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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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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矩別過了同僚,引著馬車返回舊曹門街,到家的時候眾人還在等候,潘夫人和淩氏走到馬車前接應,原要問一聲究竟怎麽樣的,但見後面輿內尚柔抱著孩子出來,眾人便知道,事情暫且是壓下來了。

大家沈默著返回歲華園,先春伺候太夫人解下了鬥篷。看看更漏,已經子正了,太夫人道:“有什麽話,明日再說吧!大家硬熬到這會兒也累了,先回去歇著……”

可是話還沒說完,就見尚柔把孩子交到乳母手裏,提著裙子在太夫人面前跪了下來,失聲慟哭:“祖母……祖母……”

滿心的委屈,全傾註入了這訴不盡的嗚咽裏。

大家鼻子都跟著發酸,遙想當年,她也是個活潑靈動的女孩兒啊,雨天和肅柔一起坐在檐下,什麽“小雨纖纖風細細,萬家楊柳青煙裏”。肅柔那時候很佩服她,才十來歲光景就讀了那麽多書,識了那麽多字。結果摧毀一個才女,只需要一段失敗的婚姻。

太夫人垂手攙她,顫聲說:“你是張家的女兒,要有骨氣,天塌下來還有我和你爹爹頂著,你只管昂首挺胸過日子,知道麽?”

尚柔哭得打噎,扒著太夫人的手說:“祖母,我太沒用了,自己院子裏的事都處置不好,讓長輩們深更半夜來替我主持公道……我哪裏還有臉活著!”

可太夫人說不,“沒臉活著的應該是你丈夫,不是你,要是沒有他寵妾滅妻,哪裏來今日的種種!你聽我說,好好將養自己的身子,你還有安哥兒要操心呢,管那個陳盎做什麽!既然回來了,就像以前在閨閣裏一樣,只管把心放在肚子裏。我走前已經命人收拾了你的院子,你且帶著安哥兒歇下,小孩子大半夜不睡覺,只怕撐不住……”說著看向乳母懷裏的孩子,結果見安哥兒睜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眾人。太夫人一下便笑了,“好小子,我還愁他要鬧呢,他倒好,比咱們精神,不愧是年輕後生。”

大家被太夫人這麽一說也都笑起來,屋子裏凝重的氣氛頓時散了一半。

幾個女使上前,將尚柔扶了起來,她回身望望自己的兒子,似乎也看開了些。太夫人仍是勸慰:“回去歇著吧,明日再來,好好計較計較你的前程。”

尚柔道是,向太夫人及長輩們行了禮,方帶著孩子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一時眾人都散了,至柔和肅柔從歲華園退出來,姐妹倆的院子離得不遠,正好順路走上一程,至柔道:“長姐在陳家總叫人提心吊膽,反倒是回來了,還讓人放心些。說起那個陳盎,真憋得人滿肚子氣,我要是個男子,就聯合家裏兄弟,把他堵在巷子裏臭揍一頓。”

至柔嫉惡如仇,這樣的脾氣不招人討厭,肅柔笑著說:“可不是,先前在侯爵府,看見他那副無恥嘴臉,我也很想打他一頓。”

姐妹倆說笑著在小徑上分了手,肅柔返回千堆雪,遠遠便見蕉月和結綠在院門前候著,女使們終於等到她回來,忙快步過來,將人接回了院子。

檐下燈籠搖晃著,照亮雅致的木柞亭廊,夜半回到以前的住處,思緒便又和小時候接上了。

雀藍請她入內,忙著替她更衣,蕉月和結綠預備了巾櫛伺候她梳洗,一面道:“小娘子今日剛回來,沒想到就遇上這麽大的事,奔走了半日,到這會兒還不得安置。”

肅柔淡然道:“禁中的貴人娘子們都睡得晚,我們侍奉娘子們歇下了,還得熏衣裳,準備明日的用度,不到子時也回不了值舍。”

總是人上有人吧,出身在官宦之家,也保不定一輩子只受人伺候。這些年在禁中別的沒學會,只學會些小情小調和煩瑣的規矩,譬如香該怎麽燃,畫該怎麽掛,衣裳該怎麽疊,被褥該怎麽鋪……民間女使哪裏經過這些調理,幹起活兒來總有令人挑剔的地方,她在邊上看了一陣子,便笑著踱開了。

晚風席席,在臨窗的榻上坐著,慢吞吞塗抹她的掌中蓮。清幽的香氣隨風飄散,女使們好奇地圍上來問:“小娘子擦的是什麽?”

禁中的香方,凡是精巧的都流傳到了民間,反倒是這類用得最多的欠缺了神秘感,沒有人傳揚。

肅柔扇了扇手,帶起一陣香風,“宮內人身上不能有不潔的氣味,身體發膚都得仔細作養。這是禁中平常擦手用的,拿丁香、黃丹、枯礬共研,時候久了香入肌理,能令雙手潔凈柔軟。”

大家聞言仔細留意她的手,小娘子的雙手真如仕女圖中畫的那樣,十指勻稱,且細長白凈,指尖覆著嫣紅的春冰,微微泛出飽滿的光澤來。相較染了寇丹的手,那是另一種簡單純粹的美,毫不矯揉,坦坦蕩蕩,很符合少年人心中小青梅的設想。

蕉月笑道:“今日不早了,小娘子先歇下,等明日得閑,把方子抄下來,奴婢按著配方抓藥,研好了大家都試試。”

肅柔說好,移進內室就寢,帳幔一重重放下來,她偎著熏了安神香的枕頭嘆息,從鄭修媛施恩放歸到現在,只有這時她才覺得內心安寧。紅塵俗務纏身,人情往來困擾,可也正是這種人間煙火,才覺得自己從那個牢籠裏掙脫出來,切切實實地活著了。

只是十來年的習慣不容易改變,卯正一到便翻身坐起來,心下飛快盤算該預備些什麽,修媛娘子今日要換幾套衣裳。

匆匆下床,揚聲喚手下的小宮人,再定一定神才發現,周圍的擺設和值舍不一樣。

雀藍應聲進來查看,見小娘子站在地心,人還有些發懵,便笑起來,“娘子怎麽了?做夢了麽?”

肅柔這才想起自己已經放歸了,頓時失笑,“我糊塗了,以為還在宮裏。”

看看外面天光,也該起身了,回家後雖沒有主子要服侍,卻有長輩要請安。府裏還是原來的老規矩,晚輩晨間要進歲華園,陪著太夫人一起用早飯,因此小廚房不必開火,肅柔洗漱打扮停當,便帶著蕉月往上房去了。

太夫人起得早,當年送太公上朝留下的習慣,多年改不過來,也不想改。肅柔進去的時候她已經做完了早課,正坐在圈椅裏飲蜜茶,見孫女進來,忙招呼次春,給二娘子也沏上一盞。

“蜜茶空腹飲,能潤肺祛燥,上年我傷風,咳嗽個沒完,這個法子還是宮裏宋提領傳授的呢。”說著放下建盞,含笑問,“昨晚半夜才回來,怎麽不多睡會兒?”

肅柔道:“在禁中伺候,習慣了這個時辰起身,要是放恩典讓我多睡一會兒,我還睡不著呢。”

太夫人有些悵然,伸手撫了撫她的臉頰道:“我的肅兒受苦了,這些年祖母沒有一日不在想你。那年太後崩逝,我想過把你要回來的,可是……不能。帝王家,咱們得罪不起,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好在我活著的年月裏,能看見你出宮,一定是你爹爹在天上保佑你。你打小沒有娘,六歲又沒了爹,我的孩子,這輩子吃了好些苦,往後剩下的日子,必定都是享福的了。”

祖孫兩個促膝說著體己話,肅柔還是那樣恬淡地笑著,往日的不順心,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記。

祖母心疼,她反而來寬慰,“我倒是覺得有這段經歷很好,祖母想,能出宮的內人,都是些上了年紀的傅母⑦,垂老放歸,人生還有什麽趣味呢。我現在正年輕,可以借著熟知宮中掌故,像那些女師一樣,教授上京貴女們禮儀行止、制香插花。”

太夫人聽了很驚訝,“你要開女學?”

肅柔笑道:“也不敢說是開設女學,就是切磋技藝罷了。”

太夫人相較一般人家長輩,要開明許多,她從不覺得女孩子就該相夫教子,把一輩子寄托在男人和孩子身上。有一點自己的抱負,懷揣遠大的理想,不管能不能實現,反正比起庸常的人來,更多一些清醒和膽量。

“這個想法很好,大可試試。”太夫人很是讚同,轉而又替她斟酌,“但你年輕,不像上了年紀的嬤嬤令人信服,不如自矜身份端起架子來,讓那些慧眼識珠的主動登門請你出山。上京貴女多,貴女裏的魚眼睛也多,寧撞金鐘一下,不打破鼓三千,你可是我們張家的女兒,尋常顯貴,咱們還得挑揀挑揀呢。”

有些自擡身價,但擡得高興,祖孫兩個一唱一和,笑聲都傳進院子裏去了。

門外眾人陸續到了,元氏領著大家上前請安,尚柔也在其列。終究是心裏有事,人又瘦弱憔悴,肅柔打量她,竟生出些陌生的感覺來。

太夫人憐惜她,壓手讓坐,又問:“安哥兒呢?還睡著?”

尚柔道是,“乳母五更裏餵過他,這會兒還沒醒呢。”

太夫人聽了頷首,“孩子就要多睡,睡著了長腦子,將來會讀書。”

這裏正說著,馮嬤嬤帶領女使魚貫進來,笑道:“老太太說想喝七寶姜粥,今早特命廚上做的,大家且嘗一嘗吧。”

一只只荷葉盞送到夫人和小娘子們手上,就著各色奇巧的小點心,太夫人信奉的就是早上要吃得好,吃飽了,一天才有力氣。

等飯罷,又上了香飲子,太夫人才對尚柔道:“過會兒請郎中進來開幾副補藥,調理好了身子,將來路還長著呢。今日當著你母親和姐妹的面,祖母問你一句話,你如今是什麽打算?還想不想回侯府去?”

尚柔略沈默了下,出了閣的女孩子,早不像原先在閨中時那樣無所顧忌了,一個被篡改過的人生,洗不掉上面陳年的字跡。她有些猶豫,“外面人言可畏,總不能一輩子留在娘家……”

“這你不用管,太陽底下哪有什麽新鮮事,今日你議論議論我,明日我再議論議論你,你做初一我做十五罷了。”太夫人正色道,“我就想聽你一句心裏話,就說這個男人,你還要不要。”

尚柔擡起眼來,死灰般的眸中燃起一點奇異的光,望了望太夫人,又望向在場的眾人。那個她反覆想過很多遍,卻從來不敢提起的字眼,忽然便從腦子裏跳了出來,滾燙地,把她的心都燎得沸騰起來。

幾個妹妹緊張地盯緊她,年輕姑娘們都為她的遭遇鳴不平,她受了鼓舞,那兩個字差點沖口而出。然而再看幾位長輩,她母親眼神閃躲,淩氏眼觀鼻鼻觀心,潘夫人還是淡淡的模樣……她們都有兒女,不像年輕人一腔熱血,她們得顧全大局。

忽然一口氣就這麽散了,她是長姐,從小就受教導,要為門楣光輝、為家中姊妹們的前程作打算。

“安哥兒終歸是張家的子孫,我不能讓我兒子去給別人做繼子。澄川糊塗,公婆待我卻很好,天下哪裏有十全十美的婚姻,都是這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來的。”尚柔慘然笑了笑,“祖母,我顧忌得太多了,也不甘心……祖母能體諒我麽?”

那幾個姐妹顯出失望的神情來,太夫人卻明白她的難處,半晌嘆了口氣道:“你大了,自己的路該怎麽走,全由你自己決定。張家是你的娘家,娘家想住到幾時,便住到幾時,想什麽時候回來,就什麽時候回來。”

可惜有些話,作為祖母也不便說得太過透徹,激憤過後,又有多少人能不計代價?只能怨這世道吃人,女子始終無法隨心所欲地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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