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路揚剛到團部，黃團長就直接把他叫到辦公室。

黃團長今年四十三歲了，是一名地道的南方漢子，長相斯文，說話溫文爾雅，如果不知情的人碰到他，多數會認為他是幹政委的。他之前和路揚見過幾次面，路揚的情況他大致還是了解一些。

他拿著路揚的轉業報告看也不看一眼，直接放到桌上。他讓路揚坐下來，親自給他倒上一杯水，然後就坐在他的對面，一雙小眼睛躲在鏡片後面，笑瞇瞇地望著他。

“你到咱們這有一個多月了，按說咱們也是有點小交情的，我應該見見你，不過說實話，不是沒時間見你，而是你現在這狀態不對，我怕特意見你會讓你產生什麽思想壓力，所以一直也沒和你聊聊。你的前一份轉業報告我看都沒看，因為我不會同意你離開部隊的，理由你清楚對吧！？”

路揚看著眼前的這位長官，內心覺得他和老錢一樣“陰險”，無非就是想讓他繼續為部隊效力，榨幹他為止。他早已經心灰意冷，去決已決，當然不會讓他三言兩語就打發了，他耐著性子聽黃團長說了一堆，趁著他喝水的當口接過話來。

“黃團長，我是真心累了，想轉回地方去，如果部隊安置有困難，我可以自謀生路，不給部隊和地方添麻煩。”

黃團長聽到他說話，覺得口裏還是幹渴，又喝了一大口冷開水，緩緩說道：“你這話我算是聽出來了，態度很堅決啊！有本事的人當然不在乎一份工作，但是你在部隊呆幾年了，怎麽舍得說走就走呢！？”

路揚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但是他臉上的冷漠顯而易見。

“說實話，你這麽好的兵離開部隊是部隊的損失，當然也是你自己的損失，我知道你心裏委屈，但你為什麽不換種角度來看待這種委屈呢？你為什麽不能把這次小小的挫折當成是部隊對你的又一次考慮呢？年輕人，我比你虛長一些歲數，經歷得比你多，相信我，事情沒有你想象得那麽悲觀……”

路揚終於失去了聽大道理的耐心，他極不耐煩也很不禮貌地打斷了他的話：“團長，如果說當兵是為國盡忠的話，我該盡的責任都已經盡到了，就像你說的，我真是去意已決，不願意再留在部隊了，而且我很累，想好好休息休息。”

黃團長臉上的笑意慢慢收了起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這種腦子不會轉彎的人，你敢說對部隊沒有一點感情了？你是誰？你可是我們最好的兵，能成為最好的兵，會對部隊沒有感情？你還要我怎麽說你？說你虛偽？自私？還是其他什麽更難聽的話？”

“我知道團長想說什麽，團長是想說地球離了誰都照樣轉對吧？這話我早說過了。”路揚說：“實話實說，我現在這個狀態非常不好，留在部隊也只會給部隊添麻煩，與其讓我拖累部隊，還不如請首長發發善心，成全了我。”

“你這人怎麽油鹽不進？好說歹說就是不聽，你如果真要休息，我可以批你假，批你半個月行不行？”黃團長真生氣了。

“團長，您別再為難我了，都說強扭的瓜不甜，您就放過我吧！”

黃團長徹底惱了，他站起身來拍了拍桌子：“我還就難為你了，我就是不同意你的轉業報告你能怎麽的？”

路揚說：“那我就一天寫一份報告來，寫到你批準為止。”

“他媽的，沒見過你這種不要臉的兵，出去！”黃團長這個斯文人罵起人來照樣不含糊。

路揚心裏一肚子火，卻不敢發出來，只好憤然起身出去，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又轉過身來：“團長，我是考慮了一個月才做出的這個決定，絕對不是草率和沖動，希望您也同樣認真地考慮一下我的請求。”

“你不要再到團部來了，來了也不會見你，你實在要寫，就交給老錢。”說完門重重地關上了。

路揚成分沮喪地走到團部的路上，他在想自己到底是什麽地方做錯了？怎麽越來越多的人不待見自己。

想到這裏，一種深深的孤獨感湧上心頭。

黃團長站在窗簾後面，看著遠處樓下路揚失魂落魄一般的背影，他突然感到一絲心酸，這個兵他之前見過數次，每一次看到他都是那麽生龍活虎地，而現在，這個二十一最優秀的兵卻更像一具行屍走肉，失去了靈魂和光澤。

他慢慢地回到辦公桌後面坐了下來，拿起了桌上的電話，但是目光卻落到了桌上那份路揚寫的轉業報告上，他讓下電話，拿起了那份轉業報告看了起來，這真是一份前所未有過的奇葩轉業報告，行文不長，但內容可以用‘觸目驚心’來形容：

尊敬的各位領導

我是警衛連一名普通的基層幹部，入伍已有五年多。五年前，我懷著一顆報國之心加入到軍隊，並成為軍隊的一員，這五年裏有過立功受獎，也經歷刀光劍影的實戰洗禮，為國家為人民盡到自己應盡的責任。然而，軍中並非是凈土一片，只因我不願意離開感情濃厚的老部隊，就被某些特權分子以抗命之名打壓，對軍隊深感失望，不願意再為之效力，現申請覆員回家當名普通老百姓。望批準！（我不是想控訴誰，只是想表達一下個人的失望之情。）

此致

敬禮！

申請人：路揚

“這小子，這哪是什麽轉業報告，這分明就是控訴嗎？”黃團長哭笑不得地拿著那份報告，又看到一遍，然後拿起了桌上的電話。

從那天開始，路揚就以每天一封的頻率向團部繼續遞交轉業報告，一周後，不單是黃團長和錢連長，就連整個團部都因此事鬧得沸沸揚揚。

周一的晚上，山裏悄無聲息地突然下起了大雪，當窗外那像柳絮、像蘆花般的雪花紛紛揚揚地從天而降的時候，路揚的內心居然生起了一絲難得的寧靜。就在他難得感到一絲寧靜的時候，黃團長一個電話打到了連隊，通知路揚馬上跑步去團部。

大雪無聲，將大地映得尤如白晝，基地周圍的大山很快就蓋上了一層厚厚的積雪，仿佛是一片由銀子雕琢而成的世界。

他一路跑到團部，團部安靜一片，只有黃團長的辦公室還亮著燈。路揚拍了拍身上的雪，敲開了他辦公室的門。辦公室裏，除了黃團長還有另外兩名軍人，他們都嚴肅地坐在沙發上，桌子上的茶杯還在散發著熱氣。

“報告！”

“進來吧！”黃團長的臉色和外面的天氣一樣冰冷。

路揚站在三人的面前，沒人叫他坐，他就只能站在原地。

“我害怕你明天再來煩我，所以你的轉業報告我批了並報到了上級，這兩名上級單位的同志正好來團裏辦事，順便把批覆你的轉業報告帶來了。你歸心如箭，我們也就特事特辦，照顧你一回，現在你滿意了嗎？”

他一直想趕緊離開部隊，可真的到了要離開的時候，路揚的心裏卻有一種若有所失的酸楚，他神情恍惚地站在原地，半天沒有說話。

黃團長說：“你是個特殊的兵，所以我們特事特辦，明天把剩下的手續補辦完了，你可以順時離開部隊了。二十一區的規矩你知道，雖然你犯了一些錯誤，但我們還是聯系了一家單位，你走的時候通知錢連長一聲，接收你的單位會派人過來接你。”

“我想請問一下，是什麽單位願意接收我這種受過處分的兵？”

黃團長看了看兩位一言不發的軍官，又看了看他，半晌說道：“石油公司的保衛部門。”

路揚一聽這話，幾乎要跳了起來：“我去！折騰了幾年，最後落個保安當。”

“保安怎麽啦？有單位願意接收你去當保安就不錯了，石油公司是個油水單位，你還嫌棄？”

“不勞首長們費心了，我不願意要這份工作。”說完他敬了一個軍禮就要走。

“等等！”一直沒有說過話的軍官終於開口了。

路揚站在原地，並沒有轉回來，只是側了側身：“首長還有什麽吩咐？”

那人問道：“你不去石油公司上班，有什麽其他打算？”

路揚知道二十一區的兵就算退役，也要受到嚴格地限制，包括幾年之內不能出國，不能去外企工作等等。

他說：“我回家擺攤賣水果行不？”

“好吧！你可以走了！”那人冷冷地說道。

路揚大步推開了門，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

一出門，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眼淚大顆大顆地順著臉頰流了下來，落在地上厚厚的積雪上面，然後他撲通一下跪倒在雪地裏，任由這漫天的大雪落在自己的臉上，那刺骨的冰冷好像要穿過他的皮膚進入他的身體……然而他似乎絲毫沒有感覺。

也許，最冷的冷，莫過於心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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