半年。”

潘夫人沒有再說話,不過輕聲一嘆,轉頭望向門外。

這時院門上傳來很大的動靜,匆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負責傳信的婆子站在廊廡下通稟,說:“嗣武康王及太傅登門,來向二娘子納征了。”

張矩和張秩忙迎了出去,肅柔和姐妹們則紛紛退進了後閣內。

上房的廳堂和後閣之間垂掛著金絲竹簾,因外面透亮裏面幽暗,能單向看見外面的情景。那位嗣武康王,所有姐妹都是頭一回見,起先只聽說是從隴右來的,祖上娶了塞外的夫人,身上帶著西域的血統,一下子就將他定性成了蠻夷莽夫,瞪著銅鈴一樣的眼睛,滿臉絡腮胡。結果現在看見真人,完全不是想象中的樣子,那眉眼、那身段,那弘雅氣度和蔚然談吐,很快就把之前的刻版印象推翻了。

大家面面相覷,望向肅柔,她漠然看著堂上,看見聘禮一擡一擡地送進院內,看見赫連頌將大雁交到伯父手上。

杭太傅很樂見這樣的聯姻,撫著胡須說:“我和萬鈞一向有些交情,十幾年倏忽而過,一轉眼孩子們都到了婚配的年紀。前幾日介然來我府上托付,請我做冰人,來為兩家說合,我一口便答應了。介然是我門下學生,不是我誇自己的學生好,真真是人品學識無可挑剔,兩家也算有淵源,且門當戶對,年紀相稱。萬鈞若是能看見今日的事,想來也對這個半子稱意得很,將來讓他代泰山大人在老太君跟前盡孝,也了了他多年的一樁心事吧。”

杭太傅是做學問的,口才自然了得,太夫人因熟知內情,亦從善如流,頷首道:“嗣王有心,請得杭公出山做媒,咱們還有什麽可說的。我也瞧著兩個孩子登對得很,放在一起郎才女貌,一對兒璧人。”

一旁的赫連頌向太夫人長揖下去,將裝著通婚書的楠木匣子交到了太夫人手上,太夫人笑吟吟遞給潘夫人,潘夫人展開宣讀:“赫連經緯白:長男年已成立,未有婚媾,承賢長女溫惠淑慎,四德兼備,願結高援。謹因媒人杭公,敢以禮請,脫若不遣,貯聽嘉命。”

因張律早逝,肅柔的婚事由張矩代父遞答婚書。杭太傅接過來後,將木匣交給赫連頌,赫連頌捧匣,向太夫人和潘夫人長揖下去,“介然必定珍重二娘子,自此一心,不敢有違。”

太夫人笑著點頭,“好好好……今日真是個喜慶的好日子,二娘的婚事一向是我最上心的,見她有了可堪托付的人,我就放心了。”

大家讓禮一番,各自落座,杭太傅作為冰人很是盡職,對太夫人道:“兩個孩子的年庚八字,我聽介然說都已經合過了,沒有相沖相克,一切都好得很。先頭的納采、納吉我不曾參與,今日納征過後就要向老太君請期了,男家合婚,定在了九月初六日,不知老太君意下如何啊?”

九月初六……不過短短三個月罷了。這讓堂上眾人遲疑起來,說好的半年退婚,時間怎麽好像對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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