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畫心

關燈
醒來的時候還是清晨,季華鳶下意識地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無奈地想起昨晚睡前忘了在屋子裏放些水。深秋的山腳下,氣候還是非常幹燥的。季華鳶嘆著氣坐起身子,只覺得這一覺睡得渾身都軟了。他揉著自己的肩膀走到桌邊倒水喝,一偏頭,卻看見壓在門縫底下疊起來的紙條。

季華鳶瞬間警覺,他悄無聲息地站起來,走到窗邊推開一道縫隙向外看去。空曠的殿院格外安靜,只有零星的鳥叫聲,一草一木皆在安睡。昨夜整個行宮的人都在狂歡,哪有人會醒的這麽早。季華鳶心知不會找到什麽,便只能嘆口氣,走回桌子前先喝了一杯水,然後才撿起那張紙條展開。

上面只有一個字:快。

季華鳶嘆氣,這是三叔不滿意他拖拉了,要他快些去勾晏存繼。季華鳶頭疼地揉著自己的鼻梁,他倒是無所謂快慢,和晏存繼說一聲叫他配合便是了。只不過,這種事情總也要去和北堂朝解釋一句,要不然,他又要……季華鳶想到這,突然心煩意亂地搖了搖頭,他現在和北堂朝正吵得僵,現在過去告訴他“我要佯裝著與晏存繼交好了”,那不是找事嗎?

這簡直就是一個死局,很簡單一件事,卻因為各方面掣肘而怎麽做都不好……季華鳶一邊煩亂地將紙條撕碎處理掉,一邊暗罵,該死,總兵臺的人是幹什麽吃的?那麽嚴防死守,還是讓不該進來的人進來了。

季華鳶索性走到窗邊將兩扇窗戶全都推開,使勁呼吸一口清冷肅殺的晨風。站在這裏可以看見萬裏青山綿延,可以聽見母渡江水流的聲音,季華鳶看著天高地遠,想:再快一些、再等等,讓他把這些麻煩事都了結……

即便他嘴上再氣,他卻也沒有忘記自己的初衷是什麽。他想和他好好在一起,再也沒有那些身世的苦擾。他要把這段最難熬的日子熬過去。

季華鳶騙了三叔,他投靠三叔的唯一要求,就是要三叔幫他從晏存繼手裏保下北堂朝一命。而晏存繼,其實也早就答應了他只清理門戶、不動北堂朝。這兩重保險下,季華鳶卻仍舊不可能相信任何一人,他,還有自己的算計在裏面。

季華鳶換了一身利索衣裳,從帶來的行李底下抽出一捆盤曲起來的細韌的天盤絲收進袖中,而後不驚動任何人地往馬場外走去。

行宮裏的人直到近午時才紛紛起身,北堂治昨夜縱興飲酒有些過量,便沒有召大家一起用膳,只吩咐廚房準備些精致的粥點各殿送下去。約見趙先生的時間是午後,北堂朝簡單收拾了一下便出門去。趙先生今日要講評書畫,北堂治特意為他們安排了一處空曠光線好的涼殿,北堂朝過去的時候,李畫江已經收拾好了畫具老老實實地等著了。他一偏頭,卻意外地發現季華鳶的座位還空著,而晏存繼打著哈欠不請自來,隨手轉著季華鳶桌上的毛筆。

北堂朝皺了皺眉:“王儲怎麽過來了?”

“講評書畫而已,又不是練兵點將,還怕我來觀摩觀摩?”晏存繼笑道。

北堂朝嘆口氣:“你當然可以加入,本王只是不知道,王儲居然對這個還有興趣。”

晏存繼笑著拾起季華鳶專用的狼毫在唇邊一吻,挑釁地看著北堂朝:“美人芳澤無處不在,本殿願意追尋之。”

北堂朝眉頭一跳,卻沒說什麽。經過昨晚的事,他對晏存繼的容忍力又上了一個臺階。北堂朝皺著眉看了看季華鳶還空著的坐席:“他呢?”

“一大早起來就不見了人,我還道他是找你去了……你倆昨晚,還快活著?”

北堂朝聞言不知是什麽心態,竟然刻意收斂了不滿的神色,反而露出幾分雲淡風輕的自得來,只張口道:“好得很。”他說完這一句,沒給晏存繼半點追問的機會,直接走到李畫江上首自己的坐席前坐了,低聲道:“南懷師者為尊,安安靜靜等先生吧。”

到了約定的時間,趙老先生準時踏進殿。他一看見北堂朝便笑得非常開心,幾大步走過來對著北堂朝說:“噢,北堂王,好久不見啊。”

北堂朝也笑,難得的帶了幾分孩子輩的狡黠:“老師看起來還是老樣子啊。”

趙老先生捋著自己的胡須:“是是是,我這個老家夥變化不大,而北堂王已經從小豆丁長成大個子了。”

李畫江有些訝異地看著這兩個格外熟稔親切的人,晏存繼噗嗤笑了一聲。北堂朝不以為忤,只是作勢嘆口氣:“是啊,本王長大成人了,先生不能再吹著胡子打手心了。”他自己說完,和趙老先生一起哈哈地笑了出來。趙先生拍著北堂朝的手臂,點頭:“嗯,挺結實的。”

北堂朝頗有幾分得意:“還沒刻意繃著呢。”

“哈哈!好!好!”趙老先生又用力在他肩背上拍了幾下,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回身對晏存繼點點頭,看到他身邊的空座,咦了一聲,扭過頭對北堂朝問道:“你們家那個小孩呢?”

北堂朝想起十年前季華鳶跟著自己拜會趙老先生,那個驕傲的小孩那時候特別不招先生喜歡,被先生好一頓戲弄,但最後還是乖乖順順地認了師。北堂朝回想起當年,忍不住地勾起嘴角,他正要說話,就聽門外突然傳來那個好聽的聲音:“先生才想起華鳶來?”

趙老先生轉過身刻意板起臉:“和我的約定還敢來遲!”

季華鳶難得地笑得特別賊,他一溜煙跑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清了清嗓子,委屈說道:“華鳶已經很趕了。”

北堂朝的面色僵了僵,他沈聲問道:“去哪了?”

季華鳶原本對趙先生賣乖的笑容瞬間收起,他冷冷的目光掃過來:“回北堂王,去山上轉轉。”

一時間,兩人針鋒相對,互不相讓。大殿裏有一瞬間的靜默。趙先生突然笑了出來:“你們兩個,還是願意鬥來鬥去的。行,我們開始吧。”他說著,不管瞪在一起的兩個人,回身踱步到一直安安靜靜坐在旁邊的李畫江身前,低頭:“噢,你就是新狀元?”

“畫江不才。”李畫江非常懂分寸,連忙站起身雙手捧著自己的畫軸遞給趙先生看。趙先生拆開兩條帕子墊了手,然後將畫軸放到四人中間的長桌上,一點一點展開。

那畫極長,趙先生動作輕柔小心,展開得很慢。然而,隨著畫卷一點一點全打開,季華鳶和北堂朝之間僵冷的氣氛,立刻轉了個彎。

當先發出抽氣聲的,卻是一向自說不懂詩畫的晏存繼。在大殿上其餘四個人都還沈默的時候,他直接向李畫江伸出了大拇指:“你牛!”

李畫江有些接受不了這位王儲直白的誇讚,只能禮貌性地笑一笑,點頭道謝。他畫的其實不是什麽特別之景,只是一派湖光山色。山水平常,但躍然紙上卻讓人再移不開眼去。李畫江這幅畫用色劍走偏鋒,與平常的黑白保守大為反常,他將雲霞由大紅渲染到暖橙,再將湖水由墨藍一路過度到油綠。誇張的顏色非常不符實際,但又給人驚心動魄的震撼。山水躍然紙上,仿佛人進畫中,讓人忍不住擔憂自己進到了精靈的地盤,處處與人間應和,又處處與人間不同。

是誰說的,季華鳶畫風綺麗多變。是誰說的,李畫江畫風敦厚保守。李畫江錯身在北堂朝背後,望著北堂朝僵硬的背影輕輕勾起嘴角。

論之作畫,畫江從不輸任何人,也不許自己輸給任何人。

站在對面的季華鳶突然挑起眼,他看著李畫江謙恭有禮的微笑,突然牽起了嘴角。季華鳶慵懶地坐回座位靠在椅子背上,笑容邪魅,他朱口輕吐,聲音餘味深長:“畫江——當真是——出人意料。”

“畫江不才。”李畫江只微微一笑,依然只給這四個字。

季華鳶並不惱,只是一轉頭看著北堂朝,笑,揚聲道:“依北堂王看呢?”

大殿裏再一次詭異地靜了下來。這一次,連晏存繼都沒有多話,他緩緩地搖著手裏的折扇,無聲息地坐回到椅子上,只等看戲。季華鳶望著北堂朝,嘴角勾著那抹含義不明的笑,而北堂朝擡頭回望,目光卻是一片冷靜的嚴肅。

李畫江向前邁了一步,在北堂朝身邊低頭低聲道:“畫江這畫有些浮誇了,明明昨夜還被皇上和王爺誇讚畫風溫厚,實在不該拿出拙作來賣弄……”

“誒——”季華鳶伸手打斷了他的口,直接挑眉道:“昨夜皇上和王爺盛讚你畫風溫暾,我畫風奇麗。今日你采用如此瑰麗的筆法,怎麽就叫浮誇了?莫不是說,季華鳶往日所作都是浮誇之作?”

李畫江刻意夾在話裏的貓膩被直勾勾地戳破,不由得也窘了一下,他想,北堂王昨夜交待的沒錯,這位前輩當真烈火性子,半點啞巴虧也不肯吃的。李畫江無法,只能嘆口氣低聲道:“畫江不如前輩,畫江口快了。”

季華鳶只冷哼一聲,沒有再看他。他將視線重新移回到北堂朝身上——北堂朝依然在定定地看著他,季華鳶笑:“是好是壞,還要北堂王評判。王爺不妨評一評,正好我也想聽呢。”

季華鳶說完這句,敏銳地捕捉到北堂朝藏在眼底的那抹一閃即逝的憤怒。他不知這憤怒從何而來,但隨便一猜,也大概與他給李畫江難堪錯不了關系。季華鳶唇角嘲諷的笑意更甚,他直勾勾地望著北堂朝,心想,說啊,我倒要聽聽,你是怎麽幫著新寵頂我的!

然而北堂朝與他對望許久,卻突然松了下來,他低頭嘆口氣,仔細打量了那畫一番,喚道:“畫江——”

“您說——”李畫江僵在原地的腳終於動了動,他連忙錯身站過來。北堂朝為他讓了些空處,然後伸手按在山壁下的那塊陰影上,說道:“這畫筆法迥變,色彩奇妍,意境也很好。只是……本王不知道你看沒看過華鳶七年前在帝都近郊隨興做下的那副山水圖,雖然這畫還是差了些火候,但你筆勢間已經隱隱有幾分華鳶的氣勢了。”

殿上眾人俱是一楞,連李畫江自己都沒有想到,北堂王醞釀半天,竟然給出一句如此褒貶不明的評價。

季華鳶的每一幅畫,他都看過。十年前這人在帝都一走而紅,是他年少時最景仰的人。北堂朝提起的那一副,不僅不算是季華鳶的得意作,而且當真只說得上是日常閑畫了。季華鳶筆下千百幅名作,北堂朝若是不提,李畫江當真是想不起來還有那一副。然而北堂朝這一提,他卻也認真地看了看自己的畫,忍不住點頭:“王爺說的是,畫江起初並無模仿意,但確實是有些神似。”

北堂朝“嗯”了一聲,非常欣慰於李畫江謙遜的態度。他擡起頭,正好撞見季華鳶驚訝的表情。北堂朝的眼底有一些無奈的情緒閃過,他低下頭,指著被自己按住那塊山壁,指點道:“這山壁用筆很瘦。”

“是,”李畫江連忙點頭,解釋道:“這畫走詭譎的路子,山壁自然要瘦削,而且還要越瘦越好……”

北堂朝笑了,他搖了搖頭:“這便正是你這畫雖然和華鳶像、但氣勢上總是輸一分的緣故了。”

“嗯?”李畫江心裏空的一聲像是漏了一拍,他不解地擡頭,對上北堂朝帶著些許鼓勵的眼神。北堂朝指著那一塊,用手指虛虛地割了一個圓潤的線條下來:“所謂氣勢,乃畫的風骨,並非形韻,而是神韻。你要畫詭譎之境,未必一定要拘泥於瘦山嶙石,也未必一定要拘泥於大開大合的用色。這畫如果交給華鳶來畫——”北堂朝說著,擡起頭,望著季華鳶有些楞怔怔的表情,嘆口氣,嘴角微微拉了下,無奈中卻又帶著幾分自己人的驕傲似的。北堂朝頓了頓,仔細想了想季華鳶平日裏執筆的樣子,仿佛那人一筆一停他都能猜得到似的。北堂朝緩緩說道:“他一定會收斂用色張度,寬潤山體,在這裏——”他說著,手指劃到紙邊天際,狠狠一拉:“拉下一道濃墨烏黑,將緊張的氣氛提到劍拔弩張,卻又叫人驟然低眉看見群山挺岸圓綽,湖光溫婉纏綿,鬼境之下卻在人間。於是,詭譎自然有,最後打在人心裏的,卻是這派溫柔動人之景。”

此語一出,連趙先生都有些驚愕了。他微微探過身看北堂朝手指比的那一塊,又擡頭看看季華鳶,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北堂朝笑著安撫似的拍了拍李畫江的肩膀:“畫江年少能得如此功力,已經是後生可畏了。但要記住,任何事情,都不能喧賓奪主。你為了要這幾分詭譎,反而淹沒了湖光山色的本意,實在是得不償失。”

李畫江被人一踩一捧弄得有些怔忪,但他又不得不承認,北堂朝句句入髓,令他不得不嘆服。他又擡起眼看了看季華鳶,對面那個前輩已經恢覆了往日冷漠的神情,沒有半點被他頂撞的慍怒、也沒有半點被北堂王誇獎的喜悅,他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裏看著北堂王,讓人瞧不明白他眼底的情緒。

李畫江回過神來,看著桌面上安安靜靜躺著的畫,喃喃感嘆道:“一幅湖光山色,卻要如此琢磨,當真不叫人省心……”

北堂朝笑了,他擡起頭與面無表情的季華鳶對視,語意深長地道:“是啊,往往這不省心的,才是最讓人放在心裏的。”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