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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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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柔露出一點欣慰的笑來,向太夫人微微欠了欠身,“多謝祖母。”

無論如何,失意的時候娘家能站在身後,已經是大造化了。有時候想想,也許是命吧,命中註定她就是要在那墨汁子一樣混濁的婚姻裏浮沈。女人有兩次投胎轉世的機會,頭一回不由她選,她托生在張家,來對了;第二回由著她自己選,她選錯了,自尋死路,能怪誰呢,怪她自己沒福氣。

姐妹們顯然不能理解,都圍了過來,寄柔是她一母的同胞,尤其不平,氣憤地說:“阿姐,那個侯府哪裏還值得你回去,陳盎是個風流鬼,死了一個侍妾,將來還有更多的,要是他無所顧忌,各式各樣的女人都往院子裏填,那阿姐的日子還怎麽過?”

尚柔似乎已經看淡了,無情無緒道:“真要是這樣,我也管不了,至多另辟一個院子,眼不見為凈吧。”

這是對無望生活的妥協,大家面面相覷,只覺長姐太軟弱,明明以前不是這樣的脾氣,怎麽婚後變了個人似的。

肅柔比底下妹妹們想得更多些,也懂得尚柔的難處,牽了她的手,拉著在一旁坐下,低聲道:“長姐顧全大局,但也不能葬送了自己,有些念頭起了便起了,人活著不能光為別人考慮,也要想一想自己。”

尚柔沒有應,嘆息著轉頭看向窗外的景致。過了端午,已經入夏了,那些綠枝長得多繁茂,幾乎要滴出油來。

過了好半晌,她才微微嘆了口氣,“我現在多羨慕你們啊,沒有出嫁,在閨閣裏自由自在,一點煩心事都沒有……”忽然意識到總是圍繞自己的處境等著人開解,不大合適,忙轉移了話題,問起肅柔在禁中的時光,笑著說,“我先前在院子裏就聽見你和祖母的笑聲,聊什麽呢,聊得這麽高興?”

她們兩個湊在一起說話,其他姑娘就替馮嬤嬤預備茶局,煎桂花的煎桂花,剝杏仁的剝杏仁。

甜杏仁外面的一層膜須得剔除幹凈,才能上小磨盤研磨,幾只青蔥玉手泡在水裏,心不在焉地搓洗著,至柔回頭看看尚柔,悵然說:“長姐是因為有了安哥兒,才瞻前顧後不肯和離的。”

三房的晴柔和二房最小的映柔都是庶出,平時不像姐妹們那樣有底氣,想說什麽沖口而出,只是一味跟著點頭,嘴裏嘟囔著:“就是、就是……”

綿綿垂著眼睛,把翹起的褐色杏仁衣掀掉了,露出裏面白凈的本體來,涼涼說:“也不光是為了安哥兒,到底現在不比前朝,你們聽說上京有幾家和離的來著?留在陳家,好歹是個少夫人,要是再嫁,恐怕也找不見比侯府更好的人家了。”

這話讓寄柔聽得很不舒服,“照你的意思,長姐是為了身份地位,才不願意和離的嗎?”

綿綿窒了下,自知失言了,嘀咕著:“我可沒這麽說。”

寄柔向來看她不順眼,不依不饒道:“表姐真是眼皮子淺,好像滿上京只有他滎陽侯府是好門第似的。再說誰能斷言和離了就不能再嫁高門?當初唐惠仙離開陸家,還嫁了宗室呢……”

“後來唐惠仙不是死了嗎。”綿綿冷不丁接口,反正論鬥嘴,她從來不落下乘。

結果這話惹怒了寄柔,她將大把的杏仁砸進水裏,濺起的水潑了綿綿滿身,橫眉怒眼道:“你說什麽?你敢咒我長姐?”

晴柔身子弱,映柔年紀小,頓時都嚇得噤住了,一個個淋了雨的水雞一樣,直楞楞看著寄柔和綿綿。

綿綿弄濕了衣裙,氣得大喊:“你幹什麽!”

至柔眼見她們起了爭執,胡亂拿帕子擦了綿綿臉上的水珠,打著圓場道:“好了好了,兩句話不對,還要打起來不成!寄柔少說兩句,表姐你也是,何必在這節骨眼上捅人心窩子呢。”

竹簾那頭的太夫人和夫人們聽見了這裏的動靜,揚聲問怎麽了。馮嬤嬤過來看了一眼,又重新退回去,笑著說:“小孩子拌嘴,沒什麽要緊的。”

馮嬤嬤是太夫人陪房,在這府裏幾十年,也頂大半個長輩,綿綿見她息事寧人,心裏盛了老大的氣,一把推開至柔,讓薈兒給她擦裙子,一面虎著臉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合起夥來排擠我。”

雖然是實情,但說出來就沒意思了,至柔端著手皮笑肉不笑,“表姐這是什麽話,你是貴客,我們全家都讓著你,你怎麽還叫起屈來。”

剛才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衣裙,綿綿看著這簇新的龜背瑞花緞子,氣得七竅生煙,再也不願意和她們多費口舌,急赤白臉地帶著女使回去換衣裳了。

一路上還是滿肚子火,氣呼呼道:“我說的都是實話,可書香門第裏的人,偏偏最聽不進去的就是實話。你們說,有哪個和離出來的,嫁得比頭婚更好?況且她還有孩子呢,日後是帶著孩子嫁人,還是把孩子還回陳家?”

薈兒當然向著她,湊嘴道:“小娘子有什麽可計較的,她們都長在蜜甕裏,哪知世道艱難。大娘子出了閣,是過來人,比她們可知道輕重多了,所以還願意回侯爵府去,好賴不問,將來侯爵夫人沒了,她照樣是當家主母。”

“她願意回侯府,只怕人家侯公子還不願意來接她呢,到時候又要發愁。這人是送回去好,還是不送回去好?”綿綿說著,譏嘲一笑,“等著吧,早晚還有一場好戲。等她們的親事都被耽誤了,我看寄柔和至柔還能不能像剛才那樣正義凜然。”

主仆兩個邊說邊回到沁香苑,正倚著欄桿吃果子的蔚兒見小娘子回來了,忙上前迎接,一眼就發現小娘子的半臂和裙子上浸了好大的水漬,驚詫怨怪著:“剛做的新衣裳,還沒穿上半日呢……一定是她們又欺負小娘子了。”

薈兒直擺手,“別說了,快取幹凈的來換上吧。”一面問綿綿,“小娘子還過歲華園嗎?”

“怎麽不過?”綿綿賭氣道,“我是奔著外祖母來的,又不是奔著她們來的,管她們做什麽!她們仗著自己出身好,看不上我爹爹是經商的,所以外祖母疼我,她們就眼紅。越是這樣,我越要戳在她們眼窩子裏,就叫她們難受!”

蔚兒打了手巾重新給她洗臉上粉,粉撲子按進盒子裏蘸了蘸,揚起一蓬輕煙般的粉塵,一面道:“且讓她們得意幾日,等將來太夫人給小娘子說合了好親事,再來比比誰的嫁妝多。這世上人人長著一雙勢利眼,出身好當得了飯吃嗎,不過說出來名頭好聽罷了。過日子,到底還是真金白銀實在,窮宗室還不如賣油郎呢。”

這麽一想心頭就敞亮了,無論如何她阿娘是張太公的女兒,申家家底子又厚,自己比起那幾個柔來,也不差多少。君子報仇三年未晚,以後張家的嫁妝要是趕不上申家,那她可有話來消遣她們了。

換上一件夏籥的大襟短衫,扶了扶綰發的簪子,打扮好後重新返回歲華園,走到月洞門前時,正看見園裏女使領著一個傅母打扮的人出來。綿綿不由多看了兩眼,這傅母似乎是個有頭臉的,衣著和普通仆婦不一樣。經過她身邊的時候,有禮地微微頷首,綿綿讓了讓,心裏遲疑起來,才走開這一會兒,錯過了什麽嗎?這傅母不會是滎陽侯府派過來傳話的吧!

思及此,快步進了門廊,攔住一個經過的女使悄聲追問:“剛送出去的是什麽人?”

女使搖了搖頭,“奴婢先前在外面伺候。”說罷端著托盤往廊子那頭去了。

薈兒歪著頭揣測:“不會是哪家打發人來,給府裏小娘子說親事的吧!”

啊,那更要進去探聽探聽了,綿綿拽著薈兒快步進了上房,入內見長輩們還像先前一樣坐著說話,不過話題轉到了華陽長公主身上。

這就值得琢磨了,雖說上京勳貴遍地,但皇親國戚和一般官員之間,還是隔著天塹的。那是一個截然不同的階層,富貴有之,尊榮更有之,即便與民同樂時參加金翟筵,也是被另眼相看,受盡優待的群體。

張家呢,二舅舅張律最後做到尚書仆射,官至從二品,但在宗室眼中,也僅僅只是臣僚而已。大舅舅正四品,三舅舅從四品,更是和皇親國戚不沾邊。一般要通婚,宗室大抵在外姓的有爵之家中挑選,綿綿開始暢想,難道這位長公主有庶子要娶親?原來駙馬也是可以納妾的嗎?

滿懷好奇,她站在一旁觀察那些表姐妹,試圖從她們臉上窺出她錯過的消息。一個個打量過來,輪到了寄柔,迎面吃了她送來的一記白眼,綿綿別開臉哼了哼,找了張圈椅坐了下來。

“這種顯赫門第,只怕不好敷衍。華陽長公主是官家同胞,發起脾氣來,連官家都要讓她幾分面子,依我的心裏話說,是不願意和她府上有牽扯的。”太夫人看了肅柔一眼,“不過最後還是在你,你自己思量思量,看看究竟怎麽應對才好。”

“可溫國公府上都派人來了,推辭了不好吧!”淩氏道,“大家鼻子挨著眼睛,往後要是照了面,沒的不好說話。”

綿綿終於聽出了些端倪,原來長公主是瞧上肅柔了,心下不由嘖嘖,到底是進過宮的,儼然鍍了層金似的,一出來就引得人登門求娶。都說皇帝的女兒不愁嫁,沒想到皇帝的宮女也不愁嫁。

不過太夫人倒沒有趨炎附勢的心,只是很高興溫國公府來人,至少是給肅柔正了名,要不然還不知道外人背後怎麽議論呢。年輕輕的放歸,畢竟不像年老的內人,出宮順理成章。

“不過是打發下人來支應了一聲,我也推說下月要移牌位入太廟,初一之前不忙做決定。至於初一之後,倘或咱們這頭沒什麽表示,長公主心裏就有數了,不會再來為難的。”

綿綿看向肅柔,她八風不動,臉上居然沒有半點得意之色,想了想道:“初一過後,或者試兩日吧。”

綿綿聽得稀裏糊塗,不由咋舌,什麽叫試兩日?難道上京風氣已經這樣開化了,禁中出來的女官可以試婚?

太夫人聽了她的意思,頷首說也好,轉頭對潘夫人道:“溫國公府在上京也算拔尖了,不說旁的,至少掙了好聽的名聲。”

潘夫人說是,她是嚴厲出了名的,在太夫人面前也不裝慈母,只是問肅柔:“你行嗎?”

肅柔笑了笑,“母親忘了,我在禁中待了十年。”

那就是說游刃有餘,潘夫人這才放心。在她看來有多大的頭就戴多大的帽子,要是拿捏不準,還不如在家讀書繡花。

綿綿愈發茫然了,聽她們說話,簡直像在聽天書。最後到底憋不住,拿手肘頂了頂邊上的映柔,“六妹妹,溫國公府來向二姐姐提親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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